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好？”
“这个……”
周老板也是聪明之人，见荣连贵抬出俄侨红十字会说事，一再强调俄国难民的安全；说他吓唬人也好，确有其事也好，反正这里肯定担着责任，是真的；万一出点事，造成国际纠纷，也应该是真的。想到这儿，周老板笑道：
“荣老板，恕哥哥不知其中含着这么多的厉害，你就当我刚才的话没说。嘿嘿！”
吃完饭，送走周老板，下午二舅高占奎招呼他一块去洗澡，谈的又是俄国女人的事。
“连贵，咱们厂里烧水的那个俄国娘们儿，你看她真是个贵族身份吗？”高占奎盖着花格线毯，躺在浴池休息室床上，问。
荣连贵笑了：
“二舅，你已经亲自给他们过了堂，还问我？”
“要说那娘们儿的眼神，气派，像！可咱也不托底呀，没地方调查去。”
“二舅怎么忽然说起这个？”
“你说，咱们在海参崴也见过俄国贵族，穿着貂皮大衣，围着狐狸围脖，坐着有仆人跟班的马车，那是多大的谱呀！你说过，什么时候咱们能坐上这种车呀！你现在不是坐上了吗！连贵，咱这辈子算混出来了！”
“那是。”荣连贵不明白，二舅怎么突然说这些。
高占奎坐起来，喝了口茶，说：
“连贵，就算这个烧水的俄国娘们儿是个假贵族，咱也得把她当真贵族使着，让一个俄国贵族给咱烧水，伺候工人喝水，咱鼎新泰的谱儿，摆大了！”
“别说，真有点这个意思，给你这么一说，我也是才琢磨出来。”
“是有点这个意思。不过……也有点把人家糟践了。”
“是有点糟践了。”荣连贵随声附合。
高占奎笑笑，回头瞅瞅厢式床两边的客人，凑到荣连贵鼻子前，小声说：
“连贵，我想把这个俄国娘们儿要过来——家里缺个保姆。”
荣连贵痛快地：“那就让她过来。”
高占奎又摇摇头：“这事我跟你两个舅母提过，你大舅母没的说，三舅母不乐意，说家里弄个外国人来，说句话也听不懂，别扭。”
荣连贵乐了：“三舅母不是怕听不懂外国的话，是怕你跟外国娘们儿闹出事来！”
高占奎哈哈大笑。荣连贵说：
“三舅母肯定有这种担心，我可不能让伊琳娜过来！将来你们家闹不和，三舅母得把责任全推我身上。”
“连贵，你帮我劝劝三舅母，就说俄国娘们儿是护士出身，会伺候孩子，让她过来伺候你三舅母的小儿子；过来先试一阶段，如果觉得不合适，再让她回去。”
“我说二舅，你干脆别费这个事了，你又不是没沾过俄国娘们儿，别整到家里来，弄得家里不和。我不同意！”
高占奎见荣连贵坚决反对，也就不再坚持，懊恼地重新躺下，半天一声不吭。
荣连贵晚上到家，已经过了九点，按照惯性，他直接走上二楼，来到二太太门口，刚要推门，手收了回来。一惯严谨心细的荣连贵在门前算了一下日期：不对，上半月已经结束，今天是下半月头一天。他立刻转身下楼，来到大老婆房间——下半月属于大老婆。
大老婆赵氏还没睡，正在等他。赵氏四十岁刚搭边，对女人来说，也是一朵花颜色刚开始退；仅仅刚开始退，赤橙黄绿青蓝紫诸般元素一样也还不缺；守了半个月的寡，天天掐着手指头数，总算把夫君盼回来了；打上午起，赵氏就开始倒饬，先洗澡，后烫头，晚上穿什么，给丈夫准备什么样的小吃，半个月来什么样的事该说，什么样的话该问，准备得周周全全；接下来半个月的蜜日子，可不能因为在最初几天的马虎，就让夫君不高兴。
荣连贵走进太太屋，先闻见一股浓郁的香水味。再看看赵氏，头上烫的大花卷，油光闪闪，坦露的白净胸脯，微红的脸蛋，含情的眸子，也是一枝不折不扣的出水芙蓉，带雨梨花。荣连贵忍不住上前，搂住赵氏，在脸蛋上亲一下。
“别闹，小心叫人听见。”赵氏含羞地说。
荣连贵收敛了很多，与老婆温存一番。赵氏下地，给他切了块西瓜，坐在他身边，一边看着他吃，一边问：
“今天见到二舅，他跟你唠啥了？”
荣连贵在赵氏这边，就放松多了，也敢对他说实话：“厂里新来个俄国娘们儿，二舅想把她要到家里，伺候三舅母。”
赵氏一怔：“这俄国娘们多大了？”
“不到三十。”
“这么年轻，可不合适。咱二舅，是不是又往歪里想了？”
“那倒没有。说是俄国娘们儿会伺候小孩，想让她过来伺候三舅母的孩子。”
“会伺候你们老爷们吧？你答应二舅了？”
“我又不傻，没答应。”
“这就对了！”
“睡觉！”
“天还早呢。”
“不行，我累了。”
