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没事吧？”妈妈现在尤其敏感，皱着眉头问我。我连连摆手：“妈，你别多想，是学校里的辅导员打的电话，说我有一门课没成绩，可能是学号忘记写了。”
她这才半信半疑地看了我几秒钟，重新低头挑对联。我强忍眼泪，狠狠深呼吸了好几下，才没有让眼泪落下。
刚才的电话是顾氏公司会计打来的，询问当年爸爸手术的那笔欠款什么时候偿还。我没想到顾念会在这个节骨眼上追债，更可怕的是，是在我拒绝他之后。
这是报复吗？
当年爸爸妈妈都不知道那笔手术费用的来源，还以为真的是政策减免。如今债主上门，我连个可商量的人都没有。
我再没了心情购置年货，草草买了些春联和食材，就和妈妈一起回了家。到了家里，我安抚妈妈睡下，才给顾念打了一个电话。
手机响了很多声，他才接听：“江歌燕，你终于肯给我打电话了。”
我按捺住自己的情绪，说：“顾念，我家的情况你也知道，那笔钱我现在还不上，你再宽限我几天，好不好？”
“你在说什么？”他莫名其妙。
莫非我遭遇了手机诈骗？可是那通电话里，会计把时间、当事人、缘由都说得清清楚楚，不可能是骗子啊。
我解释：“就是我爸爸那笔手术费……我今天接到会计的电话了，要我赶紧把欠款还上。我这几天没工夫出去打工，等忙完这阵子……”
“你在说什么？我从来没有让会计去催债。”他飞快地说完，“小歌，你在哪里？我当面给你解释好不好？”
我把地址给了他，然后他又安抚了我几句，就这样挂了电话。
爸爸生病后，妈妈办理了提前退休手续，如今薪水微薄，积蓄无几，哪里能偿还那样一笔巨款。我犯了愁，一会儿安慰自己顾念不会那么绝情，一会儿觉得讨债马上上门，直出了一身冷汗。
那晚，我睡得格外不踏实。
早起草草吃了早饭，我就收到了顾念的短信：“我已经到了金鹿小区，你下来吧。”
我吓了一跳，他居然真的来找我了？
找来曾姨陪着妈妈，我随便编了个借口就下了楼。天气很冷，铅灰色的云层压在头顶，小区里几棵可怜巴巴的小树在寒风中萧瑟。而顾念也真的就站在绿化带旁边，揣着兜缩着肩，似乎很冷。
我跺跺脚，才跑过去：“顾念，怎么不多穿点，很冷吧？”
他抬头看我，才说：“小歌，我昨天问了，是我爸公司里新来的会计总监，查账查到这样一笔欠款，所以才让人打了电话。他不了解情况，你别多想，那笔钱我已经和爸爸说了，你什么时候还都可以。”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你在电话里告诉我就可以了。”
“但是我想亲自和你解释。”他急急地说，“我怕你误会我。我要是在这个时候想起来讨债，那我成什么人了？”
他语气中的恳切凿凿，让我不由得觉得，也许自己真的多想了。
“你还没吃饭吧？我请你。”我摸了摸口袋，幸好没换新衣，还带着够请客的钱。顾念笑了：“好，街角有家甜品店，就去那里吧。”
甜品店店面不大，暖气开得很足，玻璃橱窗明净敞亮，上面贴着可爱的卷卷贴纸。因为快要过年，店里挂满了可爱的新年毛绒礼物，很有几分喜庆的气氛。
我和顾念走进去，点了两杯奶茶，挑了个座位坐下。几分钟后，服务员将奶茶端上来。只是那托盘里多了一只红色的毛绒小兔。
“送给你的新年礼物。”顾念开口了。
我接过小兔，用手指抚摸上面的浅浅绒毛，感觉温暖又舒适。谢谢两字还未出口，就触碰到小兔背后有什么东西，硌了指腹一下。
翻过来一看，是小兔背后的一条拉链半开着，夹着一张字条。我满腹狐疑地拿起字条一看，竟然是当时我写给顾念的借条。
“这……顾念，你是什么意思？”我愕然。
他喝了一口奶茶：“新年礼物。”
