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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一三一、挂虑身后人事冯保一听这个名字,立刻就想到了吏部尚书王国光。却说张居正于隆庆六年出掌内阁,任命的第一批六部尚书,如今只剩下一个王国光了。十年时间里,六部九卿十八大衙门的堂官,换了一茬又一茬,像杨博、葛守礼、谭纶、王之诰、殷正茂、李义河、王崇古这样一些素有名望的大臣,有的作古有的致仕。唯独这个王国光,自始至终陪伴着张居正走过一程又一程风雨。若论张居正的私心,他巴不得王国光能接替他的首辅之职,但这事儿决计办不成:一是王国光已年过六旬;第二,大明开国以来,从没有让吏部尚书担任首辅的先例。首辅上任后可以兼任吏部尚书,但当了吏部尚书之后却再也不能当首辅,皆因吏部尚书是六部之首,名为天官,事权重大。洪武皇帝当初制订这项用人措施,意在让天官与宰辅互相牵制。发展到后来,天官也在宰辅领导之下,其牵制作用已化为乌有。但不从吏部尚书中选用首辅的制度却保留了下来。冯保猜想拔擢余有丁进内阁是王国光的主意,但他也承认余有丁的确是理想的人选。不过,冯保也想在阁臣中培植自己的势力,于是绕弯儿说道:“余有丁近年来政声鹊起,当是合格人选,但入选阁臣,应不止他一个吧?”张居正听出话风,迟疑了一下,说道:“当然不止一个,老公公若有人选,也可推荐。”冯保略顿了顿,回道:“外臣选拔,老夫本无权过问,但为先生着想,倒想起一个人,还比较合适。”“谁?”“潘晟。”“你推荐他?”张居正双眸浮光一闪。别看他命若游丝神情恍惚,其实心里头一点也不糊涂,他闭目凝神了一会儿,才幽幽言道,“这个潘晟是我的门生,我也曾对他寄予厚望。但他到南京后,为人做事颇遭非议,且又有贪墨之嫌,南京方面曾对他多次弹劾,他不得已才申请致仕。这次再推荐他,是否妥当?“冯保静静听完,这些事他也早有耳闻,但他仍一心要替潘晟说情,这不仅因为他收了潘晟的三万两银子,更让他看中的是潘晟这个人他完全可以左右,只听他言道:“张先生,潘晟虽然有毛病,但他是自己人啊。让他入阁,怎么着他也不会过河拆桥。”“唔……”张居正实在没有气力争辩,但脸上的表情却是犹豫不决,冯保也不管张居正爱听不爱听,只顾自劝道:“张先生,到了这时候,你总得想一想身后的事。老夫今年六十五岁的人了,也是墙头上跑马,路径不长,如今能撑一天就撑一天,有咱在司礼监坐着,你的万历新政,就是有人想改,也得先过咱这道关,但内阁里头,你总得有放心的人在那里把持。倘若弄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在那里,一天到晚在皇上的耳朵边聒噪,把黑说成白,把白说成黑,皇上毕竟才二十岁,你能保他耳朵根子不软?”

“冯公公所说的道理,不谷都懂,只是推荐潘晟,恐难孚众望……”张居正说话的声音已是含糊不清,敬修不停地换热毛巾替他敷额头刺激着他,这多少起了一点作用,张居正停了一会儿,复又不情愿地喃喃言道,“既然找不着更好的人,恐怕只有推荐他了,但不谷担心,皇上不会同意。”“这个你放心,”冯保把脑袋凑过去,对着张居正的耳边小声说,“你现在提任何要求,皇上都会答应。”张居正没说什么,只瞪大惊诧的眼睛。冯保继续言道:“你既是皇上的顾命大臣,又是师相,对你最后的建言,皇上就算不真心接受,哪怕做个样子给天下人看,他也得如数采纳。”“皇上!”张居正终于颤抖着喊出了一声,冯保的话刺痛了他的心,许多往事一齐涌到心头。此时他表面上平平静静,但内心深处已倒海翻江。只见他凸起的喉结滑动了几下,他想说,“我这个顾命大臣,已是当到头了。执政十年,我为朝廷社稷,天下苍生,不知得罪了多少簪缨世胄,势豪大户。如今我已是油干灯尽,也许要不了几天,我就入土为安了,那些仇视我的人,便会伺机反扑,但我已是毁誉不计……”这席话虽没有说出,但冯保已从张居正愈来愈黯淡的眼神中“读”懂了意思,他止不住哽咽起来,安慰道:“张先生,你不要胡思乱想,有皇上在,那些泥沟里的虾子,怎么翻得起浪来。”谁知这平平常常几句抚慰的话,竟引得张居正的身子剧烈抖动起来,他大张着嘴,想说“唯愿如此”四个字,却吐不出一个字来。屋子里的人,只听得见他喉咙里一片痰响。眼看他双目凸起,嘴唇发乌,双手十指弯曲抖动———一根弦就要断了。冯保忙唤太医进来,又是敷心口又是掐人中,手忙脚乱施救了半晌,张居正终于安静下来,但睁着眼睛再也不能说话。冯保虑着再呆下去对张居正刺激太大,便起身告辞。张居正却用乞求的眼神看着他,那意思是要他留下来多坐一会儿。冯保想着这是诀别,鼻子一酸,眼泪簌簌往下掉。张居正嘴唇颤抖,冯保看出他似乎还有话要说,便命再给他灌参汤,太医看着张居正痛苦不堪的样子,小声提醒道:“现在灌参汤已没有用了。”“哪还有什么方法,能让他开口说话?”冯保急切地问。“只能给他的命门、涌泉、合谷等穴位扎针,刺激他兴奋,但这样一来,等于抽尽了他身上尚存的一息元气。”冯保听懂太医的意思,恐怕几针下去,会加速张居正的死亡,但此时已顾不得那么多,他想听的是张居正在生命的最后关头,还想说什么,便命太医赶快扎针。银针入穴,果然有奇效,张居正身子挺了挺,终于又能开口说话了,只是声音小得几乎听不清:“冯公公,还有一件事,烦你转告皇上。”“请张先生讲。”冯保耳朵几乎贴在张居正的嘴巴上。“三月间叫花子闹事,户部赈济京畿各府州县,灾民是否都安置妥当?”“早就妥当了。”太医不停地转动着银针,生怕张居正断气儿。许是回光返照,张居正吐字竟清晰起来,也能成篇讲话,他说道:“告诉皇上,不能只听各府衙门的奏折,如今的官员,弄虚头说假话的太多,应该让吏部与户部,会同通政司三个衙门,委派官员下去查访。”“张先生放心,老夫一回去就禀告皇上。”“还有,大名、真定等府的官员隐匿灾情不报,皇上曾有旨意,要都察院派员严查。半个月前我曾见过督查御史的奏章,弹劾这两个府的知府欺瞒朝廷压榨百姓,建议将他们拘谳问罪。我因病重不能拟票,只口头表达同意,责令有司立即将这两名知府押解来京专案审理,不知此事是否已办理妥当。”一三二、""随时都有可能咽气""“好像皇上准奏了。”“不能说好像,我希望知道确切的消息。”张居正这时候还如此较真儿,冯保心下骇异,他原本想支吾,现在却不得不据实相告:“大名、真定两个知府,人是弄到北京来了,但没有进刑部大牢,而是软禁在沧州会馆。”“这是为何?”“有人替他们说情呗,”冯保顿了一顿,揶揄道,“据前几日东厂的访单报告,这两位府台大人还凑份子,为你张先生做道场祈福呢。”“真是岂有此理,这等谀官,更要严惩。”张居正一激动,呼吸再一次迫促起来,“冯公公,你……转告皇上,要把这两名谀官、迅速收、收监……”再下面的话,冯保就听不清了。看着他瞳孔慢慢地扩散,半握着的拳头缓缓地松开,敬修再也压抑不住,一下子跪倒在床前,握着父亲的手,发出了撕肝裂胆的嚎哭。

