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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拿着昨天的命令看了一遍,第六连连长张涵站起来了。他是一个三十四五岁的人,尖尖的鼻子像一个钩子,背脊有一点驼,项颈倾斜着仿佛头要向前弯。阵地早已完成,并且在继续加强,黎明时他踏着草上的薄霜去看过。弟兄们全那样卖力,有的在西北风里光着流汗的背脊。一切都好,三排人占领了广大的正面;重机关枪阵地在小高地上,俯瞰着左前方的仙家桥,和二、三排的轻机关枪构成了交叉火网。假使敌人从那种着行树的用淡红色的石块铺成的京杭国道前进,或者走到向南流去的有一些没有叶子的杨柳树的小河边(走不过小河来,因为桥已经拆掉了),那,它将有多少伤亡呢。前地的要点距离已经测定,并且用东西标志起来,到那一棵黑皮的、干粗枝细的杨柳树是四百四十公尺;到那幢白色的独立瓦屋是六百八十三公尺;到那树林稀疏的小村落桥东是五百三十公尺,到那故意放在那里的一堆乱草是三百零九公尺。一组一组的斥候派遣出去,最远的一直到新塘市,结果是并无敌情。一切都好,只是伪装不怎么合乎要求,只有这样一种枯干的草皮,阵地上新挖出来的、赭红色的土多少暴露着。他把命令叠好,放入口袋,从低矮而污暗的农家茅檐里钻出来,走到缠着一些枯藤的椿树边。他想再到阵地上去走一走。一群飞机从东南飞来,喘息着,飞过他的头上。他望着对面黄草给风吹倒又弹起的小高地,忽然想到,自己的任务是如何重大啊。他想道:“为什么团长要派我到这一连呢?”自然是团长信任的表现,六七年来的战绩使团长依赖着他。他曾经在一次拂晓攻击中,连夺过四个山头,一人缴过一个连的械。在蕴藻浜,他一连人支持过九天,在泥水没腰的战壕里。现在,他这一连是战斗前哨:第一,他要好好的掩护主阵地,并且要在敌人还没有到达主阵地以前,就给它一个相当的打击;第二,他要使敌人错认主阵地的位置,而弄错了攻击方向;第三,他要使敌人过早展开,疲劳兵力,取得时间的余裕。他又对自己说:“全团打得好不好,完全要看我打得好不好了。”他一下立住了,仿佛记起什么事来。他连忙解开一个纽扣,把放好的命令又从口袋里抽出来,拿在手里看。真的,这个命令并没有不得已时从什么道路撤退,归还建制的话。“这不是团长要我……”他以为这是团长要他死守在这里的暗示。他很惊异为什么他没有注意过这个,为什么这样重大的事他竟完全忽略了。他的手颤抖起来,为了欢喜,也为了惭愧和担忧。“我是一个老干家呀,怎么能够这样糊涂。”他看了一看,四面静静的,只有几个弟兄立在屋檐下,别的,都掩蔽起来。他只看见一些绵亘不尽的高地,一些冬天颜色的草木和几片欲凝不凝、欲散不散的薄云。

张涵走到一个树根边,坐下来,把背脊靠在粗糙的树皮上。他向第二排的阵地远望着,看见了一棵深绿色的小树,几个坟墓,一切都好。他低下了头,用食指在干松的土地上画着,画了一条河流,一些水平曲线,两个重机关枪符号和断断续续的步兵排阵地符号。他指着,沉吟着,心里在想,“这是第二排,这里是第三……”一下,四个排长仿佛全站在他的面前。

“轰!轰!轰!轰!”

“轰轰!轰!……”

