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荣觉得事态有些严重，她心里沉沉的。洪青在工作上弄了个一塌糊涂，回到家里又让她这样胡闹一气，他会不会想不开？洪青有手机，可他经常不开机。玉荣试着给他打电话，结果手机通了。玉荣问他在哪里，他说他正在办公室写材料。玉荣说，你别骗我了。洪青说，老婆，你现在说话的口气不对啊，怎么又是我骗你了，我怎么能骗得了你这个火眼金睛？玉荣听他这口气，明显是一副悠闲的心态，她心里就有点火，看他这样，根本没把这些烫手的羊圈放在心上，他可真是个不管别人死活的家伙。玉荣说，你怎么还有心情耍贫嘴？人家找到家里来了，你弄的那些羊圈，你忘了吗？洪青叹了口气，老婆，你让我安宁一会儿行吧？羊圈的事你别管，我和你的事，以后再说行不行？我现在坐在一个火球上，你知道坐在火球上是什么感觉吗？洪青说完这话就挂断了手机。玉荣不知道对风玉怎么说，她呆了呆，看着风玉说，找他不好找，找到了没用，你们为什么不去找县长？
风玉说，找了，没用。玉荣说，你每天早晨去小树林里哭，是因为这个羊圈吗？风玉低着头不吭声，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嘶哑着嗓子说，也是也不是。玉荣不说话，等待她的下文。
又沉默了很长时间，风玉才艰难地说，我看别人弄羊圈眼红，也想弄一个，可是没钱，我男人是个老好人，也想不出辙。后来有一个人出钱给我们修了羊圈，我也让那人给睡了，我男人知道了，他就上吊死了。我是哭我男人呢，我也哭羊圈，不是这个羊圈，我男人也死不了。玉荣心里凉飕飕的，她咕咚咕咚又喝了一杯茶。她问，那个帮你修羊圈的男人呢？风玉说，他进了监狱，他是村里的懒汉，他帮我修羊圈的钱是偷的，事发了，他就关进去了。风玉看着玉荣的脸说，你会不会嫌我脏？玉荣惊了一下，忙说，不会，你也是没办法。她的话虽是这样说的，可她心里一边同情、可怜风玉一边又对她多少有些别样的看法。穷固然可怕，更可怕的是为了丢掉穷而出卖自己以至于搭上别人甚至是自己亲人的性命。可是这一切又是谁造成的呢？洪青该不该负责任？可他负得起这个责任吗？现在他不但负不了责，还躲了起来，演出了一幕辞职去海南的滑稽剧。
玉荣是洪青的妻子，洪青插手弄羊圈，间接地死了一个人，玉荣心里有些难受。她不知道如何安慰风玉，这个女人为了一个挣不到钱的羊圈，丢了自己的男人，这个可怜的女人以后的日子更可怜了。风玉不是个精明的女人，她是那种靠出蛮力气糊口的女人，她靠卖菜挣不来买羊的钱。玉荣望着风玉满脸的无知和那茫然的神态，她的思绪飘到了很远的地方，也不知她想到了什么，她的眼角竟有液体样的东西闪烁。风玉为难地望着玉荣，她想走，又有点不甘心。
没想到洪秘书还有个有钱的老婆，洪秘书管不了的事他老婆也该管一管。风玉心里有了小算盘，就不急于离去，她想看看洪秘书的老婆如何打发她。玉荣看见风玉满脸期待的神情，她觉得她不能不帮助这个在社会下层生活、挣扎的女人，何况这是洪青捅下的漏子。玉荣决定帮助风玉时，她没有多想。她拿出两千块钱，她问风玉能买几只羊，她说是不是羊圈里有了羊就可以赚钱了0风玉说，两千块钱也买十几只羊呢，羊圈里只要有了羊，大羊生小羊，羊生羊，羊越来越多，当然就可以赚钱了。玉荣说，只要能赚钱，你把这两千块钱拿去买羊，你以后别再找洪青了，找他没用。风玉疑惑地望着玉荣，显出笨蛋的表情。随后，风玉飞快地瞄了玉荣一眼，就慌乱地揣上钱走了。
风玉走后，玉荣觉得自己心中居然一片通明。她想把这种感觉告诉洪青，她打洪青的手机，又是关机。看来洪青现在的子真是不好过，如果那些修建了羊圈的群众不放过他，他可真是没有精力跟玉荣闹什么事了。因为风玉找上门来的这段插曲，玉荣对洪青多少有些了解了，也许他真的是忙，他所忙的事是大事，却是说不出口的。说透了，他现在就是个负债人，他的空头支票开出去了，追债的人不放过他。人家以为他是块肥肉，殊不知他只是块骨头。想想自己竟也不放过他，玉荣内心多少有些羞愧。玉荣想通了这一点，人马上也精神起来，她给“百花园”打了个电话，小秀说找师傅的顾客很多，玉荣说她一会儿就到，让顾客等一下。