出了张居正府邸,天色已黑。冯保并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回到紫禁城,连杯茶都来不及喝,就径直跑到乾清宫向皇上禀报。此时皇上刚用过晚膳,正在东暖阁中同三个内侍一起玩斗叶子的游戏。一个万乘之尊,一个下**才,竟为一张牌争得面红耳赤,那架势好像还会打起来。冯保实在看不过眼,站在门口也不挪步,只重重咳了一声,朱翊钧转脸看见他,随口问道:“你啥时儿从张先生府上回来的?”“老奴刚回来,就赶着进乾清宫来见皇上。”“张先生究竟怎样了?”“唉,恐不久于人世。”冯保瞅着桌上散乱的纸牌,心酸地说,“看张先生那样子,随时都有可能咽气儿。”“啊,真有这么严重吗?”“这种事,老奴怎敢打妄语。”冯保说着,便将见张居正的前前后后细枝末节详述一遍。朱翊钧听罢,顿时忘了方才的不快,伤心地说:“在恭默室最后一次见元辅,才三个月工夫,他就病成这个样子。原先朕总以为他患的不是绝症,只要天道一暖和,他就会慢慢好起来,谁知他今日里竟走到黄泉路口上……他若真的撒手一走,这一团乱麻似的国事,朕托付给谁呀?”最后这一问,透露出朱翊钧心中的惶恐,冯保抬眼一看,只见朱翊钧眼角已是滚出了泪珠,不由抚膝一叹,禀道:“皇上,当下之急,恐怕还是赶紧增加阁臣才是,以备张先生不豫……”“大伴说的是,”朱翊钧停了啜泣,答道,“就按张先生的推荐,你赶快替朕拟旨,补余有丁为文渊阁大学士,潘晟当过南京礼部尚书,资历深一些,这次就补武英殿大学士,列名在余有丁之前。着二人迅速到阁履任,这道旨,今夜就发出去。”朱翊钧如此干脆,冯保心下甚喜,当即拟了旨,钤了御印,连夜派人送往吏部。冯保一走,差不多戌时过半,朱翊钧独自坐在东暖阁中,对着荧荧烛光,不知为何,他突然觉得鬼气森森,心里一阵惊悸,便朝门外大声喊道:“来人!”自从张居正病重之后,张鲸遵朱翊钧之命,每天夜里在司礼监值房歇宿,以备不时之唤。小内侍过去一喊,他立刻就跑了过来。此时,朱翊钧让他平身,赐了座后,才道:“张鲸,元辅最新的病情,你知道了吗?”“方才冯公公到司礼监,简略向奴才说了几句,听说已在弥留之际。”“是啊,”朱翊钧长吁一口气,叹道,“张先生铁面宰相,何等了得,然也难逃一死。”张鲸听出皇上的话中含有几分幸灾乐祸,他揣摩皇上对张居正的感情非常微妙:既敬重又憎恨,既依赖又忌惮。敬重的是张居正作为顾命大臣,十年来把个混乱溃败的朝政治理得井井有条,憎恨的是张居正对他要求太严,特别是万历六年的那道《罪己诏》,让他脸面丢尽;依赖的是张居正作为他的师相,十年来不仅事无巨细一一施教于他,而且替他排除所有的艰难险阻,具有化腐朽为神奇的移山心力;忌惮的是张居正独揽朝纲功高盖主,如今天下官员,都议论他这位太平天子,之所以能够端居廊庙四海威服,就因为靠着张居正这位铁面宰相……尽管张居正严守臣道,对他礼敬有加,但他在张居正面前,总是小心谨慎,像一个生怕做错事情的小媳妇。处理朝政,他对张居正言听计从,但每签发一道圣旨,他又怅然若失———皆因张居正的拟票,他不敢擅改一字……如今,这位宵衣旰食不苟言笑的宰揆,眼看就要油干灯灭撒手而去,皇上在悲痛之余,有几分幸灾乐祸也是情理中事。有了这个判断,张鲸冷冷一笑,露骨地说:“万岁爷,奴才恭喜您了。”“恭喜什么?”朱翊钧一愣。“张先生一死,压在你头上的一座大山,就给搬掉了,这不是喜事儿又是什么?”“放肆!”朱翊钧一拍桌子,唬得张鲸双腿一软,屁股离了凳儿跪到地上。朱翊钧的确如张鲸揣摩的那样,对张居正是又敬又恨。但他绝不允许底下的奴才对他有这种印象。他之所以今夜里喊来张鲸,本意也是想找个人说说心里的惆怅,偏张鲸自作聪明,硬是要将一些只可意会的东西用语言点破,因此引起了朱翊钧的恼怒。“万岁爷,奴才该死!”张鲸惊悚地自责。朱翊钧本还想臭骂几句,一见张鲸惶恐的样子,又抬手示意他坐回到凳儿上,斥道:“朕还以为你是个伶俐人,原来却也是一个草包,什么三荤五素的话,都从你的嘴中吐出来。”“奴才知罪。”张鲸被骂蔫了。“冯公公还对你说了些什么?”“除了张先生病情,余下什么都没说。”朱翊钧睨着他,又道:“大名、真定两名知府,一直未曾收监,这次张先生又特意追问。”皇上提起这件事,张鲸止不住心惊肉跳。本来,朱翊钧已有旨,着都察院将两名知府押解来京谳审,张鲸是大名府人,大名府知府便托人给他送了三千两银子,请他在皇上面前说情。张鲸纳贿之后,便瞅了个上西暖阁读折的机会,对皇上说大名知府逼迫灾民缴纳赋税,实出无奈。他曾向上峰禀告过府治内受灾情况,但府中移文报上去后就被有司压下。即使这样,他还尽量挪借银两赈济灾民。因此,解官押赴来京之日,境内许多百姓自发涌到路口摆香案送他。皇上一听,生怕弄出冤案来,忙又下旨吏部,将两名知府由收监改为软禁。现在,皇上说张居正追查,张鲸自知理亏不敢争辩,只讷讷问道:“张先生病入沉疴,还惦记着这件小事?”“元辅早就说过,朝政无小事。冯公公方才禀奏时,朕未下旨,因为这事儿,朕是听了你的禀报后才修改了旨意,如今再改回去,也还得让你去办理。”一三三、忽闻死讯一番话让张鲸听出两层意思:一是皇上顾及他的面子,没有将此事的底儿露给冯保;二是此事的处理还得恢复原旨。张鲸感激之余又忐忑不安,说道:“奴才当日所言,也只是拣耳朵听来的……”朱翊钧浅浅一笑:“你也不必掩饰,朕并没有说要追究你的责任,你也像冯公公那样,即刻就去吏部与都察院传旨,将那两名知府连夜收监。”