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内重新蹲回指挥控制台后面。他的枪法让克利兰人大吃一惊,这都是早年读大学时在竞争中磨砺出来的。但他当然从未指望靠一把手枪来保卫飞船。莫内把腕部通信设备调到全舰广播频道。“所有人听着,我是舰长,”他急匆匆地说,“放弃飞船。重复,放弃飞船。往右舷主压差隔离室方向撤离。记住,右舷。左舷压差隔离室已经被敌人控制。”莫内停顿片刻,“祝你们好运,一路平安。”然后他转向勒菲弗尔上将,后者蹲在他旁边,已经把手枪拔出来,上好了子弹。莫内开口说道,“你该走了,上将。我会尽力掩护你撤离。带着舰桥人员从右舷过道到压差隔离室去。”
“莫内……”勒菲弗尔开个头就打住了。他已经别无选择:这最后一战必定九死一生,勒菲弗尔不愿意丢下莫内,但他要顾全大局,考虑整个舰队的安危,如果想避免舰队全军覆没的话,现在的一分一秒都不能浪费。“祝你好运,舰长,”勒菲弗尔抓住莫内的肩膀,平静地说道。
然后,勒菲弗尔弓着身子,紧贴地面,跑向主舰桥,一路上把其他船员都聚拢到自己身边。船员们中间只有高级士官有手枪,而这些枪是他们仅有的防御装备。
莫内还在原地静候克利兰人的到来,勒菲弗尔朝他看了最后一眼,用一个军礼向他致敬。舰长回以微笑,轻轻挥挥手,没有丝毫畏惧的神色。
等到最后一个舰桥船员也匍匐从身边爬过,勒菲弗尔压低身子,躲开克利兰人的视线,关闭并锁上身后的防爆门。门后,枪声如疾风暴雨般响起来。
跟一些巨型运输船和星际航船相比,凯旋号并不大,但在萨布兰步履蹒跚的脚下,船壳仿佛无穷无尽地延伸着。她拖着筋疲力尽的步伐,朝右舷压差隔离室一步一挪地走去。穿着真空服走路需要十分小心谨慎,首先要消去一只脚上的磁力,迈出一步,然后给它加上磁力,接着给另外一只脚消磁,如此循环往复。前进的步伐极其缓慢,虽然萨布兰受过舱外活动(EVA)培训,但她以前身穿真空服进行的所有舱外操作几乎都是通过机动背包完成的。这么走实在太折磨人了,她的后背与前胸已经汗如雨下,从额头淌下的汗水滴进眼里,刺得眼睛火辣辣的疼。这恐怕是最让人沮丧的事情,因为她必须不时地环顾四周和头顶,看有没有克利兰武士偷偷跟上来。
好在一路上并没有外星人出现,萨布兰顺利抵达压差隔离室。虽然不知道磁力鞋能不能顶住武器的后坐力把自己固定在船壳上,但萨布兰还是手握霰弹枪做好射击准备,然后才打开外层舱门:里面是空的。她走进去,按下控制按钮给压差隔离室加压。正要按下按钮打开内层舱门时,萨布兰停下来:要是被门里的人当成克利兰人一枪打死的话,那这一路费劲地赶过来也太冤枉了。当然,门那头也可能有克利兰人。
萨布兰又端起霰弹枪做好准备,并打开衣服上的外置麦克风,然后按下压差隔离室的对讲按钮。“我是萨布兰中士,现在位于压差隔离室,”她说道,“里面有人吗?”
门突然滑开了,好几十个人出现在对面。萨布兰差一点就拉动霰弹枪的扳机,但她发现对方好像是自己的同伴。
“天啊!”萨布兰朝第一个走上前来打招呼的人喊道,“我差点把你的脑袋给轰掉!”然后她认出来人,赶忙放下枪,又讪讪地补上一句,“呃,长官。”
“你那么做一点也没错,士官,”勒菲弗尔温和地说,“是我的错。萨布兰,不是吗?”
“是,上将,”萨布兰说道。她注意到上将的脸颊上有许多深深的伤口,制服也被撕破了:他的样子很糟糕。
上将低头看一眼自己的制服,伤感地点点头。“我们过来时中了另一群登船者的埋伏。我们把她们打退了,但又有十来个船员被杀。”勒菲弗尔的手枪里只剩下两颗子弹,他们只差一点就全军覆没了。上将的手枪和萨布兰的霰弹枪是目前剩下的全部武器。“吉恩·巴特号随时可能前来对接,士官,”勒菲弗尔告诉萨布兰,“现在只有你握着真正的武器,所以,我不得不要求你尽你所能掩护船员撤离。”
“我们总共就剩下这么点人?”萨布兰小声问道。
上将沉重地点点头。“我想底下应该还有一些人,可能被困在机舱里面,但人数应该不多。可是我们之间隔着登船的外星人,又没有武器,没法杀出一条路去营救他们。”虽然勒菲弗尔知道自己必须首先顾及整个舰队,但如果有更多武器,或者船上有一支海军陆战队的话,他一定会领着大家去营救被困的船员。可要是赤手空拳那么做,根本毫无希望。“我们关上了主舷走道的防爆门,我又使用我的手动控制权限给它们上了锁。但我们知道敌人能够打开被锁上的门,不是吗?”
