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手的还真不是什么好活儿。
内惩院里的人,都是前朝前朝前前朝留下来的,代代都是酷吏,刑吏的才能就是拷问,这样的人,放出去也没有什么用处,但内廷以及外朝大理寺,还有地方司法机构却必须用这些人,因此本朝太祖曾经定下铁律,刑吏之职,代代世袭,本人不得逃役,帝王也不可轻易罢免。
如果不是绝后的话,这波人,就还是开国那阵子用的那些人的嫡系后代。算算几百年过去了,积弊甚多,说不清楚的冤案堆积如山。因为有太祖御令的缘故,刑吏基本上是铁板一块,北辰郁秀莲也撬不开。因此,若非重罪,就只能尽量不把宫人往内惩院送,免得轻易就被折磨致死,太过于作孽。
因为有了这项弊端,内禁宫里没有真正执行法度的地方,各宫宫人犯些小错,比如打坏贵重物品,言语不逊以下犯上,工作怠惰,小偷小摸之类,又不能不管,轻则动用私刑,重则撵出宫去,甚至将人逼到自裁之类,都是看主子与上位的人的心情。
各个殿所都有自己的规矩,宫中贵人无所谓,但小宫女之中,为了一些不值什么的小物件赔上性命的也不在少数。
太阴殿在职能运作和人事安排之上,倒是没有什么大问题。比较麻烦的是账簿。
从前季游陌主事的时候,曾经以太阴殿的名义向内务府支借了大量银两,季妃赫赫威势,内务府的人也不敢不给。至于钱花到哪儿去了,倒还有迹可循。
并不是贪墨之类的事情,大部分都是研究经费。尤其是在小玫在宫里那段时间,术法器械与材料大量被购入并消耗,银子如同流水一般的用着。
北辰郁秀莲曾经单独给小玫拨过一笔上百万两的经费,用于布置南疆和北荒两处的法阵。所以实质上,账目亏空的责任,主要还是在季游陌身上。
她太好胜,一心想要跟小玫争个高低,因此在那段时间做的实验太多。术法材料中的消耗品,有大量珍贵的晶石与药材,其中不乏有价无市的珍宝,短短一两年间,就耗去了接近百年的预算。
太阴殿是内廷的术法科研机构没错。但因为研究内容过度前沿,不能随时推广使用,因此对经费是严格控制的。
季游陌心高气傲,只管花钱不考虑还账的事情,继任的皇甫明月,却似乎完全不觉得前任留下的债务跟自己有任何关系,该花的钱还是照花,该领的预算也一样领,完全就没有准备还钱的意思。
在季游陌时代超支的债务,总不能真跟皇甫明月硬讨。但内务府的银子岂是轻易借的,到了需要用的时候如果没有,恐怕对方还是会来找她这个所谓的御殿明成君说理。
想起内务府总管那张看似和善实则笑里藏刀棉里有针非常适合讨债的面孔,上官染烟不由一阵恶寒。
困境还真是不少。
也就翻到六庭馆的部分,心里气顺了许多。
六庭馆从前是柏舜在那边主事的,如今仔细查过去,就发现账面也是有亏空。
甚至,还有做假账的痕迹,真是让人觉得出乎意料,柏舜堂堂帝都出名的才女,做什么不好,竟然贪墨六庭馆的经费。
但自从长秋君接手之后,却将这些事情处理的很利落。撤换了一批之前参与学术腐败的教母和师执令,助教也被撤了不少。
一些在六庭馆不好好念书,一心只想要往持中殿钻的女学生亦在严苛的考试之后被劝退。
人事方面,虽然大动干戈,但却不是扶持自己嫡系的意思,仔细看长秋君安排的人,就觉得微妙。
做教母的,可能跟师执令家里是世仇,但派遣过去的助教,没准又是这位教母的亲眷。封书尚宫与秉笔尚宫,还有负责管账的账房,以及账房里帮着整理账目的长随,全部都是不同家族出来的。一个主职身边派遣两个副职,可能其中一个是主职的亲眷,另外一个,就是她的仇家。
以有仇者牵制,又以有亲者辅佐。哪个部门出问题,全部连坐。
因此有仇的人呢,不会容忍仇家贪墨占便宜,有亲的人,也不能眼看亲眷做错事自寻死路,同时三方也都担心万一对方犯错连自己也会受到牵累,这样一来,处处牵制,正经的工作,就不会轻易出问题。
连上官染烟都觉得牛掰,不由再度感慨,难怪北辰郁秀莲看重长秋君,这样聪明的人,合该去治国,做个后妃真是委屈了。
至于账目上的事情,长秋君亦曾经向柏舜追讨过,在柏青文遭到贬斥,家产被查抄之后,听说长秋君拿着账簿亲上户部,硬是从户部手里撬出来了一笔钱用以补六庭馆的亏空。
