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辰郁秀莲的母亲权太妃无论如何想要找一个姓上官的女孩子入主中宫,然而当时上官家的女孩子里,同北辰郁秀莲一辈的,就只有十五岁的上官染烟,小一辈的女孩里,最大的上官绾绾,也只有六岁。
权妃与上官染烟的父亲是异母兄弟。上官皇后才是上官染烟的亲生姑母。有这一层关系在,既要让上官家的人占着内廷首妃的位置,又不愿把皇后的封号给上官染烟,就只能让她先入宫,从更衣做起。将中宫之位虚悬。
虽说不是皇后,但宫里人都知道,上官染烟是北辰郁秀莲第一个妻子没错。
若是当年上官皇后未曾被权妃斗跨,那么,上官染烟就该是那位凤先太子的皇后。
若是让权妃再多活十几年,想必也一定会将自己幼弟的嫡亲孙女上官绾绾立为皇后。所以当日老太太那般殷切,非得要将上官绾绾送进宫里。因为总觉得自己孙女是该做皇后的,应得的位置得不到,怎样都不甘心,因此才会沦落到那种地步。
皇甫明月自己的立场也很矛盾,既盼着侄女天天给上官染烟添堵,最好将上官染烟直接解决掉,让皇甫家的人得到中宫地位,给上官氏在内廷的权势画上终点。又怕侄女太过作死,牵连到自己。
更何况,地位这东西,只要不是自己的,就始终觉得不安全。她也不想让侄女太过于出风头。
这样万般纠结的,日子真就没法过了。
上官染烟却道,“昨儿个的事情,过去也就过去了,不必再提,晴湘年纪还小,刚入宫,心里胆怯也是理所应当的。她要是身子不好,身边宫人该找陛下就还是得找,不要说我的殿所,哪怕闯了持中殿呢,只要陛下不降罪,咱么这些老人家,说她做什么?倒是有另一件事,昨晚上我让染香送你那边的文书,你看了么?”
就是写着还债计划的那一份。想着今天既然她人来了,干脆一次谈完得了。
皇甫明月尴尬的咳了一声,道:“太阴殿里就那些家底,季妃之前借的银子,一大半是买术法材料了,那些东西用过就没有了,这没办法。还有一部分钱,是拿去买了些绝版的古卷之类,都是千辛万苦搜罗来的珍本文献,照我看法,这些东西,太阴殿收下了,就不该再让它们流落民间,所以,单纯依靠变卖物件得来的银子,恐怕会远低于上官妃你的估计。至于停工停薪,倒是没什么问题,春日祭祀之后,我就把暂时先用不到的人都打发回去好了。”
“数目方面呢?”
“季妃手上账目,亏空总额78万两,我这边,东拼西凑最多能有十几万,还差七十万,是没办法,如果要从我们家借钱的话,倒还有得商量。要不然,就是上官妃你睁只眼闭只眼,欠着吧,从前欠你们上官家的钱,不是隔了五代还没还么。”
“那是宫里欠外臣的,如今是我们自己内廷里的账目拎不清楚,横竖走不出这个宫去。跟谁拖呢?”
说白了是自家子弟跟自家账房挪钱的事情,归根结底算的是一家子的账,不像外债,拖欠就拖欠无所谓。内务府的钱,一旦亏空过度府库被用空了,那宫里的财务整个都会出问题。她们平日里的吃穿用度,可都是从内库出的。一旦没钱,那后果真是难以想像。
上官染烟道,“事情已经到这份上了,一眛拖着也不像话,能还多少还多少,最好在惊动持中殿之前先把事情解决了。”
皇甫明月道:“我倒是有个主意,季游陌手上那怒沧琴,听说都有人出价百万以上了,也不是说她,亏空不是她一手弄出来的么?”
