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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曹家巷(1)

马召平

曹家巷有两百多米长,巷子外面是喧嚣的城市主干道,巷子最里面有着一个三十三栋楼房组成的大社区,居住着几千口人。曹家巷很安静,巷子里有七八间店铺大小不一。曹家巷的中间有棵大槐树,枝干粗大。清晨,路灯还显得十分明亮的时候,槐树顶上的叶子被灯光衬得发黄,衬出一家小餐馆四四方方的门匾。那家小餐馆狭长窄小,是用几块三合板在一处废弃的楼梯口隔出来的一块地方,白色的涂料刷在周围,坑洼不平,许多墙皮已经干裂掉皮。

她站在店门口,面前堆满了一盆子刚炸出来的热乎乎的油饼,两大铁皮桶的小米稀饭和包谷糁子冒着浓浓的热气把她的面容遮挡着。她围着浅绿色的围裙,头发整齐地向后束拢着。她一面调拌着土豆丝、白菜心、绿辣子、咸菜条。一面招呼着丈夫送孩子上学。她个子不高,丈夫个子也不高,穿着一双白帮的布鞋拎着自行车不说话。他们的孩子是个女孩,大概六七岁的样子,丈夫从楼梯口下面的一间小房子抱出来孩子的时候,孩子还在睡梦中。

她顺手卷起一个油饼子塞在孩子的书包里,催促着丈夫和孩子离去。孩子的眼睛始终闭着头歪着靠在父亲的背上,书包也斜着挎在自行车把手上。

丈夫和孩子走后,天慢慢亮堂了起来。陆陆续续有人进店吃喝起来。吃喝的男女们都很随意:自己捞茶叶蛋,抓油饼,盛稀饭。她家店里的油饼大而厚实,五毛钱一块,稀饭熬得烂稠,一碗也卖五毛钱,小菜也是五毛。食客们喜欢什么菜自己夹。饭量大的吃两个油饼就打饱嗝了,所以一顿早餐基本是一块五毛钱。一些上班的人常排队来夹油饼,一张油饼夹菜八毛钱。不知道她从哪里弄来许多的钢儿钱,哗啦哗啦地翻着给人找。有些人非要纸币,她就不断地解释说实在没有零钱了。有人建议她油饼夹菜干脆卖一块钱,她就说饼里夹的菜没有碟子里的菜多,菜算三毛钱合适。

她家店里的早餐卖得好的一个主要原因就是卫生做得好。虽然地方小而杂乱,但店里有干净的消毒柜,有挂在墙上的灭蚊灯,店里的桌子上放着玻璃,玻璃下压着绿格子的布,看起来格外清爽。虽然店面处在偏僻巷子的深处,但来吃早餐的人多,所以对面一家卖早餐的饭馆就关门了。

他们在这里开饭馆已经有几个年头了,店牌子上写着小吃店。但平日里好像没多少人在这里吃饭。有时候中午我从店门口过,看见她和丈夫在店里坐着发呆,店里唯一的一个伙计在埋头读口袋书,大概生意不好的原因。她们尝试着做过许多小吃和饭菜,比如老碗鱼、羊肉泡馍、砂锅土豆粉。但生意似乎都不怎么好。有很长一段时间,她在店门口贴上了店铺转让的纸条,但是很久了,店铺还没有转让出去。

我在她家店里吃过地道的西府扯面,面劲道味儿也好。她说的关中话也让我觉得亲切。我猜测她应该是我们家乡那一带的,但我们之间很少说话。

记得有一次,她和丈夫生气,好像是要丈夫打听打听找个好一点的学校,丈夫说孩子户口不在城里,能上学就不错了,别奢望上好学校了。但是她是个心劲儿强的女人,她叨叨不休地说一年到头挣钱也没多少,我们来城里不就是为了孩子受个好教育吗,要不跑到城里做什么?她那天是真的生气了,不顾店里的客人,甩下手里夹菜的筷子就到楼梯口下围起来的房子里,过了一会儿,就嘤嘤地哭起来,致使店里的客人纷纷离去。

我在店里见过她辅导孩子做作业。她的孩子已经学会说一口流利的普通话了。但她还是一口浓重的关中话。似乎受她的影响,她的孩子常把“村”

和“葱”,“芽”和“压”的发音混淆在一起。那天我看她给孩子辅导作业的时候,她的丈夫在操作间煮着面条。店里有两个民工,抽着纸烟大口地喝曹家巷着面汤。

老张似乎一天就做一次饭。只有做饭的时候才从店里面出来,在门口的蜂窝煤炉子上架口马勺般的小锅煮一碗白面。其余的时间就窝在黑乎乎的店里,整理碟片,躺在椅子上看新买进的港台大片。隔着一扇棉布帘子,老张店里放录像的声音显得刺耳,不是枪炮声就是搏斗声,吸引着一些闲逛的年轻人进进出出。

