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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在水下穿行的列车(1)

盒子里几乎没有重量,一路上每个经手的人都怀疑这个邮件是不是只装了安大略最新鲜的空气,于是它们轻轻晃,轻微的滚动声令人遐想。我之所以说每颗星星都值得期待和珍惜,因为它们要花几百亿年时间把自己的光芒寄来,等你收到,它或者已经化成一捧土或一个美谈。你将永远无法得知这个过程里它们经历了什么。

我打开盖子,一颗狭长的棕色球果呆在角落里。它像个不愿说话的少女,冷漠是比身外鳞甲更坚固的保护,手指施以力度时就能感觉到它的反抗。不是以逃课、谈恋爱、染发的方式,是精神上的固执。我知道我可以立刻用手指捏碎她的铠甲,一些细小的种子就失去保护掉进我手里,它们在太平洋彼岸收获了一年的阳光就要开始灼烧我的手心。

九月我偶然看到一则《真理报》的消息:

布擦去脖子里的汗,擦干净小提琴上的汗,异常仔细。那把小提琴很昂贵,18世纪的斯特拉迪瓦里,比我们家的房子都值钱。当然也不全是因为价格,小提琴是他的生命,所以他仔细异常。

小提琴的四根弦让我产生同样的幻想。我知道其实它们几乎位于同一个平面,但那平面如同夜晚仰望星空时的幻想天球,我坚持认为它们实则距离遥远,就像参宿四与参宿七的距离要用光年计算。如果扭动这弦头的“轴”,整个空间就会产生某种深刻的变化,仅从外表无法一查端倪,只有无比熟知这四根弦的俄罗斯伊热夫斯克市有一位28岁的男青年ArtyomSidorkin因为肺部疼痛、咯血赴医就诊。医生判定他肺部长了肿瘤,但是在动手术切除之后,才发现所谓的“肿瘤”,原来是一棵5厘米高的云杉树苗。于是医生猜测,可能是这位青年先前不小心把一粒云杉种子吸到了肺中,结果种子在他的肺部发芽了。

长久以来的寻找,让我养成了对云杉、雪松、虎皮枫的过度敏感,直觉起了作用,我想我可能找到自救的方法了。我要在自己肺里亲自种一棵云杉,用血液浇灌,用生命维护,我要制作世界上第一把从身体里长出来的小提琴。于是很快地,背着包裹的邮递员只身穿过狼和黑熊的雪原,守林人小木屋门前的红邮箱愉快地接纳了我的请求,而此时距离森林中最挺拔那棵杉的果实成熟尚需半个月时间。

有共识的交流应该能带来愉快,但我永远都不想与那个俄国小伙交流疼痛感。我躺在床上,感受着胸腔中的异样,疼痛提醒我这已经不是古老而费解的拟娩,而是一场真正的孕育,一场尽管听遍了老水手描述,不经历过却永远无法感受的风暴,看啊那金字塔浪。我真的把云杉种子从鼻孔中塞进去了——失败了七八次,最后借助了镊子。剧烈的咳嗽,我生怕它会被咳出来,好在强烈的生理反应很快消失了,我猜那大概意味着种子已经到达了终点,它也没别的地方可去。然后我喝了许多水,大口呼吸着,出很多汗,摸着胸口的某个地方。

我不知道这棵杉会从哪个地方钻出来,平滑的胸口毫无征兆,它突然就和六岁时小卖部里的抽奖箱有了相似性。纸糊住了五十六或者六十四(一定是乘法表里的某个数字)个格子,所有人都不知道最棒的东西藏在哪里,最幸运的很昂不全是因为价格,拧。人们制作出可自然的卷曲感,让老师给出的示范画它们的洞眼里,弦个体面的的确良的白色塑料泡沫箱迅里面的填充物也同去的还有自行车穿碎了的花盆以及我柔顺下垂又自然抬老师夸赞的大脑里饮料吸管里与我保顿后继续前进。

几乎位于同一个平们实则距离遥远,的“轴”,整个空间比熟知这四根弦的一次我在右下角抠出来一只断了把的塑料摩托车,最差的是一只红气球,男孩们从来都不需要这矫情玩意儿。不能心急,它会出来见我。