飞机飞回来,在炸汤水镇,浓烟突然涌起。六架双翼机盘旋在淡蓝的天空里。

他更担忧了,他的部队有损失么?他们暴露了自己么?哪一团的?……

他仍旧想下去。第一排排长麻子段龙飞,原来是他当中士班长时的二等兵,跟着他七年,现在才升中尉排长的。这是一个有血性的人,打起仗来勇敢得放野火一样。缺点是,往往几天几夜的打牌,不把下一个月的饷全输掉不罢休。第二排排长周畏三,身体本来很好,打篮球的时候比皮球更会跳跃,红黑色的皮肤好看得很。但是经过蕴藻浜和青阳港的战争以后,他一下衰弱下来,吐了血。他始终是一个机警而沉着的人,没有可以牵挂处。第三排排长仲超更好,年轻,没有嗜好,读过中学。只有才配属到这一连来的重机关枪排排长王煜英,他不知道他的底细。为这,他担忧,他找他谈过几次话,但是从简短而有礼貌的言语里,他什么也没有得到。他是中央军校刚毕业的学生,经验呢,是不会有的,而经验比学问更实用,自己打仗就是用经验的。并且,使他不高兴的是,这个家伙有鹅顶子那样、顶在头上的额,有一双深深的、凹陷在额下的眼,有一种骄傲侮慢的光。虽然那是很有节制的,隐隐约约的。虽然他的礼节很周到,敬礼的动作和姿势比谁都好,脚跟靠拢时打击出一个清脆的声响,同时右手迅速举起触在帽檐边,两脚尖离开恰好是六十度,不像仲超那样大小不定,左手掌平贴在裤缝上,也不像其余的人那样随随便便地掌虚指曲。愈是礼节周到的人,愈是看不起别人。这个家伙又和他仿佛若即若离,问什么说什么,不问就什么话也没有。真要命!不过,重机关枪阵地倒选择得很不错,构筑得也漂亮。“或者他不是个饭桶。——那一个机枪阵地,侧射起来的话……”他仿佛看见沿京杭国道前进的敌人,割麦一样倒下。重机关枪是这样重要,他希望他可以作为自己的帮手。但是,他总是担忧,总是不放心啊。

自己呢,出身是老粗,当连长是凭十九年的经验和历史,从一个十五岁的勤务兵,一步一步、一年一年的向上爬到的,一切知识全从工作和战争中求得的。他自己很清楚,在中日战争里,当一个连长,尤其是在今天这个战斗前哨的任务面前,他是差得太多了,太不容易了。这已经不是中国人打中国人自己的事,他应该好好的干一下。真的,中国人打中国人打得那样好,而今天打日本帝国主义却驴屌一样没用,熊样子,有什么脸见人,只有把脸躲到茅厕里去。他想,要打得更好才行,虽然打起来困难一定多。“哎呀,我是个老干家呀!”

“轰!轰!……”他看见一架双翼机侧转灰黑色的翼子,两个红色的圆点一闪。远处,有猛烈的爆炸声。

他想道:“我不要管得太多,我管好我自己就够了。我还是去找找那个王煜英吧,唉!”

一个士兵爬在棱线上,身上野兽一样插着枯草,头上、腰带上什么地方都是,那样纷披着,像乌龟爬在水边一样昂着头,向远处了望。两个士兵从斜坡下面走过,一个背着大十字镐,一个背着带黄泥的大圆锹。太阳出来不久,茫然的、刺眼的白光把人的影子照得分外纤长,淡淡的掠过干燥的枯草,掠过树枝,最后停止在一棵常绿的冬青树边。张涵看见王煜英拿着一枝铅笔在画什么,抬起头来向后面望一眼,又在铺在膝上的纸画一笔。

“王排长!”

他叫了一声。王煜英立刻站起来,举手敬礼。下垂的左手捏着铅笔、纸和一个黄铜的指北针。

“画要图?”

“是的。”王煜英用一种恭敬而拘谨的低沉的声音回答。

“你觉得怎么样呢?我们的阵地有什么缺点没有?”他试探着问。张涵总是想认识这个年轻的朋友。讨厌的是,他的凸出的额仿佛要触人的样子,而他直视的眼老是有一种见鬼的光,仿佛不愿意说话。张涵心里想:“这真是一双学生的、可恶的眼啊!”他继续说道:“缺点一定多的是。”

“很好的。”仍旧是冰冷的声音。

“王排长!”他忍耐不住。一种冲动近于发怒。他的声音忽然变得那样索然无味,失去了平日所有的明朗的调子。“现在我们大家都不必太客气。”他望着王煜英的眼,看见有一种惊疑的影子在那凹陷的最深处,向外窥伺。“现在大家都是为国家,为我们的任务,有经验的拿出经验来,有学问的拿出学问来。总要弄得我们的阵地呀,一点毛病也没有,好像诸葛亮的八阵图一样,一那么,我们大家都好。你觉得?……”

