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无人居住的殿所,以赞羽优昙这般名贵香料放入银骨炭炉之中不惜工本的烧着,熏出温暖祥和的气氛。帷幕之间暖风轻摇,连北境之地凛冬的寒意也被驱逐的一干二净。算是不错了,可北辰郁秀莲生性就挑剔,入内的时候,见备的床褥是蚕丝的,就告诉侍从女官,这个季节,他向来习惯睡生绢的床铺。
天子开口,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呢?自然是去库内拿生绢的过来换了。只是,仓库里拿出来的东西,难免有些积年的樟木气息。女侍们在殿内将床被摊开,又摆上四五个香炉熏香,这样一来,这寝殿之中简直就没法落脚了。年轻貌美的女侍颇为难为情的走了过来,怯生生问北辰郁秀莲,“可不可以稍微等一下?”
果然是多年未曾接待过皇室中人了,才会在这样的细节之上出纰漏。北辰郁秀莲笑笑,也并不在意,独自一人便沿石阶上了二楼,凭栏远眺。
已经是入夜时分了,安府中人,大概都到了要就寝的时候,见提着灯笼的丫头们鱼贯穿行,想必是去各个院里伺候洗漱的。只是,远远看见一栋绣楼,虽然楼里点着灯,却没有人过去,小楼附近回廊之上一片黑暗,未免让人觉得有些突兀。
想想之前在安府四处晃悠的时候,似乎也没有去过那里,因此好奇心起,就叫了一个女侍上来,问那是什么地方?住着什么人?
女侍只看了一眼,就低声答道:“那是夫人住的地方,向来是不让别人打扰的。”
原来是安成君的妻子啊。这个时候才意识到,今日并未见到这府上的女主人。再想想,似乎连公子们都没见到。
将这些疑虑拿出来问,女侍只说:“夫人身体不好,这么些年,已经没有下楼了,主人并没有子嗣,因此府上也没有公子。”
“正室无所出,难道连侧室也没有么?”
世家大族,应该是很看重子嗣承继的,若是正室的夫人没有孩子,又常年多病的话,身边养些年轻貌美的侧室,倒也不算什么。
女侍恭谨的答道:“主人并没有侧室。”
这倒是意外了,未曾想到安成君那样看上去一派淡漠的人,用情这般专一。不过细想起来,他毕竟也是道门中人,道门讲究太上忘情,轻易并不动情,若是真恋上一人,恐怕就是一生一世的事情了。
因这些事,又想到小玫身上,心里更是越来越惆怅了。
今日出行匆匆,并未将小玫带在身边,这才不多会儿功夫,就觉得有些牵挂了。其实他自己也知道,从前小玫无事的时候,也未曾这样牵肠挂肚过,如今对她那样好,不过是怜惜与愧疚。
他还年轻,身边有那样多的人,却未曾遇见一个合心意,想要一生一世在一起厮守的。与其说是挑剔,倒像是为花心在找借口了。
听府上的女侍说,安成君虽然也有自己的院落,但常年累月,是住在藏书楼的。
好读书的人就这样了,此生有涯,而学海无涯。若是想要以有涯之生,丈量无涯之海。那就得点灯熬油,一点点啃下去了。
安成君生来就是勤勉的人,即使无人督促,也经常通宵达旦的在书房坐着。也有可能,是因为不用出仕上朝的缘故,习惯了在分外静谧的夜晚做事。
北辰郁秀莲常年累月被朝政烦着,每日不到五更就要起来上朝。深更半夜,若是有急政,还要被人硬生生从被窝里揪起来。
这种日子过得久了,晚上睡觉总是不踏实的。也可能是因为骤然换了地方的缘故,夜里无端醒了好几次,睡不着,就在窗边月色之下随意坐着,抬头看过去的时候,就见藏书楼那边的灯也一直亮着。
不免有些诧异。心想既然他在这里,安成君再怎样高傲,也不得不顾点礼数,明日定然是要一大早来这边等着请安的,因为来的时候随从简单的缘故,没准还得要送他回去,既然如此,前夜还几乎通宵不眠的,就让人觉得意外了。
北辰郁秀莲懵懵懂懂间睡了几个时辰,清晨醒来的时候,见侍从女官已经备好盥洗用品,在寝殿之中等着了。他沐浴更衣完毕,安成君进来请安,就说到,想要亲自送他回广邪清法殿,顺便再看看颜寂。
北辰郁秀莲允准了。殿内一位颇为年长的女侍又在安成君耳边嘀咕了几句。安成君神色颇为犹豫,最终也不过是轻轻摇了摇头,什么也没有说。
只是,北辰郁秀莲的耳力很灵敏,那轻轻的私语声,已经被他听得一清二楚。
是在问,“可不可以带着夫人去见一见那位碧主子?”
