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廖倩分手后，22岁的冯海决定与过去告别，与刻骨铭心的爱情告别。他利用一个为期一年的公派德国的机会，逃离国内，意图疗伤。因此，在德国期间，他关掉了唯一的公众邮箱263邮箱，国内的手机号也办理了暂停业务。即使回国后开通了手机，在给这个号码拨打电话时，传来的也都是电脑千篇一律的声音“您好，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为什么从不开机却又没有销号？那是因为他还心存期待。回国后，那部阿尔卡特手机连同那个号码，安静地躺在他的密码箱里，陪同他和她的照片、信件。
在德国待了不到一年，冯海突然辞职回国，选择考研，且一举考取了北京西三环北路那所以培养青年干部著称的学校的法律系研究生。
班上有个保送生叫王为民，一个小胖子，他恭候冯海多时了。成绩揭晓，他拥抱冯海说：“波普，欢迎归来！”
冯海跟他耳语：“我叫陈晓成！”然后，他们会心地相视一笑。
那时，王为民爸爸任市长的东部省会城市湖滨市在拆迁建新城，正招商引资。该市GDP增长连续三年突破两位数，雄踞东部城市第一位，成为东部明星省会城市。他爸爸因此被媒体赋予改革派的称号，事业如日中天。
研二的一个寒假，王为民把他拉到中央党校，一起去看他爸爸。他爸爸在党校上一个省部级干部培训班，据说回去后就会被提拔为省委常委兼省会城市********。那天下午，他爸爸没有课，亲自出来接他们。这是冯海第一次见王为民的爸爸。也许之前王为民在电话中或通过其他方式提到过他，说波普是他最铁的哥们儿，同班同学，互相促进。当然，他对父母隐瞒了冯海当年救他的事情。
在他爸爸的房间里，有一个人已经坐在那里了，王为民喊那人贾叔叔，是他爸爸主政城市的一家国企的常务副总，叫贾浩，他正谋划着扶正，说是出差顺便过来看看。
四人一起吃了晚饭。临走，贾浩对他们二人说，顺道一起出去转转。坐上贾浩公司驻京办的奥迪车，他们直接被拉到了世纪金源娱乐中心洗桑拿。与冯海第一次进来的惶惑、不安、新奇和激动不同，王为民似乎对此轻车熟路。那晚，他们谈了人生第一笔生意。贾浩将一笔媒体公关的活儿，就是给公司发些正面报道，写一些软文，给了王为民他们做，并且建议成立一家公司，名正言顺。这个单子200万元——对于当时的冯海而言，是天文数字。这笔业务也是他和王为民十年密切合作的开始。
他们成立了一家广告公关公司。这家公司的股东名录上，第一次出现了陈晓成这个名字，这是在冯海再三央求下，王为民费了很大劲儿托三层关系在西部地区为他搞到的新身份证。冯海说，商人陈晓成，与诗人冯海彻底告别吧。拿到新身份证那晚，他在学校附近的出租房里，蒙着被子号啕大哭，就像一个纯情少女告别贞操。
在学校附近的写字楼为公司租了一间办公室，到毕业时，随着类似业务的开展，办公区扩张到300多平方米，上门的客户络绎不绝，客户都是他爸爸所在城市的企业。最初是有单就接，后来王为民说，这样会很麻烦，尤其是会给他那正处于事业上升期的爸爸带来意外。商人陈晓成就立下规则：只接大单，不接小单；尽量接国企，少接民企。毕业后，王为民顺利去了国家某部委当公务员，陈晓成则留下打理公司。
此后，公司的规模越来越大，公关、广告都做，还参与央视广告招标。有一年，在央视黄金时段招标会上，陈晓成收了三家广告公司，建立了一个投标联盟，即代表客户在投标现场竞标，互相掩护、攻守互动，一部分客户主攻A特时段标板，牵引竞争对手，另一部分客户则在其他时段标板趁人不备联手出击，一场战役下来，他们在新闻联播前15秒、新闻联播后及A段标板大获全胜。陈晓成和王为民在现场频繁举牌，感觉新奇、激动、紧张。他们举牌竞标的画面，被不少媒体拍下来传播了出去。