老张的头顶已经完全秃了,大概是因为他的头秃顶了,周围的人都叫他老张。老张是一个租碟店的小老板,兼营盗版碟的买卖。人长得瘦,胡子经常不刮,常年趿拉着一双拖鞋,看着有些邋遢。有一阵子,他在店里摆了几台游戏机招揽了一些孩子放学后打游戏,结果被家长骂了个狗血喷头。那些家长诅咒老张的店被派出所查封,每次路过老张的店门口,都指桑骂槐地说些难听的话。老张的租碟生意因此一落千丈,只有些睡不着的打工者在傍晚到店里挑一些碟看。后来,网络流行了,许多人都在网上下载流行的电影。

所以老张的店里格外冷清。到后来老张干脆不出来了,成天在店里待着,即使夏天也是待在闷热的店里,摇着一面大扇子睡去再醒来。后来,周围一些无所事事的人就挤到老张的店里玩一种名叫“飘三页”的扑克游戏。当然,那种玩是要赌钱的。那一阵子,老张的店里显得异常神秘和寂静。老张连饭也顾不上做了,经常叫对面饭馆的伙计送碗面来,吃完就继续作战。结果老张输了不少,输了他就眼红,眼红了就继续赌,最后欠了钱,店面就输给了别人。最后,他的租碟屋成了洗头房,在巷子里灯红迷离起来,格外刺眼,如同老张放港台枪战片一样吸引人的目光。

老张不喜欢到别的地方去大概是他也没什么地方落脚。他还是留在了巷子里,穿着一件蓝色的褂子服,推着一个汽油桶改造成的火炉子,做起了烤菜饼的生意。他小心翼翼地折叠着饼子,往饼子里加些韭菜粉条,再把饼子折成三角的形状。有一个上午,我看见他没卖掉一张菜饼。他吃着自己烤的饼子,面部没有一点表情。

他后来做了小区公厕收费员,又开始焕发了之前闲坐的神态。他常常把一杯浓茶喝成白开水,然后就是整理毛毛钱,折叠一卷卷卫生纸。洗头房的姑娘们上厕所是免费的,这个巷子里所有开店面的人上厕所都是免费的。我认识老张,我上厕所也是免费的。后来我听说老张承包了公厕,也不交什么承包费,小区管理处的要求就是他必须打扫干净厕所,不能影响周围环境。

但老张管理的厕所很脏,脏到我无法用言语形容。

老张叫什么名字我不知道。我听说他是内蒙古一带的人,也有人说他是河南的。他大概有40岁的样子,陕西话说得地道。他见了小区管理处的工作人员总是很远就点头哈腰着递纸烟,送汽水。

老张在公厕收费口摆了些廉价的汽水和饮料,那些饮料瓶上落着厚厚的灰土,一年四季都安静地摆在那里,就像他的烤饼,很少有人来买。

谁也不清楚他姓什么。人们见了他就喊一声,哎,忙着呢?或者说,最近活多吗?他就低着腰忙应着说,还可以还可以。如果是不熟悉的人就喊他“做防护网的”。一些妇女常常提着菜篮子在门口喊:做防护网的,一平方米多少钱?那时他会嘿嘿地笑着从屋子里跑出来局促地说防护网材料不一样,价格也不一样,看你做啥质量的。他说着就会抱出来许多根钢筋条,有粗的有细的有圆的也有扁的,然后介绍说哪种钢筋质量好。大概因为长期在钢铁堆里干活,他的手是黑的,钢铁的黑渗进手掌的纹理之中,似乎洗不掉。

他只是个做防护网的,操着一口的四川话,住在小区最旧的一栋楼下的一间门面房里,门上挂了一副“川都铁匠铺”的招牌。那块牌子似乎挂的时间长了没有擦洗,泛着黑,黑得像一块生铁。其实他的屋子包括做饭的家什都是黑的。他的屋子里面摆满了钢条、焊条、电锯、铁锤、榔头、吊绳等家什。房子靠内墙的地方摆了一张床和一个放碗筷的木柜子。店铺的门永远是敞开的,站在巷子的一座水泥高台上,能看见他床上脏乱的被单和枕头。除此之外,房间里永远是黑乎乎的。

除了下雨刮大风,他每天都在屋子外丈量着钢筋,裁锯着钢筋,然后铆焊,刷上暗红色的防水漆。每做好一副防护网,他都要骑着三轮车到住户家安装。三轮车上坐着他的老婆,黑着脸不说话,一手抓着车的护栏一手扶着捆绑好的防护网,摇摇晃晃地驶出巷子。