尽管如此,数目还是不够,因此这些日子,长秋君将六庭馆里那些在京中比较有名的才女与美人们闲来无事做的字画都收集起来,装裱了一番,拿出去卖给帝都的纨绔子弟。生意虽然不是很好,但多多少少也有些进账,这么看来,补齐亏空就只是时间上的问题了。
真是让人放心的很。
要是皇甫明月有易君书那样的本事,上官染烟不知道能少费多少心。
事情也不是一朝一夕能处理好的,她先将卷册放在一边,扶额,让染香先叫长秋君过来一趟。
解决问题,就该先从明白人这边下手。
上官染烟与长秋君在明成殿中谈论宫里的事情的时候,季游陌人已经到了太常寺用于会客的偏殿,见到了季城。
陪伴在她哥身边的,还是雪菲,这么些年,侧室与伺候人都不用了,身边照料起居的只有这么一个剑灵。家族里的人一直在担心,心想是不是清心寡欲过度了,如今才明白,原来是心里一直有人。因此才这样刻薄自己。
才坐下没多久,窗外初春的风自殿内掠过,季城轻声咳嗽了一阵,雪菲将暖身的姜茶端了上来,季游陌不由担心的问道:“你的身体还没有好么?南疆那边气候潮湿,这个时候,冬日的寒意还未曾退去,原本就是有伤的人,这个时候急着赴任怕是不太好吧。反正那个人也没说什么,干脆在天启多住几个月,养好再走吧。”
一般人向来都以为,南方应该都是温暖的地方,季游陌自己是有数的,南疆那些高原地带,苦寒湿冷,她少年时在山上久住过,到现在全身上下有些关节都不怎么灵便。原本受过伤的人,一旦遇到寒气侵袭,恐怕就容易落下病根。
做武将的人,最重要的本钱就是身体,若是失去健康,连前途也会一起没有。难免季游陌忧心忡忡。
季城摇头道:“你当咱们是什么人,不过就是臣子罢了。换防的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就算陛下没有催促,军务在前,我也不能一再拖延。”
心里失落,却只能轻声埋怨道:“你走了,我更觉得无依无靠了。”
季城轻声道,“我也不放心你,只是,若我身上没有背负功勋,你的日子就会更难过。我还是想为你多做些事情。”
“算了吧,说到底,是我抱有不切实际的期望太多,才会落到今日的下场,你为我做多少,也许都没有用处。”
“得不到的,就只能想开一些了。陛下将我换防至南疆,恐怕是因为杀戮碎岛的事情,让他对我起了戒心,或者说,是不愿让我在戢武王与北隅的立场之中为难,以免酿成祸端。这样的想法,其实也没什么好抱怨的,只是,旭王还是太年轻,将他放在海防边境上,之后可能还会有别的事情。杀戮碎岛的局势其实也并没有完全平定下来。东皇不是能甘心偏安一隅的人。以后若有什么事情,还是得你提醒他。”
“那你呢?还会在意戢武的事情么?既然这样,为什么不干脆辞官挂印,去陪在她身边?”
深爱之人若是在庙堂之上,那就入宫封妃。若是在江湖之远,就随他退隐山林。这就是季游陌对感情的看法。既然喜欢的人是邻国君主,那也依然可以随她而去。
季城微微苦笑,道:“阿忧儿,你还没有学会如何爱一个帝王。”
他接着说道,“他是天下共主,因此在他心中,你永远不会成为唯一或者最重,比你重要的人,事,物太多了。你不能依赖他,因为他的负担已经足够沉重。你不能脆弱,若是脆弱,就无法与他并肩而行,你也不能太过于强大,那会让他以及他身边的人感到威胁。我知道你需要安全感,但永远不要试图去左右他,身怀利器,慎而重之就是这个道理。我知道你辛苦。但既然当初你选择要跟他在一起,就只能这样继续坚持下去了。而我,对戢武王也是一样,我无须始终留在她身边,让她为难。她已经足够强大,根本不需要我。”
她的确没有学会去爱帝王,但她哥说得没错,已经深陷于这情感之中,除了尽力坚持,也没有什么别的办法,而季城对戢武王的看法,却让她不敢苟同。
再强大的人,内心都有脆弱的地方,只是,那所谓的脆弱,只能跟重要的人分享,这样的事情,也许季城还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