我立刻明白了那些早早为将出生的孩子准备好衣服鞋袜的母亲的心情。

不,毋宁说我理解了一棵生长在北纬六十度森林中的树。树的生命是静态的,没有蠕动的喜悦,但出奇疼痛,我就知道它在那儿。

当时随树果一起寄来的还有一封信,从笔迹上我判断,署名M.K.的是位头发花白但精神矍铄的老先生,他无论走到哪里都会带上一把吉他,他养了一条永远长不大的小黑狗,他的两个儿子分别是多伦多写字楼里的白领和故乡小镇的报亭老板。

M.K.的信言简意赅,“最理想最天然的材料,一片森林里可能只有数棵。”

如果我把球果里所有的种子都种下去,最后可能挑不出任何一棵完美的杉树,所以我只种一棵,让它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这就是我的小聪明。

我想这件事我爸爸不该知道,但杉树早晚会长出来,早晚没有任何一件衣服能盖住它。可能到了每个男孩生命中该有的,所谓离开家的时候了。

每个清晨我都早早地疼醒,太阳还没出来,我爸的呼噜声穿过两扇门直达我的卧室,书架上的一只犀牛玩具仍旧沉浸在它假想的环境里,对空气中隐形的敌人摆出防御姿势,它和已经遗失了的其他动物是我爸爸买给我的唯一一套玩具。于是某个清晨我突发奇想把它从书架上拿下来,塞进昨晚早就准备停当的背包里,在斑鸠的叫声中穿袜子,仔细查看书桌抽屉。在确认了实在没有更多该带的东西之后,我走进呼噜声大了一倍的走廊。开门声很可能已经惊动了熟睡的两个人,但等他们清醒过来,等待他们的将只有书桌上的一张纸,寥寥数字连封信都算不上,其目的是避免他们去打扰警察。

未卜的恐惧形成了一个奇妙的情景——黑暗狭窄的火车卧铺顶层,艰难地爬进床位,想象着尺蠖的蠕动、罐头中瞪着眼睛的鲮鱼、爱伦·坡的挤压过来的房间墙壁。最可怕的是这种恐惧将要伴随整个旅程。我只好长久地盯着窗上一个污点看,小麦为一个冬天整装待发了,守护自家田地的时而是简易小屋,时而是坟墓,一个恍惚之间地面沉陷下去,火车上了桥。

我最困顿的一次睡眠经历是凌晨打着掌机游戏,陪着四个主角穿越洞窟,那似是无限漫长的山洞,每隔五分钟我就睡过去一次,每次重新醒来都发现他们还没走出去,于是睡眠的间隔越来越长,直到最后一段完美地与闹钟相连,而可怜的四人组走了整整一夜。

铁路桥上有节奏出现的标识物终于也让我的眼皮越来越沉,我知道地面仍在看不见的地方向下延伸着,无数的下加线说明这个音不是为人类准备的,我此刻已经在一个无限深、无限远的裂谷上空,我和我的一切都颤颤巍巍漂浮着,胸口的疼痛感很快随着一切物体在视野里消失了。

“我姓熊。有什么问题可以找我。”他说。

熊先生长得真的魁梧似熊,我第一次见他是早晨七点,他的脑袋突然出现在我床头,然后用厚实的手掌拍醒我。

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检票。”他又仔细看看我,他认出我来了。“我是你的忠实听众。”他说。

“需要热水吗?”

