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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情仇冤家:爱人有罪

八年前,鲁建被冤屈进了牢房。出狱后,他怀着复仇的心情,找到那个他曾经单恋过、却把他送进监狱的俞智丽,不料旧情复发,一个备受折磨的男人和一个深怀罪感的女人之间进行了一场爱恨交加的绞缠。小说在爱与恨、暴力与温情、恐惧与权力之间展开,对人性的复杂性作了深邃的探讨,并且成功创造了几个令人难忘的人物,其中俞智丽的形象更是难得一见、别具光彩。小说在当代广阔的社会背景下展开,充满社会反思和批判的勇气

《1》八年之痛

空气是陌生的。当鲁建刚接触到这空气,他的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一会儿,他的肌肤放松下来,他感到身上的毛孔慢慢地张了开来,他的心里涌出一股暖流。他感到自己要流泪了,但他抑制了这种情绪……

第1节:记忆中的累赘

空气是陌生的。当鲁建刚接触到这空气,他的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一会儿,他的肌肤放松下来,他感到身上的毛孔慢慢地张了开来,他的心里涌出一股暖流。他感到自己要流泪了,但他抑制了这种情绪。这几天,他的情绪有点激动,他时刻告诫自己不要激动,但情感这种东西有时候并不那么好控制,所以,他看上去冷静而木然的外表里面,隐藏着一些类似于希望的东西,这使他的面部有某种用力过度而产生的麻痹的感觉,所以,他的脸肌老是不由得抖动。他站在那里,做了一下深呼吸,用以调整身心。空气确实是清爽的,周围满眼都是绿色。公路两旁植着水杉,水杉的外侧是田野,由于是近郊,田野上种植的大都是蔬菜。田野上有一些塑料暖棚。他知道这条公路连接着城市。公路上有一些人来过往,但没有人来接他,他知道不会有人来接他的。天空蓝得出奇,天上没一丝儿云影,这使天空看起来显得无比高远、深邃。他觉得自己这会儿好像落在一口井的底部,就好像自己置身的世界是一个深渊。这一刻,他愿意自己像一根羽毛那样轻,飘向那明亮而高远的天空。

那扇高大的铁门已经轰然关闭了。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从那里扫出来的垃圾。如果,在八年之前他绝对不会认为自己是垃圾,但八年之后,经过这个熔炉或者说炼狱的锤炼,他已是名副其实的垃圾了。这一点他非常有把握。他知道此刻他身上还带着那个地方的气息,而这气息他恐怕一辈子都洗不干净了。这种气息已进入了他的灵魂。人们走过这幢建筑,他们一定会认为这个地方平静、不动声色。但只要他们进入这建筑的内部,他们就会明白,在平静的背后,在那张张麻木的脸的底层,实际上充满了各种各样的疯狂的念头。这是个腺体发达之所,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排泄物(而他们自己何尝不是社会的排泄物)。聚集在这个地方的人都是一些生命力无比旺盛的家伙。他回头看了看那建筑,然后闭上了眼睛。他不是为了记住它,而是想把它存留在脑子里的影像彻底抹去。

那张证明一直在他的手上。有一阵子他几乎忘记了手中的这张纸片。当他意识到它的存在时,他准备背起包朝城市走。他感到手里的这张纸似乎是个累赘。他苦笑了一下,然后用双手把纸搓成一团,向路边的水沟投去。他看着那纸团滚动着落入水沟中。纸团在水沟中慢慢伸展开来。他站在那里,愣住了。有一种空虚感从他的心底升腾起来。他感到他虽然对那张纸不以为然,但那张纸也许比他这个人的真实存在重要得多,他似乎还缺少不了这张纸。他只有靠这张纸才能证明自己可以合法而自由地走入社会。那是他即将开始的新生活的根基。他感到很无奈,怀着某种屈辱的情感,放下包袱,爬下水沟去捞那张纸片。他好不容易才拿到。他发现纸上的字迹已洇了开来。他从水沟里爬出来时,抬头发现有几个过路人站在公路上好奇地看着他。他们一定从他的装扮中看出来他是刚从对面那幢建筑里放出来的。他们的眼神里有排斥异己的冷漠。他知道,他重新进入社会后将会碰到的就是这样的眼神。这眼神说明他的真实的处境。

公路上有一些中巴客车来来往往。客车经过他身边时都会慢下来,那是拉客的意思,希望他能上他们的车。见他没有反应,客车就加快速度,像一阵烟一样在他的眼前消失了。他不想用交通工具进城,他刚出来,需要慢慢适应人群。当然也需要活动活动四肢,体味一下所谓的自由。天地是如此广阔,足以伸展他的四肢了。他的双脚踏在泥土中,他觉得很充实、满足,他感到身体里面有一种充盈之感。他已经看得见城市了。他嗅到空气里开始夹杂一股浑浊的气味。他知道那就是所谓的城市的气味。他分辨出那气味中有一种虚假香味,有一股化学的味道。

现在,他已进入了城市。正午的阳光照在街面的玻璃上,反射出强烈的光芒,让他的眼睛生疼。不过,这块地方还是城市的边缘,到处都是低矮的木结构房子,不算太繁华。但这里依旧可以看到矗立在城市中心那几幢挺拔的霸道的高楼,那些建筑上的玻璃幕墙的光芒倒不是很强烈,反而给人一种清凉之感。不过这不是他的城市,他仅仅是这个城市的过客。他看到了火车站。他得坐五个小时的火车才能到达自己的城市。