安成君拒绝的时候,北辰郁秀莲看着那一位黯淡的神色,不知为何却有些不忍。当时便道:“安夫人若是想见颜寂的话,就一起随行吧。”
再怎样,也算是他们家的人。论年龄,安成君少说也比小玫年长近二十年。看容貌倒是差别不大。安氏出身的人,想必是真的驻颜有术。
说起辈分的话,小玫是阴阳师嫡传弟子,怎么算,也该是安成君的长辈。
北辰郁秀莲见安成君还是有些迟疑的样子,便轻声道:“带着夫人一起过去吧,阿碧在生产的事情上受了很大的苦楚。宫里的女眷没几个同她说得来的。我也不知该怎样安慰她。若是安夫人能劝慰几句就好了。”
安成君沉默许久,终于点头。那位女侍退了下去。不一会儿,又低声来报,说是夫人的车驾已经准备好了。
到了广邪清法殿那边,宫里带过来的伺候人出来迎驾,北辰郁秀莲第一句便问小玫是否无恙。得到肯定回答之后才安下心来。他自己入内探望之后,就打算传安成君进来,安成君却说,不如先让夫人见一见颜寂吧。
看情况,小玫这一日的精神也依旧不好。自从回到北荒之后,身体倒似乎好多了,只是一眛的倦怠着,像是失了魂似得。北辰郁秀莲退出寝殿,之后传召安夫人,入内的时候,那位夫人按着礼数先对他行三叩九拜的大礼。抬头时就略微看了一眼。
看容貌,倒还真是挺不错的。大概是因为常年卧病的缘故,面孔里泛着苍青的白。这样的气色,无论容貌生的再美,看着总会让人心里不大愉快。
也就匆匆的一瞥,那位进去之后,北辰郁秀莲就在正殿这边坐着,陪安成君喝茶,女眷之间说话,他是不该去听的。
也就隔了大约一盏茶的时间,安夫人就已经出来了,片刻未见,倒觉得气色又差了几分。她再度在北辰郁秀莲面前下拜。
北辰郁秀莲便说,“向来听说夫人体弱多病,不必拘礼了,若是身体不适的话,殿内还有休息的地方,可否要稍微歇息片刻?”
安成君轻声吩咐那位年长的侍女:“翠屏,还是先送夫人回去吧。”
侍女将安夫人扶了出去,他才回头对北辰郁秀莲道:“内人向来要按着时辰吃药的。因此不能在这边多留,失礼于御前,还请陛下多多见谅了。”
北辰郁秀莲笑道:“安成君多虑了,你我原本并非君臣,现在也不是在宫里,实在无必要讲那些繁文缛节。说起来,你这次来探望颜寂,是有话要对她说吧。”
安成君道:“是,阴阳道法阵之事,已经想透七八分,具体该如何去做,还需同她商榷一番。因此恳请陛下给我这个机会。”
北辰郁秀莲轻轻往内殿那边看了一眼,道:“说来奇怪,眼下倒似乎只有你们安家人说话能让她听得进去了,你去同她谈吧。”
他并没有跟进去,就是要打算回避的意思了。
安成君这一次进去的时间很久,北辰郁秀莲眼前换了三盏茶,撤了两盘点心之后,安成君才出来。
北辰郁秀莲赐座,安成君坐下。
和小玫相谈的结果,无论如何,总是要告诉北辰郁秀莲的。
安成君这个时候才开始和盘托出。
阴阳道里的兵部,基本上算是阴阳师的私人武装。阴阳双册在小玫手上,没有任何人能动用阴阳道的力量,这是铁板钉钉的事实。
策天凤一开始也没想着要用阴阳道里的鬼众。那帮鬼对阴阳师死心塌地,再加上常年跟着阴阳师搞研究,普遍文化水准比较高,并不是轻易可以利用的对象。
因此他的术法,其实是以阴阳道横亘于阴阳两界这一事实,在阴阳道开了通路,将挣扎于幽冥地府的那帮真正的恶鬼们引了出来。
阴阳道因此受到重创,无力约束鬼魂。连原本安安份份居住于阴阳道中的那些鬼众也受到了冲击。要么迷失本性,四处杀戮,要么,就飘散于天地之间,被阳气腐蚀,眼看即将灰飞烟灭。
鬼的信仰,有时候比人还要深刻,即使自身已经快要化为烟云,深夜的时候,北荒之中依然可以看到虔诚的鬼众以鬼火点起长明灯,为阴阳师及其传人祈福。
以策天凤之能,做到这一步已经是极限,他造成乱局,却绝对没有整顿局面的能力。
上官瑾也不行。作为一个人,他的术法已经登峰造极,但却未到神的境界,不能逆转生死,炼化恶鬼。
至于北辰郁秀莲,天子之尊,自然更不能与那些污秽的东西打交道。
眼下处理方略,说来也简单。将那些听得进去人话的,看着还有改造希望的鬼,用法阵送回幽冥地府或者阴阳道,然后修复阴阳道,完事。
至于冥顽不灵,祸乱人间的那部分,以法阵封印,之后集中起来炼化,问题也就解决了。
送回去这方面,阴阳师有现成的法阵,以冈山为阵型中心,开双极栈桥,红花铺路,鬼火燃炉,阴阳道本身就是一个可以运转的器械,方法得当的话,想送鬼魂去哪儿就能去哪儿,前提是对方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