萨布兰严肃地点点头,她知道上将话里的意思。“我会挡住他们的,长官,”她平静地说。
勒菲弗尔用一只手紧紧握住萨布兰的肩膀,但隔了这么厚的真空服,她几乎感觉不到。“我知道你会的,”勒菲弗尔骄傲地告诉她,“时间不会太长。”
萨布兰举起右手,向上将敬礼,因为穿着真空服,姿势有些笨拙,上将回敬一个礼。然后萨布兰的视线越过船员们焦虑的脸,落到那扇门上。“长官,除了这扇门,你关闭后上锁的还有几道门?”她问道。
“两道,”勒菲弗尔回答,“我怀疑它们挺不了多长时间。”
萨布兰抿住嘴唇,想了想说:“上将,如果可以的话,请打开这扇门。我有一个计划,相信能够给我们争取多一点时间。”
李奥拉·卓兰正与十几名武士一同追杀幸存的船员,她跑在队伍最后,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急速地跳动。夺取舰桥虽然没花多长时间,但是整个过程相当惊心动魄。李奥拉·卓兰和姐妹们一拥而上,剩下的那个人类单枪匹马,开枪打死了其中两个姐妹。为表示对他战斗能力的赞赏,李奥拉·卓兰跟他进行了一场赤手空拳的搏斗。显然这个人类对此并不擅长,但依然毫不示弱——这种气势正是李奥拉·卓兰所看重的。这场不寻常的比拼毫无悬念。但当她最终将利爪插入这个人类的胸膛,刺透他心脏的时候,是带着遗憾的——虽然武士们打败了他,为女王带去无上荣光,但这并不是一场势均力敌的较量。
眼下,夺取飞船的战斗几近结束。李奥拉·卓兰筋疲力尽,忍受着伤痛的折磨,但她的血歌与姐妹们的无息无止的大合唱融汇在一起,在心里激荡不已。她从来没有体会过这般狂喜。
队伍中领头的武士——为争得参与这场意义非凡的开幕之战的荣誉,李奥拉·卓兰曾与她进行过比拼,而她的名次要高于李奥拉·卓兰——打开了人类锁在身后的又一扇门。这么低级的做法或许真的能给他们争取些时间,但他们最终又能达到什么目的呢?人类现在正向着飞船的主右舷压差隔离室奔逃,看来这是他们唯一的生路。
李奥拉·卓兰听到队伍前头的武士呼喊起战斗口号来——人类就在前面!她擎着剑,随着队伍一起向前猛冲。
萨布兰独自一人站在通道中,眼看着前面这扇门被克利兰人强行打开。在她身后,主舷过道中最后一扇防爆门豁然洞开,幸存的船员们背靠在嵌有压差隔离室的后舱壁上,满脸恐惧地看着她面前的这些外星人。萨布兰已经通过真空服上的无线电台确认过,凯旋号的姊妹舰吉恩·巴特号正在靠近,并将展开一个伸缩对接桥,几分钟后就能与他们对接。因此萨布兰还需要为大家争取宝贵的几分钟。
萨布兰把霰弹枪夹在一侧,打算最后需要的时候再去用它。但她希望克利兰人看在自己不构成直接威胁的份儿上,千万别扔飞镖过来。“如果克利兰人真的这么做,一开始就先把我给放倒,计划恐怕就不能顺利展开喽”,萨布兰想道,不禁为自己这种苦中作乐的幽默感咧嘴一笑。
萨布兰本来还不确定自己的样子,尤其是穿着真空服(空气已经快耗光了)的样子,会不会让敌人暂时却步。但实际上敌人根本没注意到她,反而一眼看见她身后无助的船员们,于是像疯了一般,大声吼叫着一拥而上。
外星人只顾向前冲,没留意到前方有一圈油灰状物质,直到萨布兰按下跟那卷油灰一起放在工具包里的电子装置上的按钮。一道烈日般的强光猛地闪现,登船炸药爆成一团耀眼炽热的火焰,转眼间,那些冲向萨布兰的克利兰人已经有一半被卷入火海。
听见外星人的战斗口号变成痛苦的哀嚎,萨布兰往旁边一闪,靠在舱壁上。她身边打开的防爆门正通往伙伴们所在的位置,他们自愿为这次计划充当诱饵。
萨布兰跪倒在地,提起她的霰弹枪,开始向陷入火海的那群外星人开火。
李奥拉·卓兰高声呼喊前面的武士,想搞清楚到底怎么了,却没有得到回应。她只看到一些武士在炽热的火焰中舞动的身影,哀嚎声几乎刺穿她的耳膜,而空气中充满皮肉、金属和毛发烧焦时发出的恶臭。李奥拉·卓兰本能地后撤,远离前方的屠戮之地。不论情势如何,她也不会在荣誉感的驱使下做任何无谓的牺牲。
