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走奶奶找个袋子给我，装了三本书和毛衣。我推说毛衣留着给她穿，很暖和。奶奶更高兴，反复说：“我说很暖和吧？都20年了。”我还是不拿，她又问我是不是嫌样子旧，我说不是，样式很复古，反倒时髦了。奶奶乐了，说：“我也说，这种样式，就叫作经典。”最后还是给我装上，叮嘱在办公室里穿，护好颈肩。在门口告别，我边下楼边叫奶奶关好门，别着凉受风，可奶奶还是倚在门框上目送我，说：“你的书出来，送我一本，我一定看。”
回家的路上略算了算，爷爷已经离世整10年了。
奶奶的压岁红包
正月初一就该去看奶奶，但老钟头儿值班，于是改了初二。叔叔一家都去串亲戚，奶奶自己在，一进门就拉了我的手一同坐在沙发上。偏偏我坐不住，没一会儿就黏上奶奶的书架，发现书又少了。奶奶说：“你喜欢，以后都是你的，反正他们都不要。”
我有点儿挂不住，抹抹自己的贪婪嘴脸，胡乱谈着一些书的版本。奶奶指指书架一边立着的睫毛膏盒子，说：“你妹妹昨天放在这儿的，说等你来了给你……都是外国字，也看不明白是啥……盒子旁边那个红包是我给你的压岁钱。”
父母都推辞，说上班都几年了，还压岁钱？
2008年是我平生第二个本命年，先丢了钱包，又丢了手机。丢掉的钱包里有个夹层，放着我恋旧成性的种种凭证。其中一个红纸包，用毛笔写着我的小名：芳芳。那是我从南方回家的第一年，奶奶把这个红包一直留到正月都快过完了，才盼到我回家。
父母都去做饭的时候，奶奶拽着我的手，问：“我听说你处了个朋友，是吗？”
我打个哈哈，想岔过去，奶奶就笑，说：“你是不是不真心跟人家处啊？”
跟周分手后，奶奶向来怕我一蹶不振——可后来看我天天喜气洋洋，却又不找男朋友，所以我的感情世界在她心里，大抵是个谜团。
奶奶这么一问，也把我问笑了，回答：“哪儿有？我可认真了。”
奶奶又问：“那……跟你之前那个比呢？更好吗？”
这问题难住我了。否定过去跟肯定现在，未必一定要相对而出。我含糊地点一点头，迎着奶奶狐疑的目光，很肯定地回答：“是啊，他很好。”
大概说了说郭大先生，奶奶点了几下头，说：“你们很投缘吧？谈得来？”
我如释重负，应下来。奶奶又问：“他情绪化吗？很随性吧。”
奶奶真是神了。
最后，伊轻轻拍了我的手：“慢慢来吧，别着急，时候自然会到。”
吃饭的时候，奶奶回想年轻时带学生去煤厂帮忙，任务结束，学生呼啦啦作鸟兽散，她一人从郊区走回家，深夜两点才进得家门。爷爷看见她的狼狈相，大笑不止，赶紧焐了热毛巾给伊擦脸……这种男人的豁达和温存，我想伯父、爸、叔叔，都得了真传。她又说起她读不了书了，说话间凑近了让我端详她的眼睛，问：“是不是不透亮了？”我两难之下，她自己圆场：“我双眼很混浊，老毛病。我要保护我的眼睛……我瘫痪也不怕，就是不想眼瞎。”
跟妈去另一个房间，耽搁了一会儿，奶奶踱过来，歪着头倚在门框上看我们。其情其景，让我想到伊年轻时候，大抵聪颖跳脱得像《围城》里的唐晓芙。
回家后翻包看见奶奶给的红包。100块压岁钱。红包纸照样是塞进了钱包，虽然这次不再写有我的小名。
别怕，走！
正月十五百步走。晚饭后跟父母到伊通河边看烟花。“淮海战役也没这么热闹！”老钟头儿很是激动。我最怕爆竹，要么贴着墙边不敢向前，要么小碎步在冰上疾走。老钟头儿一边笑话我，一边对我妈说：“妈附在我身上了。”
我跟妈都一惊，当然也知道他说的是离世多年的姥姥。姥姥、姥爷从农村搬来城里，跟我们在一起生活了十几年，直至寿终。爸从不曾跟岳丈岳母起过任何冲突，比生身父母更珍重几分，这是父亲给我的山一样的教诲。
此刻老钟头儿就这么站在河堤上，笑盈盈地盯着妻子，慢悠悠地叫着妈妈的小名：“正月十五啦，他有没有带你出来走百步哇？”