上官染烟略笑笑,道:“怒沧琴可是这宫里挂数的东西,持中殿三不五时也借过去用。你跟她要,怕是要问过陛下才行。算了吧,就季更衣那脾气,我看,不如让染香把我的嫁妆盒子拿过来给你,你拿去卖了吧,我从自己家里带过来的首饰,少说也能值个五十万两吧。”
“那怎么敢呢,我尽心竭力开源节流算了,还请娘娘不必忧心。”
上官染烟静静看了她片刻,道:“也不是我存心为难于你,宫里的事情,也就这样了,有什么委屈,只能往肚里咽。事儿还是照样得办的。”
说着端起手中茶盏,眯着眼睛看了眼殿外耀目的日光,轻叹道:“这些日子真是精神短了,这才刚起来多久?午膳都没有吃呢,又在犯困。”
皇甫明月笑笑道,“我记得你从前身体倒是挺好的。是生宜安公那会儿伤了元气吧。”
上官染烟道:“那倒不一定,我看是上了年纪的缘故,衰朽了。哪儿都不怎么舒服。人一旦上了年纪,不服老也不行啊。”
明明才只是二十多的人,但在这宫里,也待了上十年了。一方天空看得太久,心难免就渐渐苍老了。
她想了想,又道:“咱们陛下跟我也差不了几岁,眼下还未到三十。我自觉衰朽,他却正当盛年。皇甫妃你与我都是少年入宫的,跟他久了,总会熬成老夫老妻。想也想得到,等到再过十几年,这宫里依然会有不到二十岁的少女伴在他身边。我们这样的人,终究不能得宠一世。因此,不如活得坦然些。将手上的事情做好,才能得到他的尊重。争宠是没办法长久的。”
也算是推心置腹的说话了。这个年岁,还有年轻的女孩子与她为敌,不惜作践自己,也不愿让北辰郁秀莲在她那里宿夜。等再过十年呢?恐怕她都变成老太太了吧,到那个时候,新入宫的人都根本不会将她放在眼里了。
有些人就觉得,趁年轻,能多斗一日算一日,等到斗不下去的时候再放弃。上官染烟却觉得,那样的事情无谓的很。
只是在宫里,斗不斗,也由不得自己。小玫那个时候那般受宠,也不是什么争权夺势不长眼色的人,到最后,还是没落到什么好下场。
在宫里,过一天算一天也就罢了,真心不该想什么未来,稍微想一想,就觉得不寒而栗。
耐着性子陪皇甫明月一起吃过午膳,她将人送走,去看了看太子与殿内的猫,靠在回廊边上出了一会儿神,转身回西边寝殿,还是打算继续睡觉去。
明成殿这地方,她也住了足足十年了,一草一木,都熟悉的很。境遇最差的时候,就在这殿所之中通宵读书直到天边发白。如今年纪大了,竟然连夜也熬不起了,不由感慨岁月不饶人。
想起从前她少年之时,决定入宫的时候,权太妃就曾经将她带到这里,带着她,将一间间殿所走遍。
上官皇后在的那会儿,任何时候见到她们这些晚辈,态度都是亲切随和的。权太妃却完全不同,这一位性情冷厉,在上官染烟面前,几乎从来都没有笑过。
参观殿所的时候也是,从头到尾都是一副冷冰冰的表情,上官染烟胆战心惊,都不敢抬头看着雕梁画栋的殿所。
权太妃那个时候就那样,面无表情的对她说:“看清楚了,这里以后就是你的地方了,自生到死,后半辈子要一直在这里渡过。”
她鼓起勇气,怯生生抬头,看的却不是巍峨的牌匾,而是权太妃的面孔。她没见过权太妃几面,但却觉得,世上不会有比她更美的女人了,既然这么美,为什么总是不快乐呢?
权太妃对她说,“宫里的天空,充斥着冤屈与泪水。但就算难过,也不可以在人前哭泣。从此以后,就要一个人熬下去了。”
那句话,她记了好多年,到现在想起来,还是觉得心寒。但无论如何,这么些年,再难过的事情也都熬下来了。
她还能继续熬下去。不管这宫里来去多少人,她始终会安然守在北辰郁秀莲身边。
没过几天,慎刑司的筹备计划就完成了。
君书做出来的计划案设计合理,内容详细,逻辑清楚,上官染烟看过之后觉得很满意,给持重殿递过去之后,持中殿首席女官慕仙柔批复了一个“准”字。
看来北辰郁秀莲也是没什么意见了。
还特意将内惩院西苑的那几间从前存放刑具当库房使用的殿所腾了出来,征用给慎刑司作为办公地点。
因为与内惩院同属于执法机构,因此不分内外,慎刑司女官的俸禄与经费,全部从外朝大理寺支领。不用内务府出银子,上官染烟竟然还松了口气。
内廷财务,真心是不乐观了。
因为大理寺丞苏佑山是苏华章父亲的缘故,从人家手上拿银子,就不得不给人家点方便。再加上苏华章贵为昭仪,自从两年多前因为小产一事辞去六庭馆教职之后,就再也没有领过内廷的职位,上官染烟也觉得不大合适,因此就接着这个机会,上奏持中殿,恳请将左行台的位置赐给苏华章。
至于慎刑司实质上的主事者,右行台之位,则推荐易君书。
这样一来,慎刑司这边,便是由易君书主管,苏华章协理了。这两位后妃的父亲,都是儒门出身,在读书的时候,也是以擅长法理而闻名,上官染烟的打算,就是要以外朝立法治国的原则来整顿内廷,好好扫一扫宫里的邪气。
苏华章还在养胎,一时半会儿并不会回宫里。上官染烟是不会亲自动手的。因此主要的功夫就落在了易君书身上。有这样一层原因在,内廷必然不能亏待于她。上官染烟料定这样的内奏折子一定会被批准。但却未曾料到,持中殿的反应超出了她的估计。
内奏送上去第二天,便收到北辰郁秀莲亲笔批复。人事上的事情,并不是他说准就可以立刻执行的。文书与印玺都是持中殿的封书尚宫们在做,最快三五天之内就能传旨。慎刑司左右行台的位置自然是没有问题的,令上官染烟意外的是,北辰郁秀莲决定钦赐上谕,追封小玫为太阴殿祀嬛,并敕封易君书为六庭馆馆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