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遭一片黑暗。
永璋尝试着伸出五指，凭着感觉在眼前挥了挥，却仍旧不视一物。忽然之间失去视觉感官，永璋惊慌了一瞬，很快便稳住情绪，慢慢在这片黑暗当中摸索着往前走。
他不记得走了多久，心间愈来愈压抑，也愈来愈慌张。他的步伐也越来越慢，甚至渐渐跌跌撞撞起来，最终忍受不住，跌倒在地上，怎么都无法站起来。
他听到了阵阵洪亮的带着杀意的呐喊，也听到了兵器相向的碰撞声。然后他嗅到浓重到让人反胃的血腥味。
眼前忽然一花。
永璋来不及去适应，便看到一群面目凶狠的士兵正拿着尖角泛蓝的狼牙刀振臂呐喊着，站在他们对面的数十人脸色难看，奇形怪状的武器被紧紧握在手中。
战斗一触即发。
永璋尚且来不及去了解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便有一阵刀光向着他飞速劈斩过来。
瞳孔在不知觉中缩小，永璋知道自己此时应当做出反应，但这攻击来势迅猛，他又是个病秧子，这下子如何能躲过去！
正绝望地等待兵器刺入身体的疼痛时，永璋只觉腰间一紧，随即鼻翼间便被一阵冷香充斥。他下意识地抬头去看这个人的脸，却只看到发丝下额角边的兰草纹路，以及那一双毫无感情的狭长凤眸。
他张了张唇，正想吐出这个人的名字，却见这人已然将他放下，又转身投入到战局当中。
……
……
“唐清珩！”
猛然从睡梦中清醒过来，永璋抹了抹额角的冷汗，同时也感觉到了背后一片黏腻。
自从能够看清楚唐清珩的魂体，每日入睡后，永璋就总会做一些很奇怪的梦。这一次，他梦见那群江湖人连带着唐清珩，都无一例外战死沙场，胸中郁气更甚。
永璋依稀能够明白，他这些天里之所以会做这些梦，多半是唐清珩的缘故。他也有个预感，这一回梦中唐清珩战死，从此往后，他是不会再做这样诡异离奇的梦了。
“你叫我？”
永璋正在沉思当中，却忽然听到耳边响起一阵轻柔到了极致的声音。他见怪不怪地抬头，果然是唐清珩。这具透明的魂体此刻正靠坐在床尾，懒洋洋地打着哈欠，丝毫不见初见时的精明与危险。
没有理会唐清珩的问话，永璋稍稍平复心情，转眼又寻思起另外一件事情。
他这具病体早已满是沉珂，当真已经残破得不堪入目。他每日每夜地咳嗽不止，近日来更是能咳出许多猩红的血液来。
永璋清楚，他已经活不久了。
与其再被病体折磨得生不如死，他倒不如以此作为交换，完成一些对他而言更有意义的事。
“唐先生。”永璋眼看着唐清珩的双眸已经恢复清明，才轻声开口，“唐先生，这些时日来发生的奇异事情，永璋十分感激在心。若不是唐先生，永璋想来还会继续自欺欺人地活着。”
唐清珩只静静地注视着对面人那双温润的眼，不发一言。
永璋并不理会唐清珩看上去的无动于衷，他继续说道，“这些天来，我也能觉察到这具身体对先生的吸引力。只是病体沉珂，我也时日无多，再无可能好好活着。与其这样，倒不如成全了先生。”
“我这一生问心无愧，却始终都不愿想明白，他们如何能够对我如此绝情。”永璋敛眸轻笑，“先生是来自我未知世界里的奇人，想来定有法子好好活下去。我也只想求先生，好好儿地活下去。”
说罢，他半躺在床上的身子微微弯下来，朝唐清珩行了一个并不完整的礼。
少年微笑起来的模样当真是风姿卓绝。唐清珩沉默地看着这个他教导了两月不到的记名弟子，薄唇抿了抿。
永璋并不惧怕他晦暗的脸色，只坚持地微笑道，“我知道先生会答应的。”
这句话说得太过笃定。但事实也确实如此。
“答应你便是了。”唐清珩说道。他的声音一如当日的沙哑，带着些让人不寒而栗的冷意。
永璋的那些小心思小算计他并不放在心上。这毕竟是他教出来的半个弟子，该是什么样的人他心里清楚。正因为清楚，他才会难得因为这些心思觉得有些酸涩起来。
话音刚落，永璋便感觉到他的意识开始沉浮，身体仿佛也在一瞬之间变得沉重起来。他明白，他主动做出的决定已经在慢慢生效。
用尽全力牵扯脸上的肌肉，他极力露出一个清雅的微笑，低声喃喃，“谢谢。”
谢谢唐清珩明知他的算计，却终究愿意将他的威胁堪称请求，并放在心上。
这具身体就如他说的那样残败，只怕换了个魂也好不到哪里去，甚至可能会落下个更坏的结果。这些永璋知道，唐清珩心里亦更加明了，可他仍旧答应了下来。
仅凭这个，就足够永璋感激涕零了。
他一生只有短短的这些岁月，皇父不曾注意到他，母妃对他时常训斥，几乎没有过关心的时候。后来四妹六弟出世，他被皇父斥责不孝不悌，母妃因此对他失望之极，更是不再将精力投注在他身上。
直到出宫建府，他仍未被皇父加以任何殊荣。这等不重视的态度，也让惯来势利眼的宫人瞧不起，甚至隐隐有些奴大欺主的势头。
他的未来因那一句不孝不悌变得面目全非，往日还算得上亲近的兄长弟妹在瞬时间疏远，对他有所礼待的宫妃更是言语间冷嘲热讽，让人好不难受。
永璋本以为这就够难受了，岂之还不够。
他的身体日渐差了下去，从郁结于心到卧床不起也只是短短的三年时间，但因为不受到重视，所以太医总不愿来他这阿哥府邸，好似生怕沾染了晦气。
病痛渐渐在消磨着他的意志，他一直不愿看清真相，宁可使自己沉迷在假象当中自欺欺人。是唐清珩打醒了他。
但这终究是太晚了。
意识已经开始涣散，永璋想道，往后这世上，便再没有爱新觉罗·永璋这个人了。而他，到死也没得到过皇父的青眼，到死也只是个光头阿哥。
只期望，唐先生能好好活着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