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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把我的生命演奏给你听(1)

第二个星期我给太太写信。怀着终日的惶惶,这封信是这样开始的——老板娘:

见信安好。这封信从塔里寄出,向下穿过了二十八层无形的痛苦,有着小别后我不想挽留的急迫,如此地爱你敬你。

塔对所有人都是神秘的,且必须永远保持神秘,根据我必须遵守的规则不能向你详细描述。我只能笼统地说,塔上看到的景物与我们屋顶上看到的竟截然不同。塔的责任就是虚度时光,衰老是我们每个人的义务,但在来到这里之前我竟从未感觉履行它是一件多么艰难的事。

如果说时间这种虚无的事给我带来的痛苦如被咬噬,那么现实的具体的事则如刀切。我们的剧团有这样几个人:消防员、尖嘴猴子、眼镜、妞妞,在我走后又有约莫三五个人加入,他们都是村里的好孩子,尽管性格行事千差万别,但大原则上不会错。三天前的演出是一场剧本原创的古典剧,其中涉及了“国王”,符号化的国王。

戏中那位“国王”去看表演,戏里还有另一位“国王”——我抱歉这里有点绕弯——于是戏里的真“国王”就下令把戏中戏里演“国王”的演员抓起来,他害怕任何一个自己的复制,哪怕是虚假的模拟的镜子中的都不被允许,这个世界上只能有一个“国王”。

就是这样一出戏,现实的国王(就是您曾在房顶上赏了他一巴掌的那个)心血来潮不请自来去看了这出戏,他竟然下令把戏里的“国王”以及戏中戏里的“国王”统统抓起来,那是两位我不太熟悉的演员,而且好像为了营造戏剧感,这两位演员恰好是长相相同的双胞胎。他们因为演这出戏被国王抓走了,同时被抓走的还有剧本作者,那个在大水灾中几乎失去了一切的瘦弱男孩,他正奋力把剩余的财产转移到每一部写出的文章里,而如今他连这个自由都差点失去。这件事几天前村里人应该都知道了。

于是我去见了表哥,也就是国王。您知道吗,属于他的那一层敞开着,我没有遇到任何阻拦,他见到我第一句话就是:“我同意你的任何要求。”他这样说,我已酝酿好的理由根据统统用不上了。就在今天下午他们三人应该已经回到村中,而我始终也没能与他们一见。

事实上我同意登上高塔,而不是回到我们的阁楼中,正是出于类似的目的。其一我非常明白我这样的异类要想在普通人中生存,必须得到特别爱护。不仅要有人容许我做出格的事,还得有人精心照料我的生活,我是杉树,而您恰是村里最好的园丁,不怕谁笑话,像冥冥之中有人为我作了安排,这人把我放到纸上,画了一个箭头,拉到您的名下求庇护。但您需要生活,豆干也需要生活,不是我故作客气,而是事到如今我已对自己的每个亲人都开始抱有歉意。

其二,我已对今天发生的事有所预见。这个人会不顾后果做出一些匪夷所思的事,他属于最可怕的那种国王——随心所欲。我们中的大部分在所谓革命抗争的过程里很快学会了认清事实,并且警惕那些把“好事”、“正确的事”都做尽的人。虽不情愿,我帮过他,也救过他(这件事是情愿的),这是一个重要条件,我或许能干涉他,平衡或淡化一些严重后果。

最后我还需要满足好奇心,我想知道为何有这样的男性会对政治表现出趋光般的热情,也许近些日子的观察卓有成效,我大胆地说给您:他没!玩!够!他缺失童年,如今要补回来。所以他看似一本正经地“统治”实则有着儿戏的成分,令人担心后怕。

最后我要道歉,我的房租,钱的部分已经交清,钱以外的部分一辈子也再交不清。我难过的是,不能慢慢偿还了。我不想把信写得太长,因为可以分开来,把脑子里的东西一点一点寄出去。

您帮我照看的那枚红脸鸬鹚鸟蛋(我终于知道它的名字了)出生了吗?

祝您——无论是在上午还是傍晚收到都——安好。

您的杉树

太太的回信当天下午就到了,我非常惊讶,惊讶于速度飞快、篇幅短小到毋宁说是张便条,以及内容本身:

你妈妈来了,希望见你。

我们总在犯毛病,当新奇的事物不再神秘,一股热情就会迅速地流失。我早已开始厌恶这塔,从厌恶它的古怪气氛开始。我甚至想当二十年前年轻母亲面对新生命时是如何好奇,但很快他所带来的麻烦、琐碎使美好的期望悉数落空,随着他的成长,他变得不再是搁在摇篮里新购置的漂亮物什,变成了独立自我,他终于从她那儿取回了自己的名字,也许此生都不再能被她拥抱了。

我的母亲却有着宝贵的热情和宽容,即使在她的儿子攀爬于叛逆期的泥沼、浑身散发臭味时,她仍对我抱有希望,正是这种才能使她容易获得比常人更多的发现。于是她从我身上挖掘出我继承于父亲的那种才能,而且善于呵护才能。从这方面讲,她具备了一个伟大母亲的所有品质,她值得拥有一个令她自豪的儿子,我时常这样想。

