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朱熹吟:“客来莫嫌茶当酒,山居偏隅竹为邻。”朱熹爱茶,亦爱竹。他大半生在武夷山度过,那里山水秀丽,风景宜人。武夷山盛产名茶,朱熹不仅赏茶、品茶,还种茶、制茶、煮茶、斗茶、论茶、咏茶。想来那些折竹煮茶,守竹品茗的日子,是他平生最美的回忆。他曾有词吟:“何处车尘不到,有个江天如许,争肯换浮名。”可见那颗被茶水过滤的心,亦像竹一样淡泊明净。
“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此为苏东坡的咏竹名句,至今仍被爱竹的雅客传颂不已。这位才高千古的风流名士,一生潇洒多情,浮云踪迹。而他所到之处,暂居之所,必有修竹相伴。他栽竹种竹,与竹为友,过着闲云野鹤的生活。也曾为功名所累,但终究是性情中人,有着把酒问青天的豪迈与洒脱。许是与禅佛结缘,在竹的高洁风骨里,东坡居士得以证悟人生。
郑板桥爱竹画竹,每日对着山石翠竹,只觉光阴恬淡出尘。他写下处世警言“难得糊涂”,并提笔写道:“聪明难,糊涂难,由聪明转入糊涂更难。放一着,退一步,当下心安,非图后来福报也。”希望有那么一天,我们可以在他的一卷墨竹中,搁浅无处安放的灵魂。
古书《博物志》载“舜二妃曰湘夫人舜崩,二妃以涕挥竹,竹尽斑”,故有了湘妃竹。而潇湘妃子则为娥皇和女英。后来曹雪芹先生,将这个美丽的名字,给了大观园的林黛玉,还给她居住的院落,赐名潇湘馆。潇湘馆内四季翠竹隐隐,无桃李争妍,更觉比别处清幽。
生性喜散不喜聚的林黛玉,此生为还泪而来,想来潇湘馆的竹,亦被她多情的眼泪染上斑驳的印记。多少个秋窗风雨夜,唯有一只鹦鹉,几竿修竹陪她捱过长夜更漏。原以为可以执手相依的人,生生将她辜负。说什么花柳繁华地,到底不是她的容身之所。临死前,她焚稿断痴情,或许潇湘馆的竹,是她尘世中唯一割舍不了的眷念。
人生一世,如镜花水月,今朝姹紫嫣红,明日已成梦幻泡影。与其追忆故园芳菲,莫如放下繁华,重觅一片竹海。一支瘦笛,一曲笑傲江湖。一弯冷月,一肩千古情仇。
素菊
想起它,总是恬淡素净的,在霜降的清秋,黄昏的篱院,静静地生长。一瓣心香,几段心事,从不与人诉说。千百年来,多少文人墨客,将它引为知己,交付真心。它一如既往淡然平和,从容自若。它自知,世间缘分,有始有终,任何的情感,都不可虚妄与沉沦。
往事如潮,总在善感之时忆起。犹记年少光阴,每次山间打柴或溪边洗衣归来,时见野菊开在驿路风中,不招摇,却醒目。一束白,一束黄,折于竹篮,或附于柴木的枝丫上,带回家寻个陶罐,粗瓷瓶,装点朴素的岁月。那时居住的老屋,青瓦黛墙,雕花的古窗下,摆放一束菊,和悠然踱步的白云,安之若素。
时过境迁,我经历了流转天涯的命运,故乡的菊,依旧开在山间东篱,悠然娴静。多少次夜阑更深,梦回故里,人事非昨。窗檐结了时光的网,桌几落了岁月的尘,唯有那一束瘦菊,安好在破旧的陶罐里,不问聚散,无有悲喜。
后读唐代司空图的《二十四诗品》中的《典雅》。“玉壶买春,赏雨茅屋,坐中佳士,左右修竹,白云初晴,幽鸟相逐,眠琴绿荫,上有飞瀑。落花无言,人淡如菊,书之岁华,其曰可读。”
顿时只觉,天地有大美而不言,淡菊宁静而致远。因母亲名字里,寄寓了人淡如菊这四个字。又见她淡看荣辱,冷眼繁华,处世淡定,平和简朴,确有了几分菊的内敛和典雅风度。苦短人生,被如刀的时光雕刻后,还能平静地看落花无言,心淡如菊,亦算修到了境界。