他躺下，赵氏也躺下，趴在他身上，紧紧抱着他，唯恐他跑了。
荣连贵躺着睡不着，不是赵氏抱得他有些喘不上气，而是今天出的这两档事。粮行周老板提出要伊琳娜在先，高占奎提出要伊琳娜在后，这就不能不引起他的重视。这重视来自两方面：首先，伊琳娜这个人的身份很特殊，否则她不会一言不发就引起许多人喜欢；其次，把伊琳娜安排在水房烧水，烧水看似简单，却马虎不得，万一马虎，添水不及时，水炉爆炸，就有生命危险，怎么向俄侨红十字会交待？再者，水房是个公开场所，人多嘴杂，谁能保证不出意外之事？接收俄国难民来工作，是件不会受到众人指责的事；一旦俄国难民在工厂里出了事故，那就会成为一件受到众人指责的事。
想到这里，荣连贵感到自己当初的决定有些轻率了。
他决定跟伊琳娜谈谈，多了解一下她。
第二天一到工厂，他就把伊琳娜找到办公室。
“在水房烧水，还适应吗？”他沏了一杯茶递给她。
“很好。谢谢荣老板！”伊琳娜脸上现出少见的笑容。
“你和加尼雅住的宿舍，安全吗？”
“安全，至少到今天没发生任何意外。”
“这就好。如果有什么情况发生，马上告诉宋科长。”
“好。”
“你结过婚吗？”
“……结过。我的丈夫姓加尔金，是个歌剧演员。我们结婚不到两年，一个大公遗孀爱上他，二人去了法国……”伊琳娜不愿多讲，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茶。
“你选错了女婿。”荣连贵惋惜地说。
“他是母亲给我挑选的。婆婆家很富有，在叶卡捷琳堡有个大钢铁厂……”
“你娘家都有什么人？”
“爷爷，奶奶，母亲，哥哥，嫂子、弟弟，妹妹。爷爷带着一家人从乡下庄园逃出来，到叶卡捷琳堡投奔我，结果没站住脚，接着跑，逃亡的队伍里又多了三个人：我，保姆加尼雅，婆婆的妹妹——也就是我的姨婆婆……在西伯利亚途中，遇到劫匪，一家人被冲散了……”
伊琳娜语音哽咽，说不下去。
荣连贵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能安慰几句，表示同情。
“荣老板，我得去看看炉子，水要开了……”
“炉子你不要管，有人照看。……你受过什么教育？”
“受过高等教育。大学毕业后，我嫁到叶卡捷琳堡，不顾丈夫反对，在女子中学找了一份工作，任化学教师；不幸的是，我穿上老师校服，不到两个月，就发生了革命……”
荣连贵觉得，让伊琳娜烧水，实在不合适。
“在这儿烧水，很不习惯吧？”
“不不，这份工作挺好！我非常满意！”
“我想给你换一个工作，你想做什么？”
“换工作？”伊琳娜美丽的大眼睛忽闪几下，睫毛像黑羽毛一扇一扇地飞舞，“不不，我已经很知足了……”忽然她想到那天忘了给车间和办公楼送水的过失，面颊立刻红了。“是不是要惩罚我？”
“你误会了！”荣连贵说，“烧水这活又脏又累，想给你换一个轻松体面的工作，只是我一时不知道怎么安排，所以想听听你的意见。伊琳娜，你认真地考虑一下，你希望做点什么工作？”
伊琳娜弄明白了荣老板的好意，感激地一笑，带着幽默地口吻说：“我会弹钢琴，画画，您需要我来教工人弹琴、画画吗？”
荣连贵也笑了：“倒也可以试试！”
“还是让我烧水吧！”
“你回去吧，我要好好考虑一下。有了结果，我再通知你！”
荣连贵考虑了两天，已经有了主意。
这天下班回家，走进大老婆屋里，赵氏帮他脱去外衣，他说：“我想把厂里那个烧水的俄国女人，安排到家里来工作，你不能带头反对！”
赵氏一怔：“一个外国人，又不会中国话，让她来做什么工作？”
“让她来当家庭教师，教海莲、宝驹弹钢琴，画洋画。”
赵氏没再多一句话。不反对就是表示同意。
“我倒没什么，就怕秀茹不乐意。”赵氏说。
吃晚饭时，当着两个老婆面，荣连贵把跟赵氏讲过的事又说了一遍，但语气更加坚定：
“我要把厂里烧水的俄国女工，安排到家里来，教海莲、宝驹弹琴，画画。这几天人就过来……”
“我不乐意！”二老婆使着性子说，“弄个外国娘们儿到家来，大家都不方便！别让她来！”
荣连贵早料到秀茹是这种态度，故意绷起脸，说：“我都跟人家说好了，不能改了。”
“不能改，是不是？不能改也不许来！”二太太越发强硬起来。
“我要是硬让她来呢？”荣连贵少有地强硬起来。（他以为，只要态度一强硬，二太太就会软下来。）