我几乎僵成一块石头，而手里的借条似乎生了刺，扎得我一阵生疼。就在爸爸手术的那天，我找到顾念，将这张借条给他。他不要，我硬塞给了他。
借债还钱，天经地义，哪里有不写借条的道理。可没想到，顾念竟然送了一份这样的礼物给我。
“借条你拿回去。”我脸上火辣辣的，将借条按在桌子上推给他，“我不要你的钱，是借。”
我和他之间，横亘着这样的债务关系，不可能因为他的感情而抹杀掉。他乐意，我不乐意。
只是心里到底有些别扭，前些天还义正词严地拒绝他，如今却坐在这里和他喝奶茶，果真是吃人嘴软，拿人手短。
顾念沉默地看着我，突然拿起桌子上的借条，唰唰撕了个粉碎丢在半空。碎片犹如雪花落下，也引来了许多奇怪的目光。
我心里直打鼓，强作镇定地说：“我会再写一张给你。”
他一推座椅，拉起我就走。我慌了：“顾念，你干什么？”我一边使劲挣扎，一边回头看向店员。但是他们都呆呆地站着，没有一个人有帮我的意图。
刚出甜品店，寒风就裹挟着冷意扑过来，我忍不住缩了缩脖子。他趁机将我的手拉得更紧，一直将我拉到一条偏僻的小巷里。我害怕了，大叫：“顾念，我要喊人了！”
他手上力道陡然增大，将我使劲一扯，我立即就感到天旋地转，被他狠狠压在墙上。他攥着我的两手高举过头顶，低下眼睫看着我说：“亲我一下。”
他疯了！
我咬着牙挣扎，但是他的手劲也随之加大，如钢钳一般牢固。莫名地，我就想起了那张被撕成碎片的借条。
“亲我一下，就一下。”他的表情出奇淡漠而执着，“我不想再逼你，但是你也别一再挑战我的底线。”
有三两行人从小胡同口走过去，并没有发觉这边的异样，只留说笑声散在风中。他的喘气声轻微可闻，化为热气扑在脸颊上。我浑身颤抖，一句话几乎不经大脑脱口而出：“就一下？”
“就一下。”
我在心里默念：就一下吧，就当睡着了被蚊子叮了，逛操场被篮球砸了，坐公车被唾沫喷到。
得到了我的默许，顾念这才慢慢松开我的手腕，后退了一步，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我走上前一步，踮起脚，在他脸上飞快地啄了一下。
顾念的脸如同冰块一般，触碰之后嘴唇上一片冰凉。他默默地看着我，并没有更过分的意图。我松了一口气，将手搓了搓插进口袋：“我走了。”
他没说话。
一转身，我就看到了巷子口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慕南乔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那里，背光而立，正用幽深的眼神看着我。我心头一紧：“慕南乔，我……”
后半句话卡在喉咙里，堵得我几乎要流泪。
说什么呢，解释还是求助？
可是该解释些什么，又该求助些什么？慕南乔看到的，是我主动去亲顾念。
顾念也看到了慕南乔，舒出一口气，偏过头，玩世不恭地对我说：“回头我给你电话。”然后就向巷子口走过去。两人擦肩而过的时候，慕南乔突然说：“站住。”
我的心立即吊了起来。
气氛突然变得很奇怪。
顾念站住，露出那副无所谓的、吊儿郎当的样子，玩味地问：“怎么了？”
慕南乔看向我，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你喜欢谁都可以，就他不行。”
顾念冷笑，上下打量了一下慕南乔：“小歌为什么不能喜欢我？”
“如果男生让一个女生在众人面前穿比基尼，我想这样的男生不配被任何一名女生喜欢。”
“那是COS服。”
“有区别吗？”
顾念狠狠踢走脚下的小石头，重重地说：“好，我没资格！你呢？听说你爸爸是B大的慕教授？你大概不知道他曾经做过什么吧……”