王煜英不安起来。为什么这个人老是找到自己,仿佛自己做过什么坏事似的。为什么他脸上每次都这样浮滑的笑着,向前伸出的头、把尖尖的鼻子送在面前,像要嗔嗔有什么气味的样子。为什么呢?自己有什么错处吗?他很不高兴。但是他始终压住自己,在心里对自己说:“忍耐一点吧!自己人发生冲突,那便宜谁?还不是便宜敌人?我只要尽我应尽的责任,管他啰唆呢。”于是用柔和的声音说话,虽然竭力柔和,却不免有刚毛的味道:“我想,完全很好。”

这回答使张涵失望。他希望从他的回答中得到一点东西,但是什么也没有。“唉!——”他叹了口气,揉一揉自己的两手。“你客气,你不肯说。”

王煜英眼望着远处,望着那一抹蓝灰色的九华山,以后又疾转到汤山,微微一笑,仿佛微风吹过池塘时的涟漪,悄悄的起来,又悄悄的消失。有什么缺点呢?那主阵地,位置是那样合于原则:蟹螯一样的山峰控制着这京杭国道,而敌人的机械化部队,只有利用道路才能发挥它优越的运动性。这不是正好么?这位置,敌人不得不攻,而攻又困难。有什么可说的呢?并且,自己只是一个排长,对于已经决定了的阵地,又有什么话可说呢?这问来问去,这是什么意思呢?他没有回答,眼望着张涵。

张涵觉得受了压迫。走开吧,那是一无所得;不走吧,还有什么可说,甚至要弄僵。他们全沉默在上升的日光里。日光仍旧那样冷淡,落尽叶子的白杨树密集而重叠的影子,成为一片淡淡的灰色。远处,有轰炸声起来。

“王排长!”张涵又说:“三个臭皮匠,抵个诸葛亮。这是我们那里的土话。我们总要同心协力,同心协力。哈,哈!……”不知道为什么他这样笑起来,笑得自己也吃惊。

王煜英只是那样一声一声的轻轻地答应着,有一种受恐吓的感觉。

忽然张涵问道,“你的机关枪?……”他问了半句,想单刀直入,比如说重机关枪是十分重要的,不能够有一丝一毫的含糊,比如说一个人骄傲起来是要不得的。……但他又觉得警告得太早是不合适的,引起误会不好。他的勇气和自制使他半途而废,并且更不自然的满脸含笑,头更向前垂,背脊能着,衬在冬青树的绿叶上。

王煜英更吃惊了。他始终直望着张涵尖尖的鼻子,从侧面看,更像一只鹰。

张涵看见六架被天光映得灰黑的飞机,急急地向西北的远山飞去。他回过头来,眼光恰好和王煜英的眼光相触,他连忙向正前方看。“你的机关枪很好。……”他的话病人那样小声小气的,近于谄媚,他仿佛看见王煜英的额和眼特别惹眼的凸出和凹陷。

“我的机关枪,连长有什么指示么?”王煜英逼着问。他觉得自己被侮辱得已经很够了,虽然并不打算闹翻脸,但是他要抓住一个机会,看一看这个浮滑的笑脸到底是什么来意。说话不妨卑屈一点。

“我说,一”张涵的话是困难的。“假使发现敌人的坦克车……”他说了一句自己也不打算说的话。

“那我有钢心弹。”王煜英朴素的回答。他要笑,吞吞吐吐了半天,原来是为了这个。

“多少?”张涵乏味的问下去。

“五百发。”

“够用?”

“无论如何,不够的。”

“那一”张涵终于诚恳地说出他要说的话来,“不管怎样,打仗第一要沉着,无论如何要沉着,尤其没有打过什么仗的人要沉着。不要怕,一怕就什么全完结了。你要沉着,王排长!我希望你打得好。不要见怪,我知道你是刚毕业。自然,自然,新出猫儿强似虎。——”以后他又说不出口来,虽然话是那样多。

忽然,从一行白杨树的枯枝的前面,一棵红光四照的信号弹直升而起,灿烂在日光里,那样婀娜多姿。

“王排长!发现敌人了。希望你打得好!”