张鲸再不敢吱声,只好告辞回去办理,刚走到门口,朱翊钧又把他喊住,言道:“张先生还提议,补潘晟与余有丁两人入阁,朕都准了,这会儿,恐怕旨意已到吏部。”“潘晟?”张鲸早就风闻潘晟曾派管家潘一鹤来京活动谋求起复,还走过冯保的门路,但他此时多了个心眼儿,不讲这件捕风捉影的事,只恭维道,“张先生向皇上推荐的人,想必没有错。”“什么对呀错的,张先生柄国十年所有的建议,朕都虚心采纳,如今他这最后一回建议,朕焉有不准之理!”张鲸乘轿出了紫禁城,去吏部和都察院办完传旨的事,想着收了大名府知府的银子,不但没有替人家逢凶化吉,反而收监拘谳,不免心下怏怏。斯时夜已深了,立秋刚过几天,正是北京城最热的时候。往常逢到这节令,北京就变成了不夜城,多少戚畹人家膏粱子弟,正好去那些酒馆青楼或倚翠偎红或揎臂痛饮,极尽声色犬马之能事。今夜里气氛却有些不同,街面上到处都是巡逻的军士,那些风月场所馔饮之地,也都冷冷清清少有人光顾。张鲸心下清楚,这都因张居正的病情引起。万千朝局一身所系,必然导致所有的官员都密切关注首辅的病情变化。于是,一股子风声鹤唳人心惶惶的紧张气氛便在京城里蔓延。这时候,他乘坐的四人抬凉轿刚抬出吏部、都察院所在的富贵街,眼看就来到了棋盘街口,从这里向右踅过去,大约半里多路,就是夜间进出紫禁城的唯一通道东华门,轿夫们咔咔咔的在磨轿杠,张鲸从凉轿里伸出头来喊道:“不去东华门,到槐树胡同。”轿夫听令,又把轿杠磨回来,从棋盘街口向左拐,奔槐树胡同而去。大约半个时辰,凉轿抬进了槐树胡同口,在一所气势轩昂的大宅子前停下,这里是内阁次辅张四维的家。四年前,张鲸被擢升为司礼监秉笔太监不久,就与张四维建立了交情。起初,张四维对张鲸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情,他只是仗着自家盐商出身,有的是白花花的银子,故对内廷大,特别是司礼监的几个太监,一个个都用心巴结,但他仍然把主要心思用在冯保身上。后来,张鲸主动前来贴他,间或吐露几次皇上的私下谈话,如某件事应该如何处置,某人可用不可用等等,让张四维按皇上的意思写折,结果是写一个准一个,他这才对张鲸刮目相看。从此,窥伺皇上的心思与动态,除了冯保这条“明线”,又增加了张鲸这条“暗线”。冯保虽然对他抱有好感,但人家毕竟是首辅的肝胆之交,这张鲸却不同,两人有着共同的利益———一个想当首辅,一个觊觎司礼监掌印,虽然未曾点破,但两人心照不宣。却说张鲸在张四维府邸门口落轿的时候,张四维正在武当山道人的指导下练习扪腹静坐之法,听得门人禀报,他立忙收了功,与张鲸在客堂相见。两人略事寒暄,张四维让茶之后,就开门见山说道:“张公公夤夜造访,定有急事。”张鲸呵呵一笑,却宕开问道:“听说凤盘公家中住了一个武当山道士?”“东厂真是无孔不入,”张四维脸色一沉,又担心地问,“皇上是何态度?”“咱说过,这访单是偷看的,皇上并没有和咱议论这事。”张鲸据实而答。张四维虽然贵为内阁次辅,满朝文臣,仅屈居于张居正之下,却是没有资格看到那份本只供皇上一人览阅的访单。张居正担任首辅之后,兼管东厂的冯保卖面子,将访单制成两份,一份给皇上,另一份给了张居正,凡东厂侦伺的文武大臣的秘事,实际上只有皇上、张居正和冯保三人知道,除此之外任何人不得与闻。张四维对东厂的访单一直心存畏惧。这时问道:“那份访单上还说了些啥?”“咱记得还有一条,说是西北榆林卫出现了天狗吃日头的事,当地有小儿唱歌谣,‘文星落,紫微黑;马变龙,猴儿死。’你看看,这是不是谶语?”张四维沉思了一会儿,问道:“马变龙,猴儿死,这六个字藏了什么玄机?”张鲸解释道:“今年是马年,神马变龙,预示着皇上要当家作主了,猴儿死更明白,首辅张先生是甲申年生人,属猴的,今年是他的大限。”“咱看,这歌谣是人编的。”“管它呢,”张鲸嘴角掠过一丝狡黠的微笑,兴奋地问,“凤盘公,元辅的病情您知道吗?”“知道,”张四维点点头,答道,“现在已在弥留之际,不谷已安排京城各大衙门,日夜都留人值事,以备不虞。”“皇上也在安排首辅的后事。”“啊?”张四维眼光霍然一跳,问,“皇上是如何安排的?”“他已下旨吏部,增补潘晟与余有丁两人为阁臣,这两人都是张居正推荐的。”“这么快?”“是啊,明天,余有丁就会到内阁值事,潘晟在沂江老家,想必他的任职圣旨如今已在路上,要不了二十天,这位潘晟也就到了北京。”闻此消息,张四维心下甚为不快:一来是张居正推荐阁臣不与他商量,可见对他存有戒心;二来是皇上选拔阁臣的谕旨下得如此之快,也不让内阁与闻,可见他堂堂一个次辅,在朝政即将巨变之时,竟成了一个无足轻重的人物。想到这一层,他立刻就感到两位新增阁臣必将对他构成巨大威胁。他本来已经滋生出的稳操胜券的感觉,突然间又化为乌有。张鲸注视着张四维表情的变化,小声说:“凤盘公,咱知道你的心思,好端端的眼睛里,怎么能搁一粒沙子进去。”“是啊。”张四维一改平日故作高深的做派,焦灼地说,“堂堂内阁,怎么放了一只磕头虫进来。”“依咱看,这事儿并没有板上钉钉。”“皇上不是下旨了吗?”“皇上这是做给天下人看的,元辅是他的师相,临终前推荐两个人,他怎能不给元辅面子?如果有人提出反对,皇上肯定会改变主意。”张四维眼睛一亮,问:“这么说,皇上擢用潘晟,只是做样子的?”张鲸饶有深意地一笑,言道:“据在下猜测,在两可之间。”张四维心下略微一松,正欲细论,忽见派往张居正府上当值的内阁中书急匆匆跑进客堂,神色慌张禀道:“大人,首辅他、他老人家走、走了!”一三四、他要否定张居正的吏治却说六月二十日二更时分,被病痛折磨近半年之久的张居正,终于带着无尽的忧患和未竟的事业,怆然离开了人世。当夜,在乾清宫辗转难眠的万历皇帝朱翊钧就接到了噩耗,他当即亲自赶往慈宁宫报信,李太后披衣起床,母子二人相对而泣。李太后一再叮嘱儿子,要为张居正隆重治理丧事,并厚恤家属。皇上表示一定遵守母命。从慈宁宫归来,朱翊钧立即接见冯保,命他传下谕旨,宣布文武百官停止上朝一月,谕示礼部设九坛制祭———这是国葬的规格。张居正生前受封上柱国、太师,大明开国以来,唯独他一人受此等荣耀,即使李善长、姚广孝这样家喻户晓功勋卓著的国师宰辅,也从未获得过。张居正辞世后的第二天,朱翊钧又敕命给他赠官上柱国,赐谥“文忠”,如此锦上添花之举,更是将张居正的声望推到了顶峰。