玉荣来到“百花园”，热情地和那几位顾客打招呼。她几天不在“百花园”露面，徒弟们惊奇地望着她，都觉得师傅有点变样。几位顾客都是来问关于“减肥”的问题，大家的问题千奇百怪，惹得玉荣几次发笑。一个快五十岁的胖女人说，我这样胖，一下子减瘦了，我那上大学的儿子回来不认识我了咋办？玉荣说，你这种担心没有必要，你的音容笑貌永远在你儿子的心中，无论你是胖还是瘦，你儿子都会一眼认出你的。你难道对自己没有信心？胖女人笑了，她说，我开个玩笑，你把玩笑当真了。玉荣说，我们不和顾客开玩笑，对你们的每一项服务，我们都是认真的。我们不认真，“上帝”发怒了咋办？胖女人很受感动，当即就签了“减肥”合同。小秀高兴地说，师傅，你一来，生意就红火了。玉荣说，我不来的时候，你也要想办法让生意红火起来。小秀说，我没那本事。玉荣说，本事是学来的。玉荣知道，生意全在人如何做，有的人不会说话，话一出口，就把送上门的顾客吓跑了。多年来，她不但学会了看面相，而且学会了揣摩顾客心理的本事。她的话说到点子上了，顾客就会心甘情愿地留下来和“百花园”合作，并在合作的过程中成为“百花园”永远的“上帝”。玉荣这一天基本上还算心情不错，就是她的死党景枝的丈夫江波来找她借钱，这小小的插曲让她心里有些不快。不过，随着江波离去，她的好心情又回来了。她给洪青打手机，想让他今晚早点回家，可洪青的手机仍然关着，她无法将她友好的信息传递给他，她心里多少有些不安。联系不上洪青，她还是早早回到家里，她想在家里等他，虽然这种等待很渺茫，她内心还是充满了某种期待。
玉荣做了晚饭等洪青回来吃，竟然又等来了肖风。玉荣把他挡在门外，她说，我们还有必要见面吗？肖风说，为什么没有必要？玉荣说，你心里清楚。肖风说，我心里不清楚。玉荣说，我现在是有夫之妇，这你该清楚了吧？肖风说，我还是不清楚。玉荣想起被他抛弃的那些黑色的日子，她真的想打他几记耳光，可她抬不起自己的手，她觉得他的一脸平静竟是那么可恨，她真的不想再见他了，她也不想苒跟他黏在一起说不清。可他坚决地要想跟她说点什么，他的脸上堆满了要说话的那种欲望。
玉荣想关门，肖风把手放在门框上，一副你要关就关，他打算牺牲他的手的样子。她下不了狠心，俩人相持不下。
远处有人走来，玉荣看见是江波，这个白天向玉荣借钱没借到的男人，现在又出现在玉荣家门口，想必是他还不死心，还想再借一次。江波看了肖风一眼，问玉荣，他是谁？玉荣说，算命先生，非要给我算命。江波说，什么算命先生，别上当受骗了。江波一抬胳膊，就把肖风扒拉到一边去，江波迸了屋，玉荣忙把门关上。关了门她还是有点不自然，心跳得有些反常。她侧耳听外面的动静，外面悄无声息。想必肖风已经走了，玉荣松了口气。
江波大大方方地往饭桌前一坐，怎么，洪青还没回来？
玉荣说，最近被那羊圈的事闹得焦头烂额，哪还能按时回家。江波说，洪青也是，羊圈都弄成了，不就差几只羊吗？
也就是事业成功了一半，另一半就是拼老命也要让它成功，怎么就弄成了这样？玉荣说，官场上的事弄不清，不是几只羊的事，而是几百只几千只羊的事，哪有你说的那么简单。
俩人聊了一会儿洪青的事，江波又提出借钱的事，他说玉荣帮他一把，他就会翻身，要不他就得待岗。他拿出一份借据，他说他可以向玉荣借高利贷，一年后本金利息一起清。
玉荣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江波的意思好像是她玉荣见钱眼开，是那种爱钱如命的主儿。白天江波到“百花园”借钱时，她说她最近要上减肥新项目，急需大批资金注入，手头不宽余，希望江波能体谅她的难处。她以为她这样说，保全了大家的面子，也没必要供出好友景枝事先打了招呼，她不想让江波为借钱的事再和景枝闹矛盾。她看出江波不高兴，但她也不说破，她以为这件事就算结束了，没想到江波又杀个回马枪，弄出借据、高利贷之类的事，玉荣真是感到头痛。要不是景枝事先给她打招呼，她看景枝的面子，也会借给江波五万块钱的。可现在这夫妇俩，一个要借一个不让借，他们把难题推给玉荣，就不管玉荣的死活了。江波见玉荣不吭声，有点着急，也不顾脸面了，说，你别再推辞了，我知道你存有四十万，你借我五万，我过一年加倍还你，我用人格担保，你就是不相信我也该相信景枝。玉荣被逼无奈，只好说，你把话说到这份上了，我无话可说，为了对你负责，你还是和景枝一起来，只要你俩一起来，不用什么借据和所谓的高利贷，我会把钱借给你的。玉荣这样说，明显地把球又踢给了她的死党景枝，她不免为做女人感到一丝心酸。江波不说话，他望着玉荣，目光空空的。玉荣有一种被他的目光吞掉的感觉，她想说点啥，可是说不出口。俩人沉默着，屋里的空气也有些不怀好意。