有些人,陪着走过人生的一程山水,便分道扬镳。而草木,不论你尊卑贵贱,从容东西,亦不肯离弃。人心薄寡善变,倘若真的无可交付之人,不如和草木,预约一段情缘。它虽无言以对,却与你朝暮成双。你鬓发成雪,它一如既往。你转身沧海,它静守天长。
《群芳谱》说:“九华菊,此渊明所赏,今越俗多呼为大笑。瓣两层者曰九华,白瓣黄心,花头极大,有阔及二寸四五分者,其态异甚,为白色之冠。香亦清胜,枝叶疏散,九月半方开。”
屈原的《离骚》诗曰:“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他一生惆怅寥落,佩兰食菊,也算是做了一回人间雅客。曹魏大将钟繇之子钟会一生爱菊,曾撰《菊赋》。“何秋菊之奇兮,独华茂乎凝霜;挺葳蕤于苍春兮,表壮观乎金商。”晋代孙楚《菊花赋》说:“彼芳菊之为草兮,秉自然之醇精;当青春而潜翳兮,迄素秋而敷荣。”
最钟情于菊的,莫过于东晋的陶潜。一首“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将世人的心,牵引至那山野田园,草木深处。而菊亦成了陶公红尘中唯一的心灵归宿,让他甘愿放弃仕途,做个隐士,安生烟火。陶潜爱菊,在家中庭院劈地种菊。兴起时,抚琴吟唱,一盏菊花酒,一首菊花诗,看云走鸟飞,此间真意,欲辩难言。
“芳菊开林耀,青松冠岩列。怀此贞秀姿,卓为霜下杰。”陶公对菊,从来都不惜笔墨。他修篱种菊,心有苦恼,便饮酒赏花。醉倒在菊花丛里,忘记人生失意和愁烦。梦里又误入桃源仙境,尘世的丝网和深潭,再也无法束缚,他空灵缥缈的心灵。
《红楼梦》第三十八回林潇湘魁夺菊花诗,在咏菊诗会上,一共十二首菊花诗,就有五首与陶渊明相关。想来曹雪芹亦爱菊花,并借史湘云的灵巧,拟好诗题,用针绾在墙上让众人自选。再经潇湘妃子的才情,将菊花诗吟咏到精妙绝伦。她的《咏菊》“满纸自怜题素怨,片言谁解诉秋心”。《问菊》里一句:“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真将菊花问到无言。
曹雪芹用他的笔,塑造了一个清高孤傲、举世无双的林黛玉,却又让她处在孤独无依的贾府,一草一木皆由别人支付。他将自己的命运,赋予林黛玉,用菊花诗来表露对陶潜的倾慕。被仕途所缚的曹公,亦想学陶潜,归隐南山,漫步田园,和菊花朝夕相对,不睬世事。
唐代茶圣陆羽亦爱菊花,他居住之所种满菊花。皎然有诗《寻陆鸿渐不遇》:“移家虽带郭,野径入桑麻。近种篱边菊,秋来未著花。扣门无犬吠,欲去问西家。报道山中去,归来每日斜。”偏远的野径人家,篱边遍植未开的菊花,而主人去山中寻僧问茶,归来已是日暮西斜。菊的傲世独立,茶的幽淡清远,亦是陆羽的风骨与性情。
唐人元稹的一首《菊花》,是我甚为喜爱,亦觉有情韵的诗。“秋丛绕舍似陶家,遍绕篱边日渐斜。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秋日黄昏,倚篱赏菊,诗境如画,令人神往。
古人重九之日,不仅登高饮酒,亦采菊簪菊。“江涵秋影雁初飞,与客携壶上翠微。尘世难逢开口笑,菊花须插满头归。”杜牧的诗,则是写他在重九之日,登高远眺秋水长天,欣喜之时,将折来的菊花,插在鬓上,增添乐趣。孟浩然的《过故人庄》,一句“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写尽了他对田园闲适生活的向往。菊花,这重九之草木,已成了不可缺失的风景。