送走了张居正的灵柩,冯保一下子病倒了。一来因为在张居正治丧期间,他要处置许多杂事,乏累得很;二来老友去世,他深为悲痛之余,更感到失去了主心骨。所以丧事一毕他就倒了床,开头几天额头烧得如同火炭,吃了大同那位王神仙的汤药后,虽然退了烧,但周身酸软,打个喷嚏都会眼冒金花。这一病就是二十多天,期间两宫太后与皇上都派身边太监前来探望过他。前日稍好下床,他想着新增加的阁臣潘晟应该到职了,便让管家打听一下,却不曾想到管家带给他一个惊人的消息,皇上原定增补潘晟、余有丁两人为阁臣,现到任的只有余有丁一人,潘晟并未到职。其因是张居正灵柩出城之日,皇上就接连收到监察御史雷士祯、礼科给事中王继光两道奏折,弹劾潘晟居官贪鄙收受贿赂的六大罪状,建议皇上收回成命,不让潘晟出任武英殿大学士入选辅臣。朱翊钧将这两份奏折交由张四维拟票。也不知张四维做了什么手脚,皇上竟收回成命。结果是走到半路上风风光光赴京上任的潘晟,只得又拨转马头打道回府。乍听这个消息,冯保差点儿没从椅子上跳起来。当天夜里他失眠了,第二天也顾不得身子尚未痊愈,早膳用过之后就匆匆赶到司礼监,打开盛放奏折的铜柜,查阅上述那道圣旨的阁票,果然是张四维亲笔所拟,写道:“潘晟行为不端,难为人臣师表。今准雷士祯、王继光二人所奏,收回前命,仍令潘晟回籍闲住。”冯保当下大怒,本想立即跑去内阁兴师问罪,想了想又暂且忍住。自万历五年入阁担任辅臣以来,张四维一直在提心吊胆中过日子,一来是惧于张居正“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严峻政风,二来更惮于李太后与皇上对张居正的言听计从。入阁之前,他本来也是一个敢作敢为说一不二的干臣,但是,他那几刷子比起张居正的铁腕来,却是小巫见大巫。加之皇上准他入阁的旨意是“随元辅入阁办事”,已判了他的身份就是随班,张四维审时度势,便将自己的政见主张尽行收起,一切惟张居正马首是瞻。几年下来,他在士林中的形象竟完全改变,官场中无论是清流还是循例,两样人都视他为庸碌之辈。除了在张居正面前唯唯诺诺,对冯保,他也是十二分的巴结。他知道得罪了这位老公公就是得罪了李太后。但自担任首辅以后,他的心态渐渐有了一些变化。就像阻止潘晟入阁这件事,他从自身利益着想,决不想潘晟入阁对他构成威胁。因此,他明明知道潘晟走通了冯保的路子,却依然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组织自己的门人进行弹劾。他这是听信了张鲸的话走了一步险棋。他想着如果皇上驳回,再去冯保府上请罪,甚至不惜把张鲸抛出来以讨冯保的欢心。谁知皇上竟如此爽快地同意了他的拟票,这样一来便给他造成如下印象:皇上对冯保已存有芥蒂,而张鲸已越过冯保取得皇上的宠信。如果说过去,处理冯保与张鲸的关系,他是脚踏两只船。通过这件事,他决心弃冯亲张。他甚至暗自忖度:皇上会不会是通过张鲸来试探他的心思。张鲸不止一次对他说起,皇上一直想亲自柄政,只是李太后坚持不允,他才不得不在张居正与冯保的双重挟持下,继续当那种诚惶诚恐的“影子皇帝”。如今,张居正既死,皇上要想当事必躬亲的社稷之君,还得搬掉冯保这块绊脚石。皇上要这么做,首先必须取得外廷特别是内阁大臣的支持。如果真是这样,他这个新任首辅便是关键。但长期以来,在外人眼中,他张四维与张居正的关系是如影随形。他要想取得皇上的信任,就必须有所表现,也就是说,要让皇上看到他与张居正的不同之处。基于以上分析,张四维决心投石问路向皇上表示忠心,弹劾潘晟只是他作出了一个小小的试探,此事成功之后,他自以为摸准了皇上的心思,暗自高兴之余,又开始琢磨更大的行动。简单地说,他是想利用皇上即将得子这样一件大喜事作为契机,通过施行晋封、大赦、蠲免田赋三件大事来顺理成章地推行他的“德政”。晋封可讨好皇室,自不待言,给全国纳税农户蠲免当年三分之一田赋,也是老百姓欢呼雀跃的善举。再说大赦—————这是张四维最想做成又最没有把握的事。由于张居正奉行“治乱须用重典”的政策。几年来,各地大牢关押的人犯大为增加,每年秋决,全国被判斩决的罪犯由几百人升至数千人,张居正犹嫌刑法松弛。更有甚者,十年来,被张居正的“考成法”罢黜或被拘谳判刑流徙的官员,也有数百名之多,若能恢复这部分人的官职,则等于从根本上否定了张居正的吏治举措。皇上愿不愿意这样做,目前还不得而知。但张四维心底清楚,唯其如此,他才有可能在短期内获得人数众多的中下层官员的支持,从而巩固自己的地位。晋封为了取悦“君心”;蠲免田赋为的是得到“民心”;大赦则是为了博取“官心”。若三样实现,万历王朝必然在他张四维的辅佐下,掀开崭新的一页。“臣张四维觐见皇上。”“平身吧。”朱翊钧说着已在御榻上落座。张四维回到原来的椅子上坐下。尽管他已是文臣至尊的地位,但因是第一次单独面圣,仍不免有些紧张,讷讷言道:“皇上准旨召见下臣,臣不胜感激。”“张阁老不必拘谨,”朱翊钧一开口先自笑了起来,“朕一直未曾单独见你,你着急了是不是?”“是……”张四维拭了拭脑门子上渗出了细碎的汗珠,言道,“臣知道,皇上这些时很忙。”“不是忙,是心绪有些烦乱。”朱翊钧将搁在镶金红木脚踏上的靴子襤了一下,缓缓言道,“自从张先生,唔,不是你这位张先生,朕说的是元辅张居正。自他去世之后,朕一时不敢见外臣,无论见了谁,都会叫朕想起元辅,忍不住伤心落泪。”朱翊钧说着脸上便露出戚容,凭直觉,张四维觉得皇上的悲伤并不是发自内心。他当下就怀疑皇上这样做是不是试探他的态度,略一思索,他答道:“皇上对元辅的感情至笃至深,以至哀恸过度。太岳先生获此殊恩,令臣羡慕不已。”这回答多少有点令朱翊钧感到意外,他问:“朕心下悲痛,这算什么殊恩?”一三五、冯保被谪“首辅虽为人臣之极,但毕竟是皇上的臣仆。皇上以万乘之尊,如此锥心揪肺痛悼一个仆人,这是千古少有的事。臣看在眼里,记在心里。遇上明君圣主,实乃臣子之福。因此,臣决心誓死报效皇上。”这时,朱翊钧言道:“往常,元辅张先生屡屡告诫朕,太仓银只可用于国家,不能成为皇室的私房钱。你这样做,是否有章可循?”张四维已自慌乱中镇定下来。皇上的这个问话是他早已料到的,此时从容禀道:“太岳先生为国家理财,任劳任怨不避利害,堪称明臣。