当我见到她和太太一起并坐在家门口的小椅子上喝茶时,胸口突然像萌动着除了植物以外新的东西,没有疼痛,却有不易察觉的痒。她们双双站起来,依然达不到我的高度,仰视我,母亲眼中的陌生感两秒之后消失了,尽管站在她面前的是棵树,她还是能从它身上找出血缘来,这种关系超脱了界的规定,回归于生命的本源,是藏在我们内心的钻石。

她上来抱我,然后轻柔地说:

“你爸爸去世了。”

我获得了一个专属座位,就在靠近列车长办公室的地方,有一个较大的足以放下杉树的隔间。隔间里有两扇门,一扇通往列车那令人遐想的驾驶室,那个地方曾是许多男孩的好奇心所在。我喜欢火车,它是一种古朴的审美,但我绝不想把它的核心——驾驶室看个究竟,我需要它在那扇门后,保持着它的神秘。就像我从国王高塔走出来,却对所有人闭口不谈一样,我认为不破坏神秘就是保护这世界之美的本身。

另一扇门通往列车的远端,那扇门敞开着,此刻站满了人,车上所有能挤进隔间来的小孩儿,还有一位人高马大的列车员。他们怯生生地看我,每当我的眼神和谁对上,谁就会不自在地朝后退,推搡着踩到后面的脚。他看我的眼神是温和而明亮的,他手里正提着热水瓶,制服一定是定做的,在大肚皮上服服帖帖宛若缎面下藏了橘子。车窗外的灯光照亮了一闪而过的浮游物,我们正在海下穿行,成为发光的蟒打扰着幽深的宁静。

列车员笑起来脸上未刮干净的胡茬就堆出一层青色,他来我对面坐下,我们把那些探望的小脑袋关在门外,互相问候了晚安,他的手指开始在桌面上轻轻敲打,我正想开口时他突然说:

“我真想不到。”手指停下了,进而跳到耳朵下在那抓挠着。

“我也想不到。”

“你指的什么?”

“这趟列车竟然不是个梦,你也不是虚构的人物,我竟还能坐着它回家。”

“我想不到的是这棵树竟然真的长出来了,你还活得好好的,竟还能坐这趟车回家。”

他说他在车载广播上听到我父亲去世的消息了。

“节哀。”

“没事。”

“肇事司机已经投案了。”

他说,看我的脸色,然后不再乱说什么。

“其实我一直讨厌他。”

“我小时候也曾经讨厌过我爸。不,我恨他,他老打我。”

“我有时候宁愿他总打我,但他只打过一次,别的时间他连打我的空闲都没有。我越是厌恶他,越觉得自己会慢慢变成他,我执着地改变自己,但他就活在我的血液里。”

他皱着眉看我,一条发光的鱼游过也不曾被吸引。

“我发现自己所作所为与他没有什么本质区别。我冒冒失失地做了许多不尽如人意的事,到处惹麻烦,承担苦果的永远都是我的亲人。但我不得不继续这么做,我需要保持交涉力,拒绝容忍平凡化,这正是我周围人灾难的根源。”

“你的父亲是个伟大的音乐家,我想你也会是。”

“我回去并不只是要参与父亲的葬礼。他是所谓的最后一位出色的小提琴演奏者……”

“音乐家!”

“就按你说的。失去了音乐,生活的根基似乎要动摇,我这里收到了三场演出邀请,与其说重获抛头露面的机会,不如说承担道德责任。他们失去了国王,我要回去继任。”

“这个想法美极了。”他说。然而他不知道我此前经历,不知道登极这一概念的另一面。

灯光灭掉,我的旅途需要飞快地倒转,从终点一步步拉回起点,一盘磁带正在黑暗中飞速旋转,绕着一只插在转孔上的铅笔发出磁条在两个缠盘上递交的簌簌声。母亲的声音打扰了它,她问我晚安。

进入手术室前我问母亲的最后一个问题是,分娩的感觉是如何的。她回答,平静,好奇。不紧张吗?我问。好奇把紧张盖过去了。她回答。

麻醉针输水瓶都很快会被忘记,但天花板上每隔一段就会出现的柔和光源一遍遍舔舐眼睑的感觉不会忘记,同时伴随有瓶子碰撞的叮铃声。今天他们需要用一把小锯子慢慢锯掉它,然后再精巧地从我身上把它的根剥出来,时间在他们那里是大胆的汗珠旁若无人地从每一段紧绷的精神里析出滚落,于我则是从一段清醒到另一段清醒之间的茫然黑暗。

在这段黑暗降临之前我想到的是另一段实实在在的黑暗。我漂浮在水面,有一只温柔的大鸟飞来,温暖地睡在我肚脐上,它给了我一枚鸟蛋。我最后一次见它是在太太家,她把它放在了我曾住的阁楼里,我看到床铺消失了,书柜不见了,没人知道成团的稻草和温度能否代替鸬鹚妈妈的羽毛。它在窗帘后,毫无动静,只是一团黑影。

宽容从爱里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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