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马观花似的，眼前纷扰画面尽数退去，聂芩玦睁开眼，模糊不清的视线里，隐约看见万祟神情复杂地收回了手。
万祟看着聂芩玦通红的眼眶，吐出了一句：“抱歉。”
回答他的，是一记响亮的耳光。
万祟猝不及防被扇了个正着，左脸上留下道鲜红的五指印。他有些愕然地眨了眨眼，回过脸看向聂芩玦，看着她满脸泪水狠狠地瞪着自己，最终什么也没说，默默地移开了视线。
旁边目睹了一切的江若阳看得兴致盎然，他意犹未尽地摇摇头，开口打破了两人之间沉闷的气氛，“万先生，你现在知道了‘门’在哪里了吗？”
万祟看了聂芩玦一眼，点点头，“恩。”
聂芩玦胡乱地抹掉了脸上的泪水，转身走向别处，万祟看着她站到走廊边，视线投向远方，手抓着围栏深吸了一口气。
聂芩玦此刻的脸上一派平静，没有了被强制回忆过去时的那些痛苦挣扎，在她故作冷静的表现下，不知潜藏着多少暗流汹涌的情绪。
万祟想起最后他所看见的景象，在一切都结束之后，聂芩玦发现了自己的异常，她开始能看见那些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一些东西。
从最初的惊讶到后来的坦然接受，她并没有花多少时间，而在这段时间里，她从未有过一丝一毫的恐惧。甚至可以说，她隐隐地有丝庆幸。
庆幸什么？
当看见聂芩玦再次回到那个地方，万祟一瞬间就明白了，她这是想要去见罗然，不管是以何种方式。然后无意识的，或者说是潜意识的，在踏入这片祭坛的那一刻，聂芩玦打开了那扇“门”，进入了属于她自己的边缘地界。
边缘地界是什么？
万祟曾经花费了无数个年月去寻找这个东西，它虚无缥缈，却无处不在。它既远在天涯，又近在咫尺。它可以沟通天地，又可以穿越时间。它就像是一条缓缓流动的长河，河水的流向不会改变，偶尔激起的浪花也转瞬即逝，但在这河流的底部，你所投下的每一个石头，它都在这儿，一直在这儿，不会改变。
而你进入边缘地界，即是投入这终年流动的河水中，在这一片乱石里，你是想要捡起某个石头，还是想要放下某个重物，它都不会对河水的流向造成改变，但是堆积的石头却有可能造成流向的改变，万祟曾一度想要改变它，却最终发现他的力量终是微不足道。
可聂芩玦不知道，投入这片河流的她选择性地忘记了河水的流向，只是徒劳地不断参与其中，想要试图改变最后的结果，可是在她不断地搬动石头的过程中，她遗失了自己，沉湎于罗然还存活的时间里，不断地、不断地重复着这一段早已逝去的过往，一次一次地重来，一次一次地经历罗然的逝去，被自己困在自己的边缘地界里，出不去，不愿出去，濒临崩溃。
直到掌管过去的守门人察觉了边缘地界的异常，找到了她，将她带离那里，却不知她的执念被留在了边缘地界，她错乱了记忆，直到那一丝执念逐渐加深，将她再次带回了这里，结束这一切。
万祟缓缓地开口，“边缘地界的‘门’，就是聂芩玦。一开始，是我错了，聂芩玦她，并不是什么幸存的祭品，而是‘门’，打开边缘地界的门……那个成彦奇，利用李秋明的怨恨，尝试着想要做出祭坛，本来他是不会成功的……因为这些条件只能建立祭坛，却不能开门。
当初诸佛无法彻底封闭边缘地界，便为它建造了凡人无法打开的门，当年我曾有幸进入打开的边缘地界，却未去了解打开它的真相，只是理所当然的将脚下堆积的尸骨当做了开门的条件，殊不知那仅仅只是令门现世的祭坛，现在想来，当年那扇门为什么会被打开？聂芩玦的那段记忆里，原本并未抱希望能够开门的成彦奇后来究竟察觉了什么？
诸佛所创造的门，究竟需要什么开启？其实稍微想一想就知道了，创造边缘地界的，是神。创造门的，也是神。那么能够开启门的，必然也是神。除了身为降三世明王的分身传承血脉的守门人，那么其他人想要开门，自然也需要神的血液。”