“您不起来吗,太阳已经晒屁股了。”

“对了,我想起一事儿……”

然后他终于暂时离开了。很快他回来了,拎着把小提琴像拎着一只小兔子,要演奏给我“听一下”。我浑身疼得要命,肺里的小疙瘩像揪床单一样狠狠揪着我的血管和肌肉。我虚弱地看着他,一种积攒起来会致命的兴奋出现在那张大脸上,我庆幸自己并不是流行歌手,用不着经常享用粉丝的热烈。

列车跑了一个明显的弯,阳光刚好从车窗进来,他趁着初升的太阳拉了一首巴赫无伴奏嘉禾舞曲,等他结束时隔壁车厢襁褓中的女婴正执着地为他伴奏,他不得不对一位愤怒的妈妈连声道歉。他早就知道会这样吧,可我只要躺在这儿,他宁愿为自己惹来投诉,这就是粉丝。

“有什么要说的吗?”末了他问。可我说什么呀,我苦笑着摇摇头。他很热情,所以能演奏好曲子,情感的投入制造了美好的作品,作品又产生反哺的慰藉,这是种良性循环。不像我的痛苦带来杉树种子,种子那青春期少女般的反抗给我制造新的完全不同的痛苦。

而他显得失望,我觉得应该解释一下。

“我病了,现在连说话都很费劲。”

他脸上所有的情绪立刻都变成了歉意。

“我不知道……您是从上车前就病倒的吗?您要去求医吗?车上也有能应急的医生,我这就去帮您喊……”

“不用了,谢谢你的演奏。其实很不错。”我试着爬起来,这狭窄得恐怖的床位让动作更加艰难不堪,一双手伸过来帮了我。车窗打开了,小山脚下的风裹进来一阵咳嗽,我肺里的种子是属于自然的东西,遇见风吹就躁动不安,在手心里染出一朵红花。

“……肺结核?”熊先生问,并连忙掏出手绢来给我。在我回答之前,车厢里的人们都换了另一副表情。

“不是。”我回答。这也是所有人都希望得到的答案。我没有接过手绢,表示去洗一下就好,等我从盥洗室回来时熊先生已经不见了。

得知我是小提琴演奏家后,所有人都对我这病娇萌生出关爱,并在吃午饭前开启了有关“音乐”的话题。每个人对音乐的理解不同。

对烟瘾很大的中年男人来说音乐就是邓丽君的磁带、珍贵的短波收音机和霹雳舞。他声称能记起当时所有播过的电影里,所有出现过的音乐,但他刚唱到“啊无言的战友你那……”就变成了哼哼声。可惜他未能在这个车厢里找到共鸣,差点重燃的青春就再度熄灭下去,塞在皮鞋底一脚踩灭;老先生爱了一辈子戏,年轻时差点跟戏班跑了,被老爹揪回来一阵痛打,可他后来还是娶了个小剧团唱花脸的太太。两年前死亡带走了太太的嗓子,可一切都挡不住他每天的梦里项羽昭君穆桂英诸葛亮轮番登场。他当下嘶吼几句,像已将胸膛掏空,赢得一片更像是尊重的喝彩,老泪纵横;小男孩坐在他爸爸身边,忍不住要从书包里拿出口琴,吹了摇篮曲。他如今要坐这趟列车前往外地医院看望妈妈,为她吹一首曲子就是他认真听每一节音乐课最重要的理由。而音乐对我来说就是战斗,与疼痛较量,与音色纠缠,与世界搏斗。

音乐和食物一样,将永远跟人们的情感和记忆联系在一起。当火车被涵洞的黑暗吞没,车窗里就复制出一模一样的另五个人,那五个人在墙壁上滑行,突然间一言不发,等着话题从谁那里重新开个头。这次他们不会再回忆了,会谈谈现在。

熊先生再次魁梧地出现在车厢已是晚上了,他看了看手表,然后坐到我们中间来,与其他人打着招呼。不一会他小声问我:

“您是第一次坐这趟车吗?”

“我不明白。”

“那看来就是了。”

“我是指为什么这么问?”

他又看手表。这个频率让人怀疑他不是在解一道时间的难题,而是为了亮出手脖子里亮闪闪的装饰。

“我建议您上趟厕所,并且尽量……呃,排干净。”他显得有点尴尬。

我知道一些人有特殊癖好,隐约的怀疑把我往角落里推,他马上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不不,我的意思是……你知道火车上的厕所是随时把排泄物扔下去的,所以过些时候厕所就不能用了。”

我仍然心存疑虑,直到对面的小男孩跳起来要上厕所。“快去吧,一会儿排不上了。”他爸爸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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