“宁可抱香枝上老,不随黄叶舞秋风。”这是宋代才女朱淑真笔下的菊花,道出菊的风流傲骨。而她又何尝不是那朵临霜不凋的冷菊,为守情怀,在词中断肠死去。她本才貌双全,奈何所遇良人不解风情。她叹:“东君不与花为主,何以休生连理枝?”后来,她在美丽的年华里,决然离去,终不肯委曲求全,与红尘相依。
宋时陆游有收菊作枕的习惯,他在《剑南诗稿》中写道:“余年二十时,尚作菊枕诗。采菊缝枕囊,余香满室生。”菊不仅清香宁神,亦为药之上品。《神农本草经》中,记载菊“久服利血气,轻身耐老延年”。
“浮烟冷雨,今日还重九。秋去又秋来,但黄花、年年如旧。平台戏马,无处问英雄;茅舍底,竹篱东,伫立时搔首。”此为北宋刘子翚的词《蓦山溪》。在那山河飘摇,城池行将倾覆的乱世,急需安邦济世之才。光阴往来,唯黄花年年如旧,不改初姿。昨日霸者已逝,今时又何处去问询英雄的下落?
“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想来《西厢记》是因了这段凄美词章,让人看罢念念不忘。而黄花也在张生和崔莺莺那场温柔的西厢旧梦里,不能醒来。碧云天,黄花地,纵是春风沉醉,草木葱茏,亦不及这样黄花满地,红叶秋林的美。
时光的河,深沉莫测,我们走过的一朝一夕,一城一池,都不可预知。凡所有相,皆是虚妄。《金刚经》云:“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人的一生,都在修因种果。放下贪念与执意,方是对世间一切宽容,对万物诸多情深。
落花无言,人淡如菊。日光清浅,年岁深长,倘若茫然无依时,就择一个秋深的午后,采一束菊花,做一回陶潜,长醉东篱下,悠然在南山。
隐名埋姓,江湖两忘。
净莲
昨夜闲听落花,在清浅的灯影下,忆一段溪云往事,几个远去故人。年岁深沉如湖,却宛若明月,其实只要灵魂不死,那些像落花一样渺无音踪的美丽,依旧可以化尘重生。近日来春事乍暖还凉,风露总将人相欺,直至晨晓悠悠,方能入梦。
“风不定,人初静,明日落红应满径。”这是宋人张先的词,每逢暮春,总会将这动人之句,读上几遍,有如餐食花瓣,满口噙香。踏遍落红,惊觉有一种植物,已经近得可以和我呼吸相闻。它有一个静美的名字,叫莲,亦叫荷。它的清丽出尘,冰洁玉质,令人欢喜到不敢相思。
莲荷,算是人间草木里与我最可亲的植物。它是我红尘路口的初遇,是我前世种下的善因。虽喜梅,却在人生廿年时候才真正识得君颜,与之成为莫逆。而莲荷,却从记事起相伴至今,如水情谊,总不愿逾越界限,怕生生弄丢了多年依恋的情感。我珍爱它,一如珍爱那段回不去的美好时光。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出自乐府诗《江南》。这水乡江南,并非隐藏在梦里。如此明丽曼妙的画面,清新隽永的意境,我曾亲历。有幸做了那乘舟采莲的小小女孩,穿行在碧荷万倾之间,争寻并蒂,采摘莲蓬。唱一首悦耳的山歌,看莲叶下鱼儿嬉戏。那时欢笑,当是最明媚、最动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