但他把内廷外廷两本账分开,看似有理,实则差矣。《诗经》所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连天下九州万里都是皇上的,何况太仓里的几两银子?皇上厉行节约尽除侈靡,为社稷苍生计,始终撙节财用不肯乱花银两,这是圣君之道,是天下人的福祉。但这并不等于说,太仓里的银两,皇上不能调用于内廷。”“唔,张阁老如此一说,极有道理,”张四维几句话解开了朱翊钧多年的心结,只见他脸上笑容灿烂,接着又道,“这些时,为皇长子出生,张阁老操劳甚多。前些时收到内阁公本,你等辅臣述奏皇长子出生,朝廷应该做的晋封、大赦、蠲免租赋等三件大事,朕看大致尚可。只是几处细节,朕尚有疑问。”张四维赶紧奏道:“皇上有何训示,臣恭听在此。”朱翊钧说:“晋封之事,两宫太后,皇后之父王伟,加封皆为允当。大赦一事,你们辅臣提出要赦的是两部分人,一是今冬斩决犯人;二是前些年被拘谳定罪的官员。冬决囚犯赦放一批,料无人反对。但若恩赦犯罪官员,恐怕会招来许多非议。”张四维一听,有心辩解又没有勇气,只得支吾道:“咱们作臣子的,只是尽自己的见识建言,一切还听皇上旨意。”多少年来,朱翊钧每次与张居正议事,总是诚惶诚恐。现在见到张四维大气不敢出二气不敢伸的样子,他感到特别开心,便陡然间觉得长了不少九五至尊的尊严。于是端起架子清咳一声,说道:“朕知道你张阁老的心思,是想起复这些犯罪官员,借此收揽人心。这想法不错,但眼下还不是时机,这一条暂且搁置。”皇上一言中的,张四维骇得背上冷汗涔涔,忙奏道:“臣谨遵皇上旨意。”“还有一件事,”朱翊钧顿一顿才说,“现有一人,也想加爵封伯,两宫太后亦有此意,只是不知能否办理?”“请问皇上,这个人是谁?”张四维抬头问道。“冯保。”“他?”张四维失口叫了起来。“怎么,张阁老感到奇怪?”朱翊钧追问了一句,又道,“冯保是朕的大伴,隆庆六年,又与内阁高拱、张居正、高仪三位辅臣同受先帝顾命。四个人,如今只有他一个人健在。皇长子诞生,论功行赏,合该有他一份儿。一般的赏赐,对冯保已无甚意义,晋封爵位,又牵涉朝廷纲本,朕一时委决不下。”张四维细心听来,觉得皇上的话中藏有玄机:虽然表面上他保持了对冯保的一贯礼敬,但并不想给冯保封爵。只是李太后发了话,他不敢硬顶着不办,故在此提出来商量。张四维一时也感到不好办,只得敷衍道:“太岳先生在世时,对这类封赏,是一概不允。理由是赏爵太滥,坏了朝廷纲常。”“问题是太岳先生已经不在呀。如果他在,这类事根本用不着朕来操心。内阁现在是你张阁老掌制,你是何态度?”张四维一下子被顶到墙上,想耍滑头已不可能。想了想,决定趁此机会试探皇上有无诛除冯保的意思。遂把心一横,冒险言道:“臣觉得,给冯保加封爵位不妥。”“不妥在哪里?”“历朝封爵者,不外乎两种,一种是建功立业的大臣;一种是皇亲。冯保以一个太监出身,既无伟功建树,又非在国难时有救驾之功。如果给他封爵,势必会引起士林非议。”“朕怕的不是士林非议,”朱翊钧眉梢一扬,露出不屑的神气,言道,“你要说清楚,前朝太监中,有无封爵的人。”“刘瑾。”“刘瑾,”朱翊钧一愣,说道。“这不是武宗皇帝爷手下的司礼监掌印么?此人极坏。”“皇上所言极是。此人生封爵位,死有余辜。”“既如此说,冯保封爵之事,也该搁置起来。”朱翊钧仿佛了下一桩大心事,舒了舒腰,漫不经心地说,“张阁老回去后,就按你方才所言,给朕写一个条陈。”结果,冯保非但没有封爵,还在张鲸、张四维的内外夹攻下,被皇上撤掉了司礼监掌印的职务。冯保被免职谪往南京闲住的消息,在京城里传得沸反盈天。官员们正自惊愣,顷刻又有中旨传至内阁,命张宏接任司礼监掌印,张鲸任东厂提督。如此安排,朱翊钧也是煞费苦心,按他内心意愿,是想让张鲸接替冯保的职务,但他知道这样做势必引起巨大非议,一是太后那里通不过,二来他也知道,张鲸资望尚浅,提拔过快很难服众,故只让他接掌东厂。历来掌厂者,在太监里头的地位,仅次于司礼监掌印,张鲸获此职位,虽然并不满足,却也差强人意。他接过“钦差东厂提督太监”之印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按皇上的旨意抄了冯保的家。冯保家的金银财宝不计其数,抄查了一个多月尚未了结。按下这头不表,再说朱翊钧那边,除掉了冯保之后,一个月之内,他又接连下发了十几道谕旨。第一道谕旨是重新起用张居正柄政时坚决不用的邱木舜和海瑞这两个士林推重的清官;第二道谕旨是听从御史孙继光的请求,将因张居正夺情一事而遭廷杖的翰林院编修吴中行、检讨赵用贤、刑部员外郎艾穆、主事沈思孝、进士邹元标等重新起用;第三道谕旨是将因各种原因而触怒张居正被放逐解职的大臣余懋学、赵应元、付应祯、朱鸿模、孟一脉、王用汲等尽数召回;第四道谕旨是解除张居正最为倚重的门生王篆的右都御史的职务,斥为编氓回归原籍;第五道谕旨是勒令刚刚改任的吏部尚书梁梦龙、工部尚书曾省吾致仕;第六道谕旨是将张居正柄政期间唯独一个不肯依附他的刑部尚书严清擢拔为吏部尚书;第七道谕旨……其实也不用细数下去,将这些谕旨通读下来,就可以摸透皇上的心思:凡是张居正生前信任的人,都一律革职罢斥;凡是张居正生前处分过的人,都尽数召回官复原职。至此,京城各大衙门官员不得不相信风向已变———打从七月间就有迹象表明,皇上要改弦更张驱除“江陵党”,如今这传闻终于变成了可怕的现实。因此,多少个一心要跟着张居正开创“万历新政”的能臣干吏变得惶惶不可终日。他们怎么也想不通,曾几何时,还被天下百姓传为美谈的圣君贤相之间的鱼水深情,怎么转眼间变成了如此不可调和的深仇大恨?一三六、彻底清算不觉一年过去,到了万历十一年六月,也就是张居正一周年忌日的这一天,薄暮时分,只见一乘两人抬的青色油绢小轿从荆州城外的江津关码头抬了出来。轿子抬到一个岔路口,一直朝前走便是荆州城,向右拐是一条满是泥泞的小道。轿夫放慢脚步,打头的轿夫说道:“这时候去张居正的墓地,天道有些晚了。那里上不巴村,下不巴店,很荒凉。”“这不关你们的事,走吧。”轿夫再不答话,将轿子抬上了那条曲折的便道。方才问话的轿夫一边小心地躲过脚下稀烂的泥浆,一边犹自咕哝道:“这时候还去看那座荒坟做甚,也不怕犯忌。”