语气和眼神都极慈爱。我鼻子突然有点儿酸。爸又接着说：“你要好好跟着他走啊……不然我就把你带走！”
三人都笑。近处又传来一声炸响，我浑身一凛。老钟头儿转向我：“别发啥兔子愣！走！”说罢扯了我的手，啪啪就朝前走去。我又赶紧拽了妈，三口人连成一排。我还犯着傻，问老钟头儿：“我姥……还在吗？”爸大乐：“在在在！你想问啥？”我居然挺雀跃：“她有啥话跟我说吗？”老钟头儿像煞有介事：“没啥，就一句——别怕，走！”
到家门口，我盯着老钟头儿看，他一双眼都笑成了缝儿：“你姥回去啦，她说年过完了，孩子们都挺好，她放心啦。”一边说，一边掏出钥匙开门。
夫妻之间
今早吃饭的时候母亲跟我说些事，说着就要掉下眼泪来。说父亲种种不关心，不知是老了还是怎么，心中不装事，不顾及别人的感受……我附和了两句，但心里觉得其实没有那么严重。父亲是典型的北方男人，没太多甜言蜜语，但心中是有妻儿的。母亲当然也知道这点，但女人不管多大年纪，总是需索更多的疼爱和关注，她的抱怨也非常合理。
现今的我几乎成了家里身体最不好的人了，每天吃药吃药吃药，我知道父母对我很多迁就和疼惜，事事都为我着想。然而我究竟也做不了什么，况且最近也是忙，看样子一直到年底也未必能好些。母亲眼圈红了，说没人关心她，我也很理亏。她生日那天，说星期三要去医院做一下脑CT，看看为什么总是头疼。今天是星期三了——这件事我是记得的，但印象的确不很清晰——而父亲彻底地忘了。母亲因此更伤心，说她说起自己不舒服的时候，孩子还会要她去医院看看，或者陪她去医院看看，丈夫却总是一言不发，连句安慰的话都没有。
父亲就是这样，并不是他不在意。我认识的许多男人对女人的好，不是我给你洗脚、洗衣服，嘘寒问暖、无微不至，而是带你吃好吃的，在你面前不过多说自己心中的难过，或者给你买个你一直喜欢却舍不得买的奢侈品，或者狠狠回击那些欺负你的人。在一起做了快30年的夫妻，日渐老了，谁心中不装着谁？只不过他不懂得说罢了。
当然，我也是个病号，我知道病中的人要得更多，要更多陪伴，更多询问，更多温度，哪怕能轻握一下手腕说句温存话，也能暖心。我想，在母亲抱怨不舒服的时候，我那沉默的父亲，心中一定也不好受，有许多焦急和无奈。
上一轮服药完毕，我反应还好，父亲突然在一个起了霜的早上买了好些菜回来，做了一大桌子菜，心满意足地说：“给我闺女补补。”
那几日我脸色苍白，肚子疼，畏寒怕冷，见父亲笑盈盈地等我吃饭，觉得在家真好。
夫妻之间是一笔糊涂账，揪住细节的话谁都不是金刚不坏，还是要看大方向。坦白说，我没见过几个男人为人夫为人父的水准在我父亲之上。而母亲自然也有诸多不易，白手起家与丈夫一起经营家庭，因为丈夫的不喜交际，又承担了许多额外的义务。
我也是患得患失的女人，常常对方一个眼神或一个字眼儿不对，就直戳到心肺上，要暗自开解自己方能释怀，所以我理解母亲。她这些话与我说，而不直接与父亲说，已经是一种经营和尊重。有些话我会找机会与父亲聊聊，也让他适当珍重一下妻子的感受……这就是我们家的危机处理模式，三个人都是黏合剂。
出门上班，母亲去买菜。路上我给她提着袋子，她说她戴了手套，我没戴，还是她提。我不许，抢过来抱着。母亲就笑。然后问起郭大先生的感冒怎样了——事无巨细，母亲心中总装着别人冷暖。我说好像还是不大好，刚联系了，说昨晚在单位值班，很冷。母亲就要我叮嘱他好好吃药、好好休息云云，我说我知道。
快到市场了，母亲把袋子拿过去，要我快去坐车，不要迟到了。我迟疑了一下，说我下午陪你去医院吧。伊一边坚定地说不用，一边又怄气地嘀咕：“你们去医院我都陪，我去医院你们都不陪我……”
我心下不忍，面对面双手帮母亲把帽子戴好，领子的拉链拉严实了，又拍拍她的脸颊，说：“你自己好好的啊，不要傲娇，人家让你检查啥你就检查啥，知道不？”