“她来，我就走！”
“你上哪儿去？”荣连贵知道二太太娘家在外县，她这是说气话。
“你别管我去哪儿，反正有地方去。”
荣连贵哈哈一笑，没把秀茹的话当真。
荣连贵觉得，把伊琳娜安排到家里，这事好办；难办的是二舅，这事不能绕开他，必需面对面地征求他意见，如果他不同意，这事还真难办。
第二天，他把二舅高占奎约到“老独一处”吃午饭，特意要了一个雅间。高占奎知道，凡是荣连贵主动约他出来吃饭，都是有事要办，而且都是较大的事要与他商量。
“什么事？你说。”刚一落座，高占奎就关切地问。
“不急，吃着再说。”
高占奎只当没什么大事，就没再问。
酒喝到一半，荣连贵这才说到正题：“二舅，有件事得跟你老核计一下。”
“什么事？”
荣连贵把粮行周老板要伊琳娜的事说了一遍。
高占奎听后哈哈一笑：“周老板想哪儿去了，就是怜花惜玉，也轮不到他名下呀！”
荣连贵也笑了，接着说：“周老板能有这种想法，别的人能没有吗？……”
“你说我呢，是不是？”高占奎拦住外甥。
“二舅，你别自己往上凑啊，没说你！周老板是正经生意人，把伊琳娜挖走，我相信他会给她一个好安排；别的人就不好说了。伊琳娜有几分姿色，又是贵族出身，最主要的是她在中国没一个亲人，一旦落到坏人手里，你愿意吗？你肯定不愿意。我也不愿意。再说，伊琳娜是俄侨红十字会介绍给‘鼎新泰’的，在咱这儿出了事，我得负责；如果出了大事，咱在哈尔滨还混得下去吗？所以我想给她换换工作。……”
“我说什么来的？早把她安排我家来，哪有这些事！”高占奎又神气起来。
“搁你家，我已经说过，不合适。厂里又没有适合她干的活……琢磨来琢磨去，我觉得还是让她到我家当孩子的老师比较合适。”
“你说啥？”高占奎瞪起大眼珠子，不满地说，“搁我家不合适，搁你家合适？你这不是欺负我吗？你呀，不光不给我面子，还打我的脸，连贵，你欺负我老了！”
“不是，二舅，你听我把话说完，伊琳娜搁在我那儿，比较安全，秀茹就算不乐意，顶多两天就过去了，我能降住她。三舅母你压得住吗？你压不住。不让伊琳娜去你那儿，我实在是为你好！”
“你小子是不是在伊琳娜身上动起歪主意？”
“这个，咱不能干。干了让同行瞧不起。再说我也不缺女人呀！那个叫梦儿的，不是还等着我吗？”
一提到梦儿，高占奎觉得外甥刚才讲的一番话，都是实话，没有欺负他的意思，也就不再反对。
“得啦！你爱往家领谁就领谁，”高占奎说，“不是我的事，我不管。”
“得了，喝酒！”
下半晌，荣连贵回到工厂，把伊琳娜叫到办公室，说：“我想好了，请你做我的家庭老师，教我两个孩子弹琴画画，你没意见吧？”
伊琳娜又惊又喜：“这个……我怕教不好。”
“没关系，你能教多少，就教多少。我女儿十四岁，是在海参崴生的，俄国话说得很好，你跟她交流，不会有障碍。只是我儿子还小，5岁，但是没关系，他能学多少，就学多少。就这么定了。明天让宋科长送你去我家，需要的钢琴呀，画画的笔呀颜色呀，你写个单子，让宋科长帮你去买。”
“好吧，我来试试。”伊琳娜感受到荣连贵对她的一片好意，露出少见的微笑，“如果教得不好，请您及时换人！”
“现在你可以回家做些准备，明天按时来工厂，宋科长送你去我家。”
伊琳娜转身朝门口走，又站住，回过身问：“荣老板，烧水房的工作谁来做？”
荣连贵告诉她，这事你不用管，会有人接替你的。
伊琳娜有些犹豫，欲言又止。
“你想说什么？”荣连贵问。
“荣老板……我想说的是，我家加尼雅特别能干，如果让她来烧水，肯定干得比我好！”
荣连贵略作思考，答应下来：“那就让她去烧水。”
“谢谢！”伊琳娜恭敬地给荣连贵鞠一躬，灿然一笑，快乐地走了。
伊琳娜回到水房，没急着离开，在小板凳上坐下，有一种温暖的感觉包裹了全身，她需要好好地享受一下这种感觉……自从逃亡以来，身心一直像浸在冰窟窿里，还伴着绝望……现在，她感觉从冰窟里爬出半个身子，当然，绝望依然存在。
“妈妈，爷爷奶奶，嫂子，妹妹弟弟，你们在哪儿呀？你们还活在世上吗……”想到这儿，泪水又从眼眶涌出来。
她擦去眼泪，看一眼水表，往水壸里加满水，打开炉门，查看一下火情，把水烧开，重新把火压好，这才离开水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