接着李奥拉·卓兰听到人类武器发出轰隆巨响,并且看见一个穿着真空服的人,正跪在一扇开着的门旁边向姐妹们开火。在如此惨烈的情形下,这人的做法对像李奥拉·卓兰这样的武士们来说,勉强可算是一种解脱:与其被如同火炬一般活活烧死,倒不如被这人类手里的武器打死来得痛快。
李奥拉·卓兰没有对那个人类发起攻击,不仅是出于这个考虑,还因为她的确也没有施莱卡了。除非她愿意勇闯火海,否则根本碰都碰不到那个人。
突然间,李奥拉·卓兰意识到那片火到底是怎么冒出来的:是登船炸药。她瞪大眼睛,把目光移回那个穿着真空服,还在向呼号翻滚着的姐妹们开火的人类身上。李奥拉·卓兰注意到,那人被一根简易的系带固定在舱壁上,其余的人类都躲在压差隔离室里,而通往压差隔离室的那扇舱门是开着的。在舱门周围,李奥拉·卓兰依稀看到一个她们自己的便携式压差隔离装置的接缝。因为是透明的,在这个距离上很难看出来。
这是一个陷阱。
“哦,不,”李奥拉·卓兰倒抽一口冷气,倒退着走向下一扇防爆门。“后撤,姐妹们!”她的尖叫声穿透了混乱的嘈杂声。“后撤!”李奥拉·卓兰惊恐又愤怒地嘶喊着,抓住身旁最近的两个武士,把她们往后拉,一直拖到她身后的舱壁处。不知道这儿的船壳有多厚,炸药需要多长时间把它咬穿——
只听一声炸雷般的巨响,甲板上赫然出现一个直径两米的洞,一大块甲板被空气压力推入太空。惊叫声与哀嚎声此起彼伏,还活着的那些武士也被吸出甲板上的洞口,一命呜呼。
被李奥拉·卓兰拉回来的那两个武士,由于没有抓住可以固定的东西,都跌倒在甲板上,几个翻滚之后,消失在无尽的太空中。李奥拉·卓兰的一只手使劲抓住舱壁,力量大到将钻石般坚硬的利爪都刺入金属之中。在强大意志力的支撑下,她顶住耳鼓爆裂和肺部空气被抽出的痛苦,把自己强拉到门的控制面板旁边,然后在各种按钮上乱按一通。直到门开始关闭,她才终于松口气。
门关上时,李奥拉·卓兰最后看了一眼穿着真空服的那个人类。这个扮演着陷阱诱饵角色的人类冲她做了一个好像是敬礼的动作:她把一只胳膊直直向前伸出,手掌紧握成拳,然后把另一只手放在这支胳膊的肘部上方。随着门砰的一声关上,她握着的拳头猛地向上一扬。
“去死吧,”萨布兰喘着粗气,对那名即将消失在缓缓关闭的防爆门后的外星人说道。那是飞船上仅存的外星武士。
其他外星人都被扫进了萨布兰在甲板和船壳上烧出来的大洞里,飞出船外一命呜呼。虽然不愿意这样伤害凯旋号,但她别无选择。
萨布兰摇摇晃晃站起身来,解开系带,依然惊奇于船壳破裂时它居然扛住了那股冲击力。然后她蹒跚着走到外层薄膜处,费劲地想要打开它。上将和船员都安然无恙,只是刚才空气从船壳喷涌而出,使内层薄膜突然张紧时,他们被吓一跳而已。她的计划成功了。
萨布兰的手指已经麻木,呼吸变成急喘:真空服已经没空气了。但她必须自己穿过外层薄膜,然后里面的人才能帮助和接应她。透过压差隔离装置,萨布兰看见勒菲弗尔上将正站在那头等待着自己。其他船员都已经被带入通往吉恩·巴特号的连接桥。他们安全了,至少在这一刻是安全了。
萨布兰终于将身后的外层薄膜封闭起来,做完这一个动作似乎花去她好几天的时间。但在这之后,她再没有一丝精力了。她的手反射性地抓向自己的脖子,瘫倒在地,大脑开始缺氧,眼前逐渐黑下来。
接着,萨布兰知道内层薄膜被打开,向她所在的外层气泡注入了空气。她不仅仅是凭耳朵听到空气噗噗的响声,更感觉到了气流的涌入。然后有人解开她的头盔并把它拉下来。萨布兰深深吸入一大口空气,发现勒菲弗尔正低头看着自己,他伤痕累累的脸上是温暖的微笑。
“来吧,萨布兰,”上将和蔼地说道,挥手挡开正要帮忙的吉恩·巴特号船员,扶萨布兰站了起来。他把她的一只手搭在自己肩膀上,紧紧地扶住她的腰部,架着她走向另一艘船。“我想你这一天里做的事情已经够多了。”
[1]循环:克利兰人的纪年单位。
[2]面甲:用来保护战士面部的护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