她心满意足地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叠起一些皱纹：“知道啦，我只在家才傲娇呢！”
我说：“嗯，晚上我早点儿回家吃饭，不加班了，检查结果出来要告诉我。”
母亲挥挥手：“知道啦，快走吧，晚上见！”
我转身走了，打了个的，坐在后座上。
大概是2007年冬天的时候，郭大先生写过一句话：“上天很多关怀的目光，我不知该说些什么。”认识他之后，每到冬天，我都会想起这句话。
最好的爱是简单到不着一字
晚上接郭大先生的电话，说星期五去他哥们儿家聚餐，要我贡献一道菜，必须技压群芳。挂了电话走到客厅里跟父母商量：做一道什么菜呢？爸说做排骨炖豆角吧，我说我很久不做排骨了；妈说那你明天晚上先给我们做一次练练，我说那我下了班直接去买菜回来做；妈说你别买了，明天我正好不上班，我买好了你晚上做就是……三个人说说笑笑，不一会儿就在沙发上乐得东倒西歪。
前几次去医院抽血拿药，都是妈陪着我。今晚妈坐在沙发上，看一会儿电视剧就回身端详我，说：你脸好多啦，没疙瘩啦。我说嗯，好些了。过一会儿又望过来，说气色不错啊。我说嗯，吃枣很有效。没一会儿再找个话题，又找个话题，说我的发型、脸型、表情……我想她真想说的话一定憋得难受，但我也不问。最后，妈终于说：“你可真是个战士，你可算把这个堡垒攻下来了。”
近两年里，妈常常试探我，问我跟郭大先生好不好，我总是回答很好；埋怨我们不像别的情侣那样耳鬓厮磨总往一起凑，我说都忙。5月跟郭大先生闹分手，我一下子就病倒了，做了手术，她问我郭大先生怎么这次不来看我了，上次都来看了，还拿了花和水果。我不知怎么回答，支支吾吾说他在竞聘，他在出差……诸如此类。有一次她帮我换药，我疼得龇牙咧嘴，紧握拳头骂了无数句脏话才挨过去了。她拿着血淋淋的纱布走出我的房间，在门口停住，回头跟我说：“你心事太重……其实有些事别想得太深了，过去也就过去了。”
年初她陪我等在核素扫描检查室外，我讲郭德纲的段子给她听，装作很轻松的样子。但我们都知道这一项结果出来，就能确诊是不是很严重的病症。妈一直不说话，一开口就哭了：“有时候我想，我没了，你爸没了，你可怎么办？谁照顾你？可是现在……你也像别的女孩那样找个人照顾你不好吗？你现在年轻，不觉得怎样，过几年老了，你多孤单啊……”
我不知怎样回答。医生叫到我的名字，我躺在仪器上，静默的时间似乎有一百年那么长。我感受到母亲的目光远远地望过来。我抿紧嘴唇告诉自己：不要哭。
然而，过去跟所有人站在一起规劝我的，总有无数问题要问我的，生怕我被辜负被欺骗的，我的母亲，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以非常坚决的姿态与我并肩前行，甚至帮我披荆斩棘。别人万箭齐发地质疑我的恋情、询问我婚期的时候，妈总是第一个挡在我面前，替我解围。事后说起来，她还要愤愤不平，说：“他们了解你什么？他们知道什么？我知道你很清楚自己要什么。”
有时候杠上了，母女之间也有激烈的对话。我不止一次说过这样的话：你要我结婚，我马上就可以结，怎么也不至于嫁不出去。但结婚不是一个结果，而是一个开始。随随便便结个婚，之后的几十年我怎么过？我不是谁的任务——上大学、工作、结婚、生子，然后我就被完成了……我不会因为要让谁安心而扭曲自己，永远不会。
这是我的真心话，但不是不伤人。我会想，如果我是母亲的那个角色，一定已经心碎了。但那个真正的母亲，却使尽浑身解数去悦纳女儿自己选择的生活方式。
下午，林阿鲁传给我一张图，可爱的大头小人儿旁边写着一行英文，大意是：
我一直做出拥抱你的姿态，直到你真的到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