我前年整修房子的时候请他做过防护网,他不抽烟却殷勤地给我发烟。

他的烟盒里装满了各种牌子的香烟,有长把的有短把的有蓝把的有黄把的也有白把的。我知道那是他干活时别人发给他的,他收拢在一起保存起来,大概时间长了,抽起来有股霉味。

我和他谈好价钱后,他的老婆就拿着卷尺跳上窗台上下左右地量着,他在下面用计算器算账。他老婆高大结实,钻起窗台来却极其麻利。他们很快就算好我要做的防护网面积,结果我妻子拿着卷尺重新量了一次,与他算的不一样,他多算了两平方米,一平方米六十块,等于多算了一百二十块。他的脸红了,开始骂他老婆,他老婆生气走了,最后他减了多算的面积。知道我还要更换窗户,他又开始向我介绍做铝合金窗户的同伙。那天阳光很好,他穿着一件红毛背心,两个鬓角一直在流汗。他说做防护网的和做铝合金门窗的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常常搭班干活,要是他不给别人介绍活,别人也不给他介绍活干。

等我含含糊糊地答应了,他才高兴地离开。他是个瘸子,在小区做防护网好几年了。有一次在楼顶吊防护网,掉了下去,摔断了腿,花了几十块钱捏好了腿,但腿好像有点儿瘸。原来他是一个人在小区里做防护网,腿瘸了后就从老家叫来了老婆。他的老婆整天在钢筋上刷防锈漆,衣服和鞋子上到处都是油漆,看起来像个强壮的伙计。小区的人因此都夸奖他老婆说四川人就是能干。如今,他的老婆已经代替了他在楼顶吊防护网。他们两个人很少叫别人帮忙。如果叫也叫那些做铝合金门窗的同伙,因为这样就不用掏工钱。

他和老婆似乎常在干活的时候吵架拌嘴,吵完了就继续干活。他们的屋子经常不开灯,天一黑就睡觉,除了冬天下大雪门关着,其余的时间门常开着。他们两个人都打鼾,鼾声大而浑重,在巷子里的店铺中最为着名。人们从他们屋前走过,都会笑。当然,也有鄙夷的,鄙夷他们的那些人都是些时尚的女青年,她们常常捂着鼻子走过他的门口,好像那里是一间散发着异味的垃圾房。

老王一直望着马路,望一阵子喝一口茶。他的茶壶是陶土烧制的,小巧但不精致,青黑而没有光泽。他每天不断地喝着茶但不抽烟。在老王的周围,常有一些闲散的人和老王寒暄着,端着老王递过来的茶品着,不断地说好茶好茶,一坐一喝就是一下午。

老王是个卖茶叶的,从普通的茉莉花茶到极品铁观音,老王店里都有。

他的茶叶店不到十平方米,里面拥挤,靠墙壁的架子上摆着袋装和盒装的茶叶,架子下是白铁皮桶装的茶叶。大概因为店里茶叶占据了太多地方,老王就常常坐在店外,摆上一个四方的小木桌,上面放满了茶杯,有玻璃的也有青瓷的。茶杯都不大,干渴的人一次能喝十几杯。他本意可能是要别人在品尝茶叶的时候买茶,但是那些喝茶的都是些巷子里闲逛的人,茶喝了一杯又一杯,却很少买老王的茶叶。

老王不是福建人也不是杭州人,他是地道的陕西人,但不是城里人。他原来在小区的菜市场口修锁子,补自行车轮胎,但后来不知道怎么就开起了茶叶店。因为店面临近街道,所以门口人来人往,异常热闹。街道口值勤的警察就经常到他那里喝茶,老王则像个学雷锋标兵,满脸堆笑地沏茶,顺手把那些警察的大盖帽小心翼翼地挂在店门上,好像他那里就是警察的岗楼。

有一次,我和单位的司机从老王店门口路过,司机说老王是他的师傅,在黄河厂做过钳工,后来开过大货车,也不知道为什么,一辈子没结婚。他说老王是个好人,挣的钱不是给了厂里的寡妇就是给了街边的乞丐,所以没人给他介绍对象,很多人觉得老王脑子有毛病。我和司机从马路上行驶而过,他也没有给老王打招呼。老王依旧怔怔发呆地凝望着马路,我想象不出老王每天都在看什么,在想什么?

老王一直喝着茶卖着茶,他的衣服一年四季就是那么两件。有一件灰色的上面印着adidas标志的衣服老王穿得时间最长。他脚上穿着的那双褐色皮鞋也有些岁月了,皮鞋头已经翘起并裂开了很多纹。

靠近老王茶叶店的大马路最近被铁皮围挡了起来,说是修地铁。老王摆在门口的桌凳也挪进了屋子里。有一天我路过的时候,听到他在店里听佛乐。

佛乐的声音很缓慢,像一股暗流,从茶叶店一直流淌到街道上,被车流巨大的声音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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