慕南乔触电般打了个激灵：“你说清楚！什么叫做过什么？”
“顾念！”我再也忍不住，疯狂地去推他，“你走！什么都不要说，快走！”
顾念一边躲避我的推搡，一边对慕南乔喊：“你不逛我们学校的BBS吧？你知道他们都是怎么说小歌的吗？说她想要保研，找好工作，有心计！还有，你别以为你和校队老大打了一架就是对她好……”
打架？
我脑子里乱乱的，回头问慕南乔：“你什么时候打架了？”
顾念嚷嚷：“你最近没看学校论坛吗？他们学校校队的老大不让他退赛，和他大打出手！有人说慕南乔退了CUBA的省决赛是因为你！”
退赛的原因，居然是陪我做胃镜。我心里明白了七八分，可是又疑惑起来：什么时候做胃镜都可以，为什么非要闹到退赛？
“我是跟校队老大打架了，怎样？”慕南乔云淡风轻地说，“赢了决赛就要参加全国赛，要进行大量的训练，耗费很多时间和精力，所以我选择了退赛。篮球什么时候都能打，可是我只有一个江歌燕。”
我只有一个江歌燕。
这句话撞入耳中，侵入肺腑，最后爆发出酸甜苦辣咸的复杂滋味。我呆呆地看着慕南乔，不知所措。顾念哼了一声，转身走掉。
小巷子就从这一刻起寂静下来，只有我和慕南乔两目相对。他安静地看着我，突然说：“小歌，你不公平。”
“什么？”
“为什么连顾念都知道我爸爸做了什么，而我就不知道？”他逼近我，弯下腰，紧紧地盯着我。
距离那么近，近到我看清了他浓密的睫毛，在天光的映照下根根分明。
他见我不说话，走出巷子口，冲着顾念喊：“顾念，站住！”
顾念本来已走出老远，听到喊声停了步，回头看他。路上的行人也都驻足，纷纷向这边看来。我紧张起来：“慕南乔，你想干什么？”
慕南乔不理我，继续喊：“我让你当沙袋，随便打！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顾念闻言，攥着拳头，气势汹汹地走回来：“好，当然好！你以为我不敢吗？”
“慕南乔！”我一把抱住他大哭起来，“我告诉你，告诉你！”
那一刻眼泪汹涌而出，连带着那些悲伤往事一起汇集成海。我一头扎进慕南乔的怀里大哭，鼻涕眼泪都抹在了他身上。
那些往事已经腐烂在岁月的青砖缝里，发酵生霉，散发着阵阵恶臭。再不说出来，我觉得我会疯掉。
还是在那间甜品店里，安静的小小隔间里，一杯热腾腾的奶茶陪着我说完了所有的故事。
慕南乔坐在对面，头顶的灯光打下来，在他脸上落下片片阴影。我泪眼朦胧，几乎看不到他的神情。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整个人收起了温暖的气息，变得孤清淡漠，夹杂着一种陌生的疏离。
但更多的，还有压抑的隐隐怒气。
说完整个故事，我哭累了，伏在桌子上休息。黑色的钢化玻璃桌面，映出的影子是那样无助。
慕南乔从对面伸出手，轻柔地抚摸着我的头发。
吧嗒。
一滴眼泪落在桌面上，积出一块小小的水渍。
我抬起头，看到慕南乔眼睛红红的，脸上隐约有泪水滑过的湿痕。
“慕南乔，你哭什么？”不是悲剧的主角，是不用这么悲伤的。
他慢慢地说：“小歌，怎么办，我再也没有糖给你。”
我从小就爱吃糖。
我是一个贪甜的人。
小时候的慕南乔喜欢摸摸我的头，说：“我会魔法哦，让你不用吃糖也能感觉到甜。”
有时候他的魔法也会失灵，所以慕南乔只好在口袋里准备好糖果，随时准备给我吃。久而久之，糖果就成了习惯。
可是他现在说：小歌，怎么办，我再也没有糖给你。
再也没办法让我感觉到甜蜜，感觉到幸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