这个场景被王为民爸爸看到，勃然大怒。爸爸强令王为民退股，严令低调。他们商谈解决办法，王为民退出，找了另外一个同学，占了5%的股份，象征性地凑齐两个股东，陈晓成变更为95%，其中有65%是陈晓成替王为民代持。
此后不久，王为民索性辞职来跟陈晓成从商，这在他家里掀起了一场风波。
他妈妈听说儿子辞掉了公务员，大哭：“你干吗辞掉公务员啊，儿子？我们一家人都从来没有经过商。我和你爸从北大毕业一块儿分配到这儿工作，转眼几十年，与人为善，踏实工作，兢兢业业。你好不容易研究生毕业，考取了公务员，怎么说放弃就放弃？我接受不了！”
妈妈一把鼻涕一把泪。爸爸则冷眼看着王为民，一言不发。
坐在一旁的王为民，铁了心，跟他爸妈说：“这回让我自己做次主吧。从小到大，我基本上对二老是言听计从，从不淘气。但我现在已经大了，不是三岁小孩子了。”
这话一出，他妈妈的眼泪哗啦就出来了：“知道为什么没有让你跟隔壁屈伯伯家的孩子一样出国留学，而是留在国内吗？就是我担心你在国外受欺负。哪个做父母的，不想自己孩子有出息，不想自己孩子接受最好的教育，去出国留学见见大世面？那是因为你从小就懦弱，经常受人欺负，我和你爸，尤其是我，替你担心了多少年啊！”
他妈妈所言非虚。他爸妈从北大毕业后，被分配到这个省会城市的一家国有企业，他记事的时候，爸妈已分别是厂长、企业办幼儿园园长兼小学校长，这样的家庭背景，按道理说，他怎么会胆小、受人欺负呢？他清楚地记得，小学五年级，背着包独自走在上学的路上，突然后脑勺被人用拳头敲了下，他回头一看，原来是学校的两个混混，他们骑着自行车，大摇大摆地吹着口哨飞驰而去。豆大的泪珠顺着他的脸滚落下来，他忍气吞声去上学，不敢告诉爸妈。之前，他也向爸妈投诉过类似的事，爸妈对他很严厉，动辄呵斥一番，口头禅是：“你好好的，人家为什么欺负你？肯定是你做得不对！”久而久之，他也就懒得告状了。直到高二那年，他的成绩在班上排名后十位，老师家访，他爸妈才知道儿子的情况。妈妈号啕大哭，干脆提前办理内退，专司对儿子的教育。
这个时候，爸爸已经是这座东部省会城市的市委副书记，母亲也是下面一个区教育局的局长。母亲对他进行了一年时间的魔鬼式补课，使他的成绩直线上升。她对儿子说：“孩子，你不应该是这个样子，我和你爸爸都是北大毕业，基因没有问题，你也根本没有问题，是骡子是马，我们遛给他们看看！”
王为民高考时很争气，是这所省重点高中文科全校的第十名。他爸爸做主，让他报考北京西三环北路的专门培养青年干部的学校，他被提前录取。
一路走来，他对于父母，几乎是言听计从。
在一旁冷眼旁观许久的爸爸，开口质问：“你选择经商的理由是什么？事前声明，不能利用我的关系做任何事。我这人光明磊落，坦坦荡荡，不以权谋私，不搞官商勾结，我们不玩那一套。如果你们是想利用我的关系做生意，我第一个不答应，这条路是绝对走不通的。”
王为民之前也想了许久，虽然创业初期大部分是爸爸管辖下的企业以合同单子予以支援，但发展到后来，确实是依靠他们的经营实力、管理能力来赢取客户的。
“爸爸，您以为我一直从政，就会更好吗？就不会利用您的资源和关系吗？”这次，对于爸爸不怒自威的质问，王为民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从另外的角度反驳。
这种方式让他爸妈颇为意外，他们都坐直了身体，仿佛要重新认识眼前的这个儿子。
王为民不待二老说话，径直说：“在目前的公务员体系里，要混到爸爸今天的厅级位置，至少要25年，这还要有非常好的运气。我为什么要把大好的青春耗费在这里？”
此话一出，王为民爸妈面面相觑。儿子的言外之意是，这职业一眼能望到尽头，为什么要选择这样的人生？
