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兮的影像渐渐消散，我看到了一座华丽的宫殿。
太平殿的卧榻很大，身着羽衣的金蛇妖皇和白狐妖后正立在床头，深情地注视着两个睡得酣沉的孩子。
“世元，我怕。”
“清人，不要怕。”
“你选了谁？女兮吗？”
“女兮的灵力太强大了。”
“妖族需要一个强大的王者。”
“不，双月乾坤，涂卿和女兮都是王者。”
“可是……”
“你看到卿儿的眼睛了吗？他永远都知道自己不可能像女兮那样耀眼，他了解自己，这才是一个王者的条件。”
涂卿，你了解自己吗？
他，离我很远，站在一丈开外，不与我亲近；可他的气泽强大，让我不寒而栗。他是妖王，他是涂卿。
他将一卷画轴递了过来，我展开一看，是一座美丽的卿惜十四城。涂卿说，浮生若梦，****消长，市井不会永远喧嚣，正如生命，有热闹，有不热闹，有可说，也有不可说。
涂卿是王，他不为自己解说，他轻抚着“惜”字，我却看不真切，难道不是卿“兮”十四城吗？
突然，画卷掉落，我走上前，拾起的刹那，无数的情感涌上心头。
我终于听见了他心底的声音，一个属于王者的声音。
“卿儿，父亲把莲花圣境交给你了。”
“女兮怎么办？”
“真正的王者需要学会和黑暗相处，女兮的心太光明了，她有祭妖剑就足够了。”
“父王，怎样才能和黑暗相处？”
“你有最想做的事吗，卿儿？”
“卿儿希望，妖界可以开出十四朵莲花。”
“好，那你就将这个心愿放在心底，你要不惜一切地去守护它，你不可以让任何人去夺走它，任何人。”
“女兮也不可以？”
“女兮也不可以，浮棂也不可以。你的妻子不可以，你的孩子不可以，除非，你放弃自己的生命。”
“卿儿不怕死。”
“但是，死，会夺走你的心愿。”
“父王，孩儿明白了。”
“每当感受到了死的滋味，记得父王的这句话。”
“每当，我感受到死的滋味……”
在涂卿的一生里，他有两次想到了死。
第一次，是惜婉死的时候，他的心像被别人用刀子剜出了血，他想到了死，他觉得没有什么比死亡更能让他解脱。可是他的父亲选择将他打得遍体鳞伤，打得他奄奄一息，让他连死的力气都没了。他没死，活了，也醒了。醒了之后，他学会了自私。
妖族有个不成文的规定，灵力强大的妖主在年老之后会选择魂归莲花圣境来滋润新生的妖灵，这样，属于妖的灵力循环往复，生生不息。不与外道相通，也不如轮回受苦。涂卿继位之后不久，金蛇妖王和白狐妖后便选择双双羽化，魂归莲花圣境。无数的妖胎因此受到了灵力的供给，涂卿收到了登基后最盛大的礼物，莲花境一派欣欣向荣。
涂卿还记得父亲临走前的夜晚，对他说过的话，“涂卿啊，我们不是神，我们的祖先为了妖族的繁衍而放弃了轮回之力，妖王之血是轮回之力最纯净的演化，如果不找到轮回中失散的恋人，我们无法将妖族的灵力重拾并延续下去，祭婴浮棂履行的就是这样的使命，为我们寻找曾经失去的部分，不要小看这世上最卑微的生命，它们的忠诚难能可贵。涂卿啊，你是妖界的王，你要记住自己的责任，你的子民需要你，记住，为了妖族的延续，善待它的忠诚。”
惜婉死了，谁当妖后其实无所谓，涂卿并没有想太多，直到那一天。
那是很平常的一天，女兮带着祭婴浮棂去了思君山狩猎，却发生了预料之外的事，祭婴浮棂用掉了自己的妖刺，它开启了自己的誓言，却蛰伤了自己的妹妹——他最隐痛的女兮，可女兮却说，她这么做，是为了保护凤凰。
保护凤凰？
凤凰是谁？
凤凰，思君山的神鸟，拥有凤鸟和凰鸟两种永生之力，这是上天对妖族的眷顾吗？
这是上天对妖族的眷顾吧！
谁是妖王之血的继承人已经不重要了，反正女兮不能死，凤凰也要留下，那么看谁先动情吧！涂卿，这样想着。
他在病榻前对着昏沉的女兮说道，“兮，你曾经用祭妖剑杀死惜婉，过了今晚，你我两不相欠了。”而女兮并不知道，自己一厢情愿的爱情，遭到了残忍的反噬。
卿报了仇，女兮却被蒙在了鼓里，而看似最置身事外的凤凰却嫁给了妖王。在这个迷蒙般的三角关系里，是否还有一个人是清醒的？
等待时间给出答案吧！
涂卿是个出色的王者，他大手一挥勾勒出了片片璀璨的城郭，他提笔就宣，写下了种种治国良策。“上天给了妖王一双儿女，一个是皎皎巾帼，一个则是翩翩才郎。”梅花树下抽着烟袋的老妖精给小妖精们讲着王族的故事。