说话人哪里知道,轿子里头坐着的,正是失踪了五年,如今已女扮男装特意赶来江陵谒墓的玉娘。玉娘这几年究竟藏在哪里,她为何又选在今天前来江陵?事情还得从头说起。却说去年冬天,万历皇帝去慈宁宫与母亲李太后进行了一次摊牌式的谈话之后,不到四十岁的李太后,从此就真正过上了“安度晚年”的生活。每日除了抄经念佛,享受孙儿的绕膝之欢,她再也不能就朝廷的政事发挥一丁点作用。就在她幽居慈宁宫的这些日子,由她的儿子朱翊钧宸纲独断的朝局,正在急遽地发生变化。继撤查冯保之后,他采取的又一个暴风骤雨式的行动就是彻底清算张居正。去年刚过小雪节,在平台召见了内阁首辅张四维之后,朱翊钧突然颁旨谕告全国,撤销赠给张居正的“文忠公”谥号。不几天,第二道谕旨又刊载在通政司的邸报上,张居正生前受封的太师、上柱国等爵号一并剥夺。春节前,第三道旨又明发出来。收回皇上对张居正的一切诰赠,连赐给他的瓷器、银章、八宝银锭以及题匾等,无分巨细一一追缴。此前,自王国光被革职到冯保的家被抄,一连串的消息已使所有领取朝廷俸禄的官员确信政坛的风向已变。但他们仍心存侥幸,认为皇上如此行事,是对他万历六年因曲流馆事件差一点被废除一事的报复。对于张居正殚精竭虑矢志推行的“万历新政”,皇上还会一如既往地实施推行。但是,随着一大帮因张居正整饬吏治实行“考成法”而被罢黜的官员的起复,这些人才相信,皇上在秋后采取的所有举动,显然都经过深思熟虑。种种迹象表明,他对自己登极十年来,由他的母亲李太后、张居正与冯保三人组成的牢不可破的“铁三角”,已是深为痛恨。如今,他要尽快地摆脱这个“铁三角”对他的钳制。当务之急,除了大量撤换他们相信的官员,还必须将他们推行的种种改革予以纠正。如果不这样,人事的更换便完全没有道理。基于此,朱翊钧对张居正的清算,便由表及里、由近及远步步为营地全面展开。自冯保被发配南京“闲住”,李太后幽居慈宁宫与佛为伴,再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对朱翊钧形成制约。所以,他才能为所欲为在一个月里连下三道谕旨,将他多年来陆续颁赐给张居正的所有荣誉一概剥夺。万历十一年的春节,京师各大衙门的官员都是在风声鹤唳惶惶不安中度过。自己为了避祸而申请致仕的,遭人弹劾而被免职的官员几乎每天都有十几个,而每天前来吏部报到的起复的谪官贬官也不在少数。

过罢春节,朱翊钧又亲书一道谕旨,由司礼太监张宏送至内阁:说与首辅张四维,辅臣申时行、余有丁、许国等知道,即命刑部右侍郎邱木舜、东厂掌印太监张鲸率人前往湖广荆州府,查抄张居正府邸。各有司配合,不得有误。钦此。这道圣旨由张鲸代拟,发阁之前,张鲸已将草稿送给张四维秘密改定。而且,正是由他亲自推荐刚刚到京履职的邱木舜担此重任。他知道因张居正生前拒不起用邱木舜这一过节,邱木舜对张居正已是恨之入骨。现让他前往荆州查抄张居正的家,他一定会铁面无情不遗余力。十七天后,他们到达了荆州城。在他们到来的前六天,荆州知府吴熙———也就是万历六年张居正回家葬父时鞍前马后小心服侍的那个人———就得到了京城通政司邮递来的移文。他一看到抄家的圣旨,立刻就将全府捕快衙役统统集合起来,冲进东门街上的张大学士府,将府中所有人,上至张居正的八旬老母赵太夫人,下至尚在襁褓中的婴儿,以及一应仆役,总共百十口人全部赶出,押送到张家老屋———那一栋已多年不曾住人的空房子里关押,并将其大门钉死,既没有一个人能进去,也没有一个人能出来。而昔日重门深禁灯火灿烂的张大学士府,转眼间变成了一座鬼气森森的空城,大门上贴着封条,四周布满了岗哨。邱木舜与张鲸到达之日,已是半下午。他们先被迎进楚风馆里安歇,稍事休息,又吃过吴熙为他们摆起的接风盛宴。酉时过尽,邱木舜打着酒嗝,这才命吴熙领路,要往张家老屋清点被拘禁之人。待捕快将钉死的大门打开,借着衙役手中的几十盏西瓜灯一看,眼前的景象,竟让如狼似虎的缇骑兵们不寒而栗。只见百十口人,分躺在十几间屋子里,因为他们被赶出张大学士府的时候,什么都不准带,老屋里也是空空如也,既没有一粒米,也没有一口水。所以张居正的所有被圈禁的亲人,已是整整六天粒米未进,滴水未喝。他们中不少人已饥饿而死,没有死的人,也都奄奄一息。看到大队的官员和缇骑兵进来,他们除了能够艰难地转动眼珠之外,竟没有一个人能够说出话来。邱木舜怕事情闹大,连忙下令抢救,没断气的人都抬出去喂米汤,断气的人———一共是十七个,其中有三个婴儿,一个是张居正的孙儿,两个是他的孙女,赶紧挖坑掩埋。第二天早上,刑部、东厂以及荆州府三方汇齐,一起打开张大学士府进行抄家。历时七天,被抄家产便登记完毕,连同此前抄没的张居正在北京纱帽胡同的居所,两地共抄出现银十一万两,黄金三千余两,另还有一批名画古玩,以及张居正父亲张文明购置的七千多亩水田。张居正的整个家财,尚不及冯保的二十分之一,这一结果,令邱木舜和张鲸大失所望。他们断定张居正的家产远远不止此数,便想当然地认为是张居正的儿子们趁“钦差”到来之前转移了资产。于是,他们将张居正的大儿子,正在守制的原礼部主事张敬修从拘禁地提出来严刑拷打,并将事先预备好的一份转移资产的清单拿出来要张敬修签字画押。在这份清单上,载明由张敬修将二十万两银子寄存在王篆家里,二十万两银子寄存在李幼滋家里,十五万两银子寄存在曾省吾家里。邱木舜与张鲸商量对他们栽赃陷害,可谓一举两得,既能将张居正的亲信们一网打尽,又可让张居正的家产大幅增加———这样就能证明皇上下令对张居正抄家的旨意无比正确。张敬修素来老实,在突然飞来的横祸中,早已吓得手足无措。加之邱木舜下令对他施以酷刑,他实在坚持不住,只是战战抖抖地在那份清单上签字。邱木舜如获至宝拿着这“铁证如山”的口供,下令立即前往应山、嘉鱼、夷陵等州县抄查李幼滋、曾省吾、王篆三人的家。第二天,被折磨得死去活来的张敬修听说前往上述三处进行抄家的缇骑兵已经从荆州出发,这才意识到自己屈打成招的口供将要给父亲生前的政友们带来灭顶之灾。独囚一室的他,于是撕下贴身穿的对襟白褂,咬破中指,以血为墨,写下控诉信一封,信中斥张四维为活阎王、邱木舜为催命的判官。并将邱木舜如何对他折磨羞辱,要他诬陷李幼滋、王篆、曾省吾等人的内幕加以揭露。书罢,他将道袍撒成条状结为绳子,于夜深人静时悬梁自尽。