他妈妈抢话说：“这孩子，说的什么话啊！我和你爸爸，也是无根基无背景，不也干得好好的吗？干到今天，我们也没有给家人丢面子，一家子和和睦睦，也很幸福、健康。再说，公务员不是挺稳定的吗？你那性格，不适合经商。”
“妈妈，您不能把我从小看到老，每个人都在发生变化。现在不是提倡看问题要与时俱进吗？这精神都写进政府工作报告了。”王为民适时调侃了下。
这句话把他妈妈逗笑了：“这孩子，也变得油腔滑调了。”
王为民爸爸开口说：“谁告诉你要什么25年？这是什么逻辑？做公务员是为人民服务，怎能天天想着升官？”
“爸爸，您是一路顺风，当然不知道攀爬的辛酸了。那是您所处的年代好，大学毕业就赶上国家用人之际，现在哪有那么好的时机？人人都往公务员队伍里钻。我们班上，本科同学有一大半进了中央部委、国企和地方政府的团委系统，这批人当年可都是提前录取的，不说最优秀，也绝对不会差。我的研究生同学，本来是法律人才，结果毕业了，绝大多数都考公务员了。您说，您儿子又不是天资过人，如果非要往这个人才成堆的地方钻，那不靠运气的话就得靠您了。但是您一身正气，不让我沾您的光，25年后，我若能干到厅级，就算烧高香了。”
王为民爸爸听完，一脸恼怒：“你从哪儿学得这么油腔滑调？怎么不学好？”
王为民立即换了种口气，对他爸妈循循善诱：“有个专业机构进行了大样本调查，写出报告《领导干部成长规律研究》，数据翔实，事例可靠。根据计算，从一个普通科员成长为正厅局级官员，大约需要25年。如果不能在35岁升到正处，45岁升到正厅，那么仕途很可能将从此止步。”
他从挎包里找出一张白纸，用铅笔在白纸上画着线条：“如果你真心想当领导的话，需要获得组织的培养。全国科级干部有90万人，组织部门要从中选出4万人作为县处级干部的后备人选，升迁概率4.4%。如果你很幸运得到升迁，至少需要七年的时间才能做到正处级。需要指出的是，上述‘七年可升级’是必要条件而非充要条件，也有七年之后还是副科甚至科员的。如果你是硕士或者博士，试用期满后可以分别直接定为副主任科员或主任科员。相对而言，反而是捷径。
“随后从副处到正处，是第二轮较量。升至副处后出现了一个分水岭——能否以尽量短的时间完成副处到正处的升迁非常重要。也就是说，你在正科级之后，要保证在四年左右的时间内升到副处，否则将被落下。通常，如果一个官员能在三到四年的时间内由副处晋升为正处，那么他由正处升为副局、正局的空间就较大。在这个阶段，就得‘小步快跑’。关键阶段一两年的时间差，往往意味着这个官员是否能确保年龄不过线。按照最佳状态，你会在35岁左右升至正处。
“这个比例是多少呢？升迁比例：4.4%！
“此后的阶段，有60万县处级干部，其中只有6000人可以成为厅局级后备干部，你至少还需要11年才能升到正厅局级。对这个级别的官员来说，此后发展的关键则是具有基层工作经验。
“如果成为公务员时是22岁，官至厅级你已经47岁了。你们儿子是硕士学位，正科级可以节约三年，但也已经到了44岁，和你们速度差不多。即便一切顺利，组织也对你寄予厚望，但如果任务完成得不和谐，机会可能就没有了。
“您知道这个升迁比例是多少吗？0.01%！一个甚至可以忽略不计的数字。您说，你们还需要儿子一辈子拼命去争这个0.01%吗？”
王爸爸站起来：“一派胡言！”他走到书房门口，转身对王为民说：“你不干公务员想经商，我提前警告你，不要动用我任何关系。”说罢，房门嘭一声关上，伴随着王为民心脏的剧烈跳动。
王妈妈还是心疼儿子：“既然你执意选择经商，也只好依你了，不过，不管干什么，你都得自己争口气，我儿子不会差，打小我就这样认为！”
王为民发现，一向看似柔弱的妈妈，每到关键时刻，总是那么有主见，那么可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