不可否认，卿兮共治，让妖族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强大。文治武功的妖皇和兮公主终于成就了卿兮十四城的波澜壮阔，多少年了，涂卿埋头案间，满脑子的朝政，国家。当他再抬首眺望江山之时，他的额角已经染了白发。好在，他觉得，梦想实现了，遗憾少了许多。
太平殿的高墙上，涂卿眺望着自己的江山，凤凰从他身后走来，替他披上了披风，涂卿心中叹道，原来思君山的桐雀已经陪伴他很久了。
凤凰，原名雍本本。
那一天，那一个想法，让涂卿的心才渐渐松开了的一个小小的缝隙。他目光终于有时间放在它的身上，可是涂卿却迷茫了，它该是个男人吧？因为它救过自己妹妹的，可它又和女人没什么两样，他常看它穿得花枝招展的在莲花圣境的太平殿里穿梭。
其实挺俗的，涂卿这么想，可他一点都不介意。
什么是男人的爱情？
当一个男人认为自己爱上了一个女人，他就会做一个男人该做的事。
涂卿也渐渐发现，自己本该是个花丛涩主，可却对这个政治上的棋子欲擒故纵得游刃有余。他还不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直到有一天，女兮不经意的一句话，戳穿了他披了万年的铠甲，女兮说，“哥哥，我发现你现在说得最多的话，总是那句‘本本去哪儿了？’”
是啊。
“本本去哪儿了？”妖王问。
“回禀妖王大人，雍娘娘在浮盈渠钓鱼呢！”
“回禀妖王大人，雍娘娘在贤齐院里摘桃呢！”
“回禀妖王大人，雍娘娘在四酿园里调酒呢！”
“回禀妖王大人，雍娘娘今日感了风寒，去梧桐塔静养去了。”
不止是这些，因为，涂卿也意识到，原来，他自己也会偷偷地往浮盈渠里面加几尾大鱼，也会夹着书册去贤齐院桃树下品桃儿看书，也会跟着四酿园里的酒酿妖学酿酒，也会为梧桐塔上的雕饰一一上心。
谁爱上了谁？谁说冰山上的雪不会融化？好在，他会融化，好在还有机会，就这样，妖王和妖后化了戾气为祥和，化了冰雪为春江。
女兮还爱着涂卿吗？
一直都爱，她爱着自己的哥哥，她孕育了哥哥的孩子，她和他共同支撑着一个国家，她知道哥哥心中的芥蒂，她不会再奢求更多了。
没人知道，为什么，三个人也可以很开心。
有时候，妖后去钓鱼、去摘桃、去调酒，妖王会一同前往。有时候，神兽界有事，兮公主很乐意去帮忙。太平殿很少冷清，妖后长和女兮一处，下棋、问药，琮岭出生了以后，她两人也经常以琮岭为中心，谈论着吃喝，冷暖，妖王会在一旁偷听，那些女人们的话题，有时甚至细到，琮岭今日它长了多高，明日又会长几根头发和睫毛。
在没有打破这段平衡以前，涂卿尝到了他人生中另一种幸福。
很久之后的一天，天界的好战分子来妖界寻战了。女兮在凤凰的帮助下用凰鸟的永生之力击败了战无不胜的铎镜衣。那枚代表妖界最高灵力的法刺终于创造了神话，它刺破了神祗的盾牌，妖第一次战胜了神。
涂卿真的很开心，因为不但战争胜利了，连凤凰的力量也在妖界得到了延续。然而，真相往往会杀你个措手不及。因为，女兮带来了魔神的秘密。
涂卿也没有想到，魔神的秘密不单包括祭婴浮棂，还有凤凰。他一面派出了剑客李，一面找来林初，询问凤凰的过去。
林初是聪明的，他说了含糊不清的话。林初说，凤凰是神鸟，是天地的造化。凤是风神，凰是火神，风火相济，借梧桐而栖，是成永生，然而，凤不能长飞，凰不可无栖，若非梧桐，也无凤凰。
涂卿问，若凰逝或凤死呢？
林初又答：凤在凰在，凰逝则凤难生也。涂卿决定不再计较了，涂卿算计了别人那么多次，自己被算计一次也是应该的。何况他觉得林初说得对，做一颗梧桐也是不错的，至少，凤在，凰也不会亡。
他又开始害怕死亡了。
林初的话让这段三角平衡很好地维持下来，林初因此受到了重用，而他又是个不一般的大夫，妖精们开始活得长久了。
有一天，林初来找妖王，他说他做了一本图谱，记载了所有妖刺的作用与破解办法。
“包括祭婴浮棂？”涂卿问。
“包括祭婴浮棂。”