在火车上,他想象家的样子。他突然感到害怕了。这八年他时刻在想回家的那一刻,但当他真的要走近家的时候,他却有点忐忑不安。他甚至希望到家的时间慢一点。就这么骤然回到那个叫家的地方,他感到措手不及。

从火车站出来,他依旧没有坐公交车。他迈着笨拙的步伐行走在自己的城市里。八年过去了,这个城市让他依旧有一种熟识之感,但陌生感同时存在。他虽然已走进了自己的城市,但在他内心的感受里他好像依旧在城市之外徘徊。

雷公巷108号。这是他的家。一切好像做梦一样。他站在那幢房子前,仰望四楼,他的家就在那里。那道门比八年前旧了许多,感觉上好像也小了许多。他记得,在里面时,听说这个地方快要拆迁了,他得办一些手续什么的。但他们这样叫嚷了几年,却不见动静。他还将住在这套房子里面。

一路过来的时候,他感到那种奇怪的不安的眼神一直在周围闪烁。他们一定注意到他出来了。他在他们眼中消失了八年,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他们一定还不能适应。他们在暗处。他可以感到某种影影绰绰的东西。他感到自己的出现就像一个巨大无比的黑影笼罩在雷公巷上空,使雷公巷成了一个黑色惊叹号。不过同他打招呼的人也是有的,只是他们的表情非常怪异。

但住在他楼上的那个老头却没有什么异样。他甚至还停下来同他说话。

老头说:回来啦?

老头没说出来这个词。老头的语气好像他仅仅是出了一趟差。这让他感到亲切。

他说:回来啦。

老头说:你那屋子里得杀一杀老鼠和蟑螂了。我的屋子里总是老鼠和蟑螂不断,杀也杀不完。老头的声音突然变得高亢起来,就好像他多年来的愤怒终于有了一个发泄的管道。我怀疑,它们都是从你屋里来的。你得好好杀一杀了。

他吃惊地看了老头一眼。他没想到老头会这么激动。刚才对老头的好感一下子消失了。不过他不想同老头计较,他显得非常谦卑,他点头哈腰连连说好,就好像这个老头是个狱头。他看到那一刻老头的脸上荡起一种权力感和满足感。

锁已经生锈了。他开了半天没有打开。这让他的内心涌出一种受挫感。这是经常有的情感。他感到这个世界总有什么东西在同自己过不去。一种本能的愤怒涌上心头。他把钥匙扔了,然后用脚猛踢房门。他听到一声碎裂声,然后看到司毕灵锁脱离了门框,门开启了一条缝。他首先嗅到一股浓烈的霉味,有点呛人。他咳嗽了几下,捂住鼻子,又用身子撞了几下门,门完全打开了。他进了房间。

屋子里的景象在他的意料之中。八年的尘埃分布均匀地洒落在家具及地板上面。客厅那张饭桌上的尘埃有着自然形成的弯曲的图案,像是一个微型沙漠搬到了这里。墙角及窗框处是蜘蛛们统治的领地,它们结出的网在那里散发着银色光芒。房间里的陈设依旧停留在八年前他离去的那一刻,那件换洗下来的白衬衫还挂在墙壁的衣架上,不过那白衬衫已变成黑黄了,就好像这件衬衫曾经历了一场火烤。岁月对任何事物看来都像是火烤。

他把包袱重重地摔在沙发上。尘埃像一群苍蝇一样顿时满天飞扬,他用手扬了扬,就去卫生间。他知道,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洗澡。他得把八年来积聚在他身上的一切--不平、屈辱和臭气--洗个干净。他打开自来水阀门,头上的莲蓬头迟迟没出水。正当他想弄明白是怎么回事时,一股浑浊的黄水从莲蓬头上冲了下来,落在他的脸上。他狠狠地骂了一句娘。不过他很快接受了自己的遭遇--倒霉就是他八年来的命运,看来还没个完结。他站在一旁,看着带着铁锈的浊黄色的水慢慢变清。他剥下身上的衣服,扎入水中。

水迅速流泻到他的身上,像一张毯子一样包裹住他的身体。他闭上眼睛,体味着水温柔的抚摸。他突然感到自己僵硬的身体在这一刻变得柔软了。他闭上眼睛。一种受伤的感受伴着某种莫名的温暖在他的身体里苏醒过来--在这之前他从来没心情去体会这种受伤的感觉。他的皮肤发胀,有一种需要保护的软弱。他感到他的脸孔有点发痒,他这才知道他在流泪。即使在流泻的水中,他也能分辨得清哪一条是他滚热的泪痕。当他意识到自己在流泪时,他怎么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了。他的身子颤抖起来。他在努力抑制自己,但眼泪却流得越来越欢畅。

他不知道自己在水中冲洗了多长时间。也许一个小时,也许更长。由于长时间的哭泣,他从水中出来时,脸有点浮肿,眼球都红了。他站在镜子面前,仔细端详自己。在里面,他从来没这样仔细研究过自己。他觉得镜子里面的自己有点儿陌生。

改变是一定的。八年的时间可以改变一切。不单单是外表的变化。外表的变化是显而易见的:原来柔软的胡子已变得粗硬;眼睛变得冷酷和坚韧;他的骨骼变大了,身上的肌肉也变得充满了力量。但更大的变化是在内心,他由原来的腼腆变成了真正的沉默,因此,他站在那里,已有了一种重量感--这是因为他心里藏着一些不被人所知的秘密的缘故。只有他自己知道,这里面装满了仇恨。

他回到客厅。新的生活开始了。他决定用一整天时间把这屋子打扫一遍。不过,现在他困了,他先得好好睡上一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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