过了很久，江波说，你虽是景枝的朋友，可我一直很尊敬你，我以为你会和景枝不一样，可是我错了，我知道景枝给你打过招呼，可我还是来找你了。算啦，不说了，我只想让女人知道，男人没有事业就不是男人。玉荣说，对不起，我本来想帮你们，可是我也为难。江波说，这不怨你，女人维护女人是正当的。江波说完这话，就起身要走，玉荣说，你先不要走，我打电话让景枝过来。江波说，没有这个必要了。玉荣送他，他出门时就随手把门给关上了。玉荣看着门发呆，这时她真想找到景枝臭骂她一顿，可景枝那天晚上说她出远门了，玉荣现在找不到她，玉荣冲动地想把江波喊回来，冲动地想把钱借给他，可她怎么也出不了声。她听见江波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她心里一阵一阵发虚。
江波走后，洪青仍然迟迟不归，玉荣耐心地等下去，十二点过了，洪青无精打采地回来了。他没喝酒，看见玉荣仍然一身紫衣郑重地等他，他翻了个白眼，也不说话，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抱着头不吭声。玉荣说，怎么才回来？吃饭了没？洪青说，有事。玉荣说，我问你吃晚饭了没？洪青说，忘了，记不清了。玉荣见洪青这样，又是一肚子气，她无奈地忍着，好言说，今天一个风玉的来找你，她的羊圈没羊，我先给了她两千块钱，我让她以后不要找你了，这样天天找你，影响不好。洪青抬起头，陌生地看着玉荣，看了一会儿，忽然猛地跳起身，一副打架的样子。他指着玉荣叫喊，你以为你是什么？你有四十万就能普度众生了？你怎么就不用脑子想想，这个项目一共二十八个羊圈，所有的羊圈都等着上面给钱买羊，你这样自以为是开个口子，明天要钱的就会挤破家门，你看你怎么办？你给了那个叫风玉的两千，你没有理由不给别人，人家还以为是公款早下来了我放在家里扣着不往下发放，你让我以后怎么做人？怎么在政界混？
你这个蠢女人！洪青劈头盖脸一顿臭骂，让玉荣有些昏头昏脑摸不着方向，她既伤心又委屈，她好心帮他却招来如此下场，她的肺都要炸了。玉荣说，你的意思是我不该给风玉钱？洪青说，该给，太该给了，你那么有钱，怎么会放过这个施舍的机会呢？你用两千块钱打发了一个穷女人，你心里舒服了，你被自己感动了，你可以高高在上来教训你丈夫了对不对？你是在帮我吗？我看你是用那两千块钱教训我呢！对，你教训得对，我是个无能的丈夫，我对不起那些群众，我也对不起那些羊圈。洪青说着说着就有些悲愤，他的失意和绝望挤压着他自己的同时也挤压着玉荣，玉荣有点透不过气来，她想过去抱抱他以示安慰，但她不敢过去。玉荣说，洪青，就算我错了，我不该给风玉钱，可我真的不像你想的那样呀。洪青扫了她一眼，突然冷淡地说，那是你的事，你想给她是你有钱，可是你不能扯上那羊圈，羊圈不是你管的事。玉荣听洪青这样说，感到事态更为严重了，她一时脑子有点乱，不知道说什么好，就看见洪青收拾了洗漱用具要走。玉荣急忙说，你，你要去哪里？洪青说，去我该去的地方。玉荣说，洪青，你不能就这样走了，我们该坐下来好好谈谈。洪青说，以后吧，以后再说。他拉开门的一瞬间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没回头。洪青的态度让玉荣绝望了，他就是打她一顿也比现在这样子强。他离家的样子显得绝决，好像是打算再也不回来了。玉荣有点后怕，她追过去扯住洪青手中的包。她说，洪青，我给风玉钱是好意，我只是不想让她再找你，你不能这样就离开家。洪青说，是不是好意你心里清楚，羊圈的事是男人的事，我讨厌女人占领男人的阵地。玉荣不理解洪青的话，她说，洪青，我并不想占领你的阵地，我只是帮你啊。洪青说，你放手吧，你这不是在帮我，你是在羞辱我。玉荣的手松了一下急忙又抓住，她抓住的是洪青随身的包，可她以为她抓住的是洪青。洪青松开手，包就归玉荣了，玉荣抱着包发呆，洪青就关门走了。
玉荣回过神来打开门去追洪青，外面什么都没有，只有月光。月光很亮，却照不到洪青的影子。玉荣待在月光下很久很久，她不想进屋，她就那样待着，待着待着就哭了。
月光再美，夜里也埋伏着很多令人恐惧的东西，玉荣回到家里关了房门，觉得自己全身都是水，摸了一把，冷冷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