为此，涂卿仔细询问了林初如何得到解浮棂妖毒的方法。林初一捅到底，将如何偶然发现一只牧妖身上的浮棂妖毒，又如何从这仅有的一只因浮棂妖转化的妖童身上得到启发，研制出了这两个无根之水的配方娓娓道来。
唯一知道妖王之血与祭婴浮棂契约的涂卿又发现了一个秘密，那就是，琮岭也是妖王之血的继承者，不幸的是，琮岭与那只牧妖的誓言被大洪水给打破了。
当晚，涂卿独自呆在王座上上思考，如果，琮岭也是妖王之血的继承者，那小山怎么办？
洪水真的搅乱了许多事。
没过多久，追城的事情发生了，那天本是个晴天，可女兮却拖着断手和染满鲜血的祭妖剑出现在他面前，他的妹妹拿剑抵着他的脖子，眼睛里布满血丝，女兮低吼道：“哥哥，你有没有想过，我也可能是你命定的皇后？”
涂卿怔住了，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他眼睁睁地看着女兮就用那把降魔之剑割断了自己的喉咙，她的血浸入莲花圣境干涸的土地，然后，卿兮十四城里开满了红色的莲花。
每当琮岭抓着他的手问，“姐姐去了哪里？”的时候，涂卿都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兮，你恨我吧？
涂卿没有流眼泪，他笑了。
之后的日子，妖王开始变了，变得浑浑噩噩，变得不思政事。他封了祭妖剑，隐去了法刺的秘密，整日与琮岭在莲花圣境里没大没小。他牵着琮岭的手看着妖后去祭妖剑的剑冢祭拜，然后对琮岭说：“有情人终成眷属。”凤鸟在帕子上题了诗，准备烧给死去的女兮看，却被斜风吹到了琮岭的手中，琮岭默默地念着：
落絮无声惹人怜，
私夹云鬓惹情簪。
唯有南风不解意，
逐落芳泥待柳还。
琮岭不动，央着涂卿解释。
涂卿听了就转身离开，他那么平静，平静得有些让人不安。
因为涂卿第三次想到了死亡，他累了。他也将魔神的秘密告诉了雍氏。他对雍氏说，我要走了，回到该去的地方，雍本本答道，“可是女兮还有未完成的愿望。帮我个忙，卿，让我可以留守在妖界，至少让小山顺利当上妖王。”
在林初的努力下，凤鸟雍本本成功地活到了涂候猗的出生，对于这个她盼望已久的孩子，她总是毫无保留地为它付出一切，她也常夸它，她说，小山很漂亮，像极了自己的母亲。
再后来，涂卿在太平殿里一坐就是整个上午，而太平殿外，琮岭带着小山在窗外曲流园里欢喜地扑蝶，童真的笑声伴着妖王酣眠。
涂卿临走前，他翻出了与凤凰成婚时候的嫁妆，那一束代表永结同心的结发还静静地躺在玉匣里，涂卿凝结起自己最后一根法刺，在无声之海织了一道夹境，让凤凰的魂魄可以静静守候在小山身边。
他支起了妆镜湖，想着，小山可以名正言顺地做妖王了，可他又开启了皓月的天眼境，他觉得自己不可以残忍道连真相都隐藏。
“琮岭啊，江山和美人你会选什么？”
“美人！”
“我很羡慕你呢！”
后来，林初因为得罪了鬼王，受到了诅咒，林初知道，他的无所不能越过了雷池，他害了自己的家人。他向涂卿求助，涂卿却思考了很久，直到临走的前一天，他才将林初召到了太平殿。
“誓言是高尚的。不在乎身份的高低贵贱，在乎忠诚。如果我能替你除去诅咒，你能对我，对妖界永远忠诚吗？”
“臣，愿起誓！”
“林初，这世上有些东西是可以碰的，有些却是不可以。你可以，不代表我可以，我可以，也不代表你可以。正如，一个人的独立与出色，不代表整个族群的独立与出色。我从不后悔，也不会忘记，是你用你的智慧将古老的诺言请下神坛，但是，此刻，我又要将它放回去了。”
“臣惶恐。”
“你知道什么是王者之血吗？它的权利会变得很大，这是它的可以，大到可以让它挑选自己的爱人。可是它的命运会很窄，这是它的不可以，窄到它的国家，它的族类不允许它一直任性。小山也许懂，也许不懂。我希望他不懂，这样你的牺牲就会值得了。”
“请妖王成全！”
“下一个中浮棂妖的人不要救了，让小山自己选择吧！红颜还是江山。”
“臣遵旨！”
“我突然很期待，我们以为可以掌握的爱情，其实都在不可掌握之中。”
“谢妖王成全！”
等下一次情窦花开吧！等下一次情窦花开，你或许可以等到一个杀生的救赎。
——《前世之妖》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