一三七、荒坟前的巧遇十几天后,当这一消息传到北京,特别是读到张敬修留下的血书之后,京城的许多官员深为震惊。当年张居正亲自为朱翊钧选定的六名讲官之一,时已升任为左春坊谕德的于慎行,写了一封《致邱侍郎》的公开信,劝他不要公报私仇,落井下石。这封信一经问世,立刻广为传抄,人心向背,于此可知。更有一位工部尚书潘季驯———张居正生前最为信任的治河专家,这时也不避嫌疑挺身而出,上书内阙,要皇上念其张居正柄国十年,厉行改革,厥功甚伟,若死后追逼太过,恐会引起天下谤议。朱翊钧看到这封奏折,顿时气得七窍生烟,他万万没有想到,经过八个多月的调理整治,居然还有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为张居正鸣冤叫屈。张居正曾称赞潘季驯是万历朝根治水患的第一功臣,朱翊钧也承认这一点。所以,当他将张居正信任的大臣尽行撤换之时,对潘季驯,他却手下留情。但现在势所难容,朱翊钧在西暖阁暴跳如雷,冲着读折的秉笔太监张诚吼道:“纵然天底下的黄河、长江、淮河一齐溃口,朕也坚决要将这潘季驯革职为民。”三天后,潘季驯怆然离开了北京,前来为他送行的官员,竟有数百人之多,法不责众,朱翊钧虽然恼怒,却又不得不有所收敛。他本来还有对张居正开棺鞭尸的打算,现在只好取消。并下令邱木舜不要株连太广。这样,李幼滋、王篆、曾省吾等人终于躲过一劫。但对张居正的家人,朱翊钧却决不肯通融。到了四月份,对冯保、张居正两大案的处置,大理寺判决如下:冯邦宁、徐爵、游七、陈应凤等人斩首西市;冯保由南京闲住改为充当净军;张居正的弟弟张居谦革去锦衣卫副指挥使职位,发配云南充军;张居正的二儿子嗣修,四儿子简修均革去功名荫职,俱发蛮瘴之地;三儿子懋修———也就是万历七年的状元,被革去功名及官职原籍闲住———他之所以没有发配边塞,乃是因为他三次自杀,均被人救下,已成残废。余下老五、老六两个儿子,都尚未参加乡试,也被革去秀才功名斥为编氓。冯保所有财产全部没收,张居正北京、荆州两处房产及所有金银古玩全部充公,只留下一百亩薄田,作为张居正老母赵太夫人的赡养之用。至此,对冯保、张居正的清算才算告一段落。听说圣旨传到南京,已经圈禁在净军营中的冯保没有说一句话,当天晚上,他就悬梁自尽。而在荆州城中,人们躲避像猪狗一般活着的张居正家人如同躲避瘟疫。从万历十年六月张居正病逝到万历十一年四月对张居正清算完毕。这惊心动魄的十个月,真可以说是搅得国无宁日,不单官场像是抽风打摆子,就是天底下老百姓的心灵也备受熬煎。那些通邑大都,甚至边鄙州县的驿舍客邸、酒楼茶馆、船坞书坊、祗园道观,凡有人群处,必将把张居正的荣辱功过生死沉浮,作为不可或缺的谈资。而作为曾经是张居正红颜知己的玉娘,便是在扬州城外一座并不显眼的尼姑阉中听到这些消息。几乎每年清明,她都会偷偷前往丹阳,祭奠明正典刑之后运往老家安葬的邵大侠。对这位将她救拔出青楼的恩人,她始终怀有一份感激之情。但更多的时候,她却是在怀念与张居正耳鬓厮磨的那段岁月。当初她一气之下离开积香庐,已下定决心一辈子再不要见到张居正。在出走后最初的一段日子,玉娘万念俱灰,一心一意要皈依佛门。随着岁月推移,当她愤懑的情绪渐趋平静,她又开始怀念在积香庐的那些日子。临风把盏,对月调筝,每每想到张居正对她的似水柔情,她就心下惆怅愁绪万端。但她并不因此后悔离张居正而去,对他不肯援手拯救邵大侠,她永远也不会原谅。但是,当她听说张居正的死讯后,顿时如遭雷击。就在那一刻,她发觉自己对张居正仍然爱得很深很深。此后,她对这位已经死去的“铁面宰相”梦魂牵绕,思念之情一日浓过一日。特别是万历皇帝对张居正发动清算之后,她所爱慕的人———这位昔日跺一脚大明社稷江山也要抖三抖的赫赫首辅,竟然变成了万劫不复的罪人,这种遽变,玉娘说什么也不能接受。就在张居正家中的亲人一个个在荆州饱受折磨之时,远在扬州的玉娘,整日里也是以泪洗面。过了五月中旬,她突然打点行装,辞别南慧禅师,雇了一条船,从扬州运河进入镇江,然后溯长江而上,她要赶在张居正死去一周年的忌日抵达荆州,把积蓄了五年的生离死别的所有创痛和悲伤,全部携到张居正的坟前倾诉。玉娘乘坐的小轿,在一处稍高的土阜前停下。这时暮色渐浓,归鸟的羽翼已经有些模糊不清了。玉娘走出轿子四下一张望,看到前面不远处隆起一个大土堆,便问轿夫:“那就是张首辅的坟包吗?”“是的,”轿夫擦了擦头上的汗珠,答道,“去年,张首辅的灵柩从北京运回来,在这里安葬的时候,是何等的荣耀。九月份为他举行下葬仪式,参加的官员有上千人。这坟是北京工部派官员来督修的,那规模势派,直让我们这些小老百姓咋舌。你脚下站的地方,是原来的神道,两旁的石人石马,摆了一里多路长,如今都毁了。神道铺着的石板,也都撬起来砸碎了,坟地周围的围墙全被推倒,守坟的几间房子也拆了。坟包原来高三丈,遵皇上的旨意,也削去了两丈。你看,如今它矮趴趴的样子,同我们乡下草民的坟头有什么两样?唉,可怜哪!“轿夫叹息着,从轿子里拿下一只盖着青袱的竹篮和一只布囊,然后辞别而去。此时周遭一片冷寂,没膝的蒿草,摇曳着令人发怵的凄凉。玉娘前行几步,距坟前的墓碑只有一丈来远。这墓碑显然更换过。原先的墓碑高六尺,镌有万历皇帝亲自书丹“张文忠公之墓”六个大字。那墓碑被毁之后,族人为其立了一个简单的石碑。