那是他们约定的信号,

张涵匆匆地跑下斜坡,没入一个枯树林里,以后在几幢灰白色的茅屋那里又出现了一下。

王煜英望着张涵的背影,一种迷惘咬嚼着他,直到看不见什么的时候,才把指北针、铅笔、没有完成的要图一齐放入军服的口袋里。

开始有步枪声。树枝仍旧是密的,远山仍旧是蓝灰色的,曰光仍旧是苍白的。

张涵急急忙忙赶回连部。连部设在高地下面一家农民的房屋里,主人已经搬走,室内只留着农具和笨重而破旧的东西:一架水车竖立在一边,上面盖着灰尘和蜘蛛网。一些锈蚀了的锄头、断犁、磨子之类,堆集在墙角。室内光线很暗,红红的燃点着一枝蜡烛。一架电话机放在少了一只腿的靠墙的旧木桌上。一走进门就有一种霉气侵袭呼吸器官。几个传令兵正围在电话机旁。

“有电话?”

回答没有。远远传来几声枪响。红色的信号弹报告发现敌人的大部队。他一下拿起送受话器,但立刻又放下。他开始在室内焦灼的踱来踱去,踱过去七步,旋风一样的向后转,踱回来七步,踱到门槛边。他在等候报告。他要把敌人的兵种、兵力弄个明白,然后再报告团部。有飞机的马达声,听来又不怎么象。

但是,一下子机关枪吼叫起来,那样尖锐,像连续爆裂,那是敌人的:

“嘎,嘎,嘎……嘎,嘎,嘎……”

他连忙再拿起送受话器来,摇了几下铃。

“在庄里村附近,发现敌人的部队。详细的情况还没有接到报告……”

他把送受话器摔在桌上,冲出门去,一口气跑到髙地上,那里有一个哨兵在了望。他看见两个斥候在树边向后跑,隐现不定的,一个又在那灰白色的树干后面站住,向前张望。有汽车的声音,远处京杭国道上有飞扬的尘土,像一朵云雾一样压遮了低低的行树。

斥候回来报告:敌人的先头已经到达庄里村,十几辆三轮摩托车,每一辆有两个穿黄呢军服的敌人,车上装着护板和轻机关枪。在庄里村的西北端,当敌人开车过来的时候,他们开枪射击,命中了一辆,驾车的日兵颠出车外倒在路上,车子撞在一棵白杨树上,冒着黑烟,翻倒在路上。现在日军正停在庄里村,用三轮摩托车封锁了道路,射击起来。后面有杂乱的汽车声音,有的很近,有的很远,尘土浓厚而疾速的飘扬着。

他把敌情用电话报告了团部以后,仍旧回到高地上来。庄里村那里,尘土已浮在行树的一侧,淡淡的低压着干燥的水田。京杭国道上是平静的,只有远处,尘土还是翻滚不定。他用望远镜看,只有庄里村村口的树林里露出半个橡皮车轮,此外,什么也看不见。天是淡淡的,日光变黄了,一群乌鸦扇着风声在头上飞过。

他想道:“到底来了多少人呢?不会少的吧?多了,打起来不更好?鱼少了,钓鱼有什么趣味!”他记起来,当他在太湖边驻防的时候,时常到小石桥边钓鱼。坐在杨柳树或者槐树阴里,让水波把日光灼热的反射在颊上,听着树枝上的线一样长的蝉声。鱼是那样多,差不多一举手就是一尾。或者是细长的白条鱼,或者是肥大的鲫鱼,有时还可以钓到一两尾的鳜鱼和鲤鱼。它们挂在钩子上,摆动着尾巴跳荡着,闪出一种银光和金光来。尤其是春雨初晴水涨的时候,鱼更多。每一天,在黄昏月上的时候,他要喝半斤酒,把鲫鱼和萝卜煮成汤,或者把白条鱼用油炸了吃。“鱼少怎么行,钓半天才钓一条,说不定一条也没有。打仗也是一样,少来也是打,多来也是打,我是一样打法呀。”他忽然想派部队去驱逐,要段龙飞带他的一排人去。打仗,最好的方法是先下手。但这是他现在的地位所不许可的,他只有仍旧立在高地上了望。他又想道:“假使打了起来,那个,那个家伙到底行不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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