玉娘两眼盯着这块粗糙的米青石碑,借着暮霭中最后的光线,玉娘认清了碑上的五个字:张居正之墓顿时百感交集,她双膝一弯直挺挺地跪下,泪水潸潸,声音颤抖地说了一句:“先生,玉娘看你来了。”周遭已经完全黑暗了下来,偶尔三两只萤火虫,在杂草间明明灭灭。一声宿鸟的鸣啼,将一直掩面啜泣的玉娘惊醒。她又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返身从毁坏的神道上找到轿夫放下来的那只竹篮和布囊。竹篮里放着一壶酒,一卷诗———那是当年在积香庐她与张居正的唱和之作。布囊里除了一张琵琶,别无它物。她重新回到墓碑前面,打着火镰将那卷诗烧掉,一边烧,一边梦呓般地喃喃自语:“先生,你的诗,奴婢一直牢记心头,‘落日千山风浩荡,金戈铁马楚狂人,虞姬伴我轻生死,一回执手一阳春。’当初读到这首和诗,奴婢心中就有不祥之兆。先生啊,你位极人臣,有能力拯救大明的江山,为何就不能拯救你自己?一如老和尚说你精于治国,疏于防身,不幸被他言中。先生啊先生,项羽兵败垓下,到死都有虞姬相伴。如今,你在这里躺了整整一年,玉娘才来看你,你将奴婢比作虞姬,奴婢不配呀!”玉娘说着,又从布囊里取出那张琵琶。她刚要面对墓碑席地而坐,忽听得近处什么地方传来的脚步声。“谁?”玉娘惊问。“金学曾。”那个人影已经踱到跟前,与玉娘面对面站着,只见他拱手一揖言道,“玉娘姑娘,久闻你的芳名,没想到在这里与你见面。”一三八、尾声玉娘早就听说过金学曾这个名字,并知道他是张居正生前最为欣赏的干臣,禁不住好奇地问:“你是那个会斗蟋蟀的金学曾。”“在下正是。”金学曾苦笑一下,黑暗中,仍然可以感受到他的双眸灼灼生光。他自万历八年回浙江老家守制后,一直布衣葛服足不出户。但人在江湖心存魏阙,暗地里他仍十分关注张居正推行的万历新政。因他离开官场已有几年,加之为官时廉声卓著,没有任何把柄让人可抓。所以,在万历皇帝亲自主持的对张居正的清算中,他没有受到冲击。但他坚信张居正的改革没有错,至于张居正本人,虽然并不是没有可指摘之处,但瑕不掩瑜,他依然是大明开国以来屈指可数的中兴名臣。对张居正遭受到如此不公的待遇,他深感愤怒却又无从表达。所以,也是特选了张居正的忌日前来荆州凭吊。“你为何也来这里?”“同你一样,也是特地赶来祭奠首辅。”“你从哪里来?”“杭州。”“啊,你比奴家走得更远。”玉娘凄然一笑,对着坟包说道,“先生,你睁开眼睛看看,终于有一个官员来看你了。”金学曾摇摇头,纠正说:“玉娘,在下并非官员。”“啊?”金学曾简单地介绍了自己这几年的经历,然后说道:“官场龌龊,原也不值一提。玉娘,首辅如果地下有知,看到你千里迢迢赶来祭奠,他必定陶陶然,欣欣然,对着这中天朗月,满满地浮一大白。”玉娘沉默了一会儿,激愤地说:“奴家始终不明白,张先生生前以国为重,忠心辅佐皇上,死后不到半年,就落得家破人亡的悲惨下场,这究竟为的什么?”金学曾捻须一叹,答道:“只因他整饬吏治,清理财政,推行的一系列重大举措,虽有益于朝廷,有利于百姓,却得罪了太多太多的势豪大户。”“皇上不是支持张先生么,他为何出尔反尔?”玉娘口无遮拦问出此话,倒叫金学曾犯难。他虽然早已是布衣身份,却仍不敢指责皇上。稍一思索,他才绕了一个弯子委婉答道:“自古忠臣,未必都有好报。”“是吗?”金学曾看了看玉娘,从衣袖里摸出一张纸来,递给玉娘说:“你看看这个。”借着火镰打出的微弱的火光,玉娘抖开那张纸,只见上面写道:二十年前,不谷曾有一宏愿,愿以其身为蓐荐,使人寝处其上,溲溺垢秽之,吾无间焉。有欲割取吾耳口鼻者,吾亦欢喜施与。万历元年答阅边总督吴尧山既以忘家殉国,遑恤其他!虽机阱满前,众镞攒体,不之畏也。如是,才可建立国事。万历六年答词道林按院不谷弃家忘躯以殉国家之事,而议者犹或非之,然不谷持之愈力,略不少回。故得失毁誉关头打不破,天下事断无可为。万历八年答学院李公玉娘读罢,沉吟问道:“金先生,这几段话都是张先生生前写的吗?”金学曾点点头,答道:“上面这几段话,都是从张太师担任首辅之后给有关官员的信件中摘录。这些信,都刊载在当时的邸报上。张太师之所以要把这些私人信件刊载出来,其用意就是为了让天下的官员都知道他矢志改革的决心。”几滴晶莹的泪水落在那张笺纸上,玉娘啜泣问道:“金先生,你将这几段话抄录下来干什么?”金学曾双颊痉挛了一下,痛苦答道:“在下也同玉娘姑娘一样,认为张太师精于治国而疏于防身。读过这几段话,我才明白,张太师不是不懂得防身,而是根本不屑于一防。像张太师这样身居高位的人,如果做任何一件事情,都先将自己的退路想好,则这件事根本就不可能做成。这一年来,在下每思及张太师的悲剧,心下就隐隐作痛,我抄下这几段话带在身上,是想提醒自己,张太师对于自己身后的悲剧,应该说早已想到。他之所以还要这样做,乃是为了实现他担当天下事的宏愿。”听金学曾这一席话,玉娘对张居正除了一腔挚爱之外,更是增添了无限的崇敬之情。她哀戚地咬着嘴唇,没有说话,而是默默地绕着坟包走了一圈,金学曾跟在她身后。当玉娘重新回到墓碑跟前,对着坟包静静地伫立时,金学曾满怀敬意又充满悲戚地说:“首辅大人千秋功罪,自有后人评说。但他身后如此悲惨,的确让在下有锥心之痛。”玉娘仍未答话,良久,玉娘才叹出一口气,她面对墓碑盘腿坐了下去,拿起那张琵琶,轻轻拨了一下,清脆的弦音在静夜里传得很远很远。玉娘瞅了一眼金学曾,说道:“金先生,当年奴家住在积香庐,张先生每每心情不爽时,总是要奴家给他唱曲。今番奴家从扬州赶来,便是为了将一首奴家自写的曲子,敬献在张先生的灵前。”

金学曾听罢,连忙后退一步对着坟包跪下。他明白玉娘即将唱出的曲子,肯定是对张居正最好的祭奠。幽邃的苍穹下万籁俱寂的夜色中,的琵琶声响起了。在这金玉相撞银瓶乍裂的激越中,只听得玉娘凄切地唱道:夜深深,草茫茫,风雨如晦,星月无光。对着孤零零一座坟头儿,听奴家唱一曲《火凤凰》……玉娘边弹边唱,与其说是唱,倒不如说是一种肝肠寸断的倾诉。唱到最后一句,玉娘已是泣不成声。只见她扔下琵琶,将先前已在墓碑前放好的那把酒壶抓到手上,对着嘴猛力地啜吸了几口。沉浸在凄婉歌声中的金学曾,抬头见玉娘的神情有些不对劲,心中已生了不祥之兆,猛然喊了一声:“玉娘!”玉娘将喝干的酒壶朝荒草间一扔,摇摇晃晃站起来,踉跄几步,又靠着坟包半躺了下来。“玉娘!”金学曾又喊了一声。“金先生,奴家要跟着张先生去了,”玉娘忽然变得异常的平静,但顷刻间她的身子就剧烈地抖动起来。“怎么,你喝了鸩酒?”金学曾惊慌地嚷道。“不,是还、还魂,汤、汤……”说话间毒性已发作。玉娘嘴中喷出鲜血,她拼着最后力气对金学曾说,“求,求你,在这坟、坟包旁,挖个坑儿,将、将奴家,埋、埋下,奴家要陪、陪张、张……”望着玉娘慢慢闭上了美丽的凤眼,金学曾欲哭无泪。他掏出手袱儿,蹲下来小心翼翼地替玉娘揩干净嘴角的血迹。此时月在中天,不知何处的草丛中,一只纺织娘正在低声地吟唱。(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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