万祟说到这儿，聂芩玦愕然地回头看向他。
江若阳也微笑了起来，他知道，对方已经猜到了真相。
他们三人同时看向晕倒在地上的江起云，或者说，潜藏在他身体里的罗然——
“罗然是神。或者说，是某个神的分身或转世。边缘地界的祭品无法脱离祭坛，没有意识，亦不能轮回转世，除非献祭者死，祭坛才会消失，那些祭品才能得到解脱，可是罗然他却知道利用守门人的血脉，逃出祭坛，虽然神魂受损，但却保有意识，而且恐怕在死前的那一刻就恢复了记忆。但让我奇怪的是，他既然是神，为什么却要执意留在尘世？难道即使是神叶逃脱不了祭坛的束缚？还是有其他什么理由？”
江若阳看向聂芩玦：“你不如问问她？”
万祟看向聂芩玦，聂芩玦不待他开口，就不可置信地摇头，“这不可能，我跟他从小一起长大，他从未有过什么异于常人的地方。”
万祟沉思道：“他最后为什么会对你说‘不能死’？很奇怪不是吗？当时那种情况下，能不能死并不是由你决定的，最大的危险成彦奇还没有解决，而当时罗然已经没有了动手的力气，所以可以肯定的是，死前那一刻他必然是恢复了他作为神的记忆，那个记忆告诉他，沾染了他的血的你，已经成为了门，成彦奇必然不会杀你。可是为什么还会对你说出：‘你不能死’这样的话？”
聂芩玦此时心中已经乱了，“他可能是怕我之后自杀！”
“那也应该对你说‘不要死’。”
“你究竟想说什么？”
“聂芩玦，你的身份可能并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
聂芩玦沉默了，良久她才说了一句：“罗然呢？他是神？什么神？难道也是那个什么守门人吗？”
江若阳摇头，“他不是。就如之前万先生所说，降三世明王留下的分身传承血脉，有三个，分别是：过去、现在以及未来。我掌管的是过去，因此进入边缘地界后，我只能游荡在过去的时间里，那么同样的，其他两位守门人是不可能出现在非他所掌管的时间里的，可是就在刚才，罗然在我堂哥的体内突然苏醒，姐姐你再次进入了边缘地界，而我眼睁睁地看着罗然也跟着你进去了。所以可以肯定的是，他绝对不是守门人。”江若阳顿了顿，又说，“不过不管罗然他的身份是什么，这重要么？对聂姐姐来说，有何不同？”
聂芩玦一怔，走廊外的夜空中，月华如水，如一层薄纱笼罩在她清冷的脸上，聂芩玦缓缓展眉浅笑，那一刻，月光仿佛融化了她那冰冷的轮廓线条，只听她低眉柔声道：“恩，没什么不同。罗然就是罗然。”
她走向倒在地上的江起云，蹲下身说：“罗然就睡在他身体里吗？”
江若阳也蹲下身，“对，我堂哥高中时在这里读过书，堂哥虽然不是守门人，没有传承记忆，但身体里还是流着守门人的血，那个时候罗然就借机附在他的身上，离开了祭坛，但强制离开还是受了些损伤，这些年一直在沉睡，直到再次遇见你，才苏醒过来。”
聂芩玦抚上江起云的脸，“我可以见见他么？”
江若阳耸肩，“这就要看他自己愿不愿意见你了。”
江若阳的话音刚落，江起云的身上忽然泛起一层朦胧的白光，然后聂芩玦看见罗然从江起云的身体里坐起身，转过头静静地看着她，她听见他说：“芩玦，好久不见。”
聂芩玦的眼泪，唰地，就留下来了。
她看着他，仍旧是十一年前那副青涩的模样，在他身上时间仿佛停止了流转，他依旧是那个眉眼飞扬的白衣少年，嗓音清越，就如山涧溪流潺潺流过，一声又一声地轻唤着她的名字。
她颤抖着伸出了双手，轻轻地拥住了他，隔着漫长的时光。“罗然……”她拥着他，怀里空落落的拥着一片虚影。她闭着，眼角划过泪水，隐入那片虚影中，没有留下半点痕迹。“我很想你。”
罗然抬起手，轻轻抚在她的背上，“我知道。”
聂芩玦重复道：“很想见你。”
“我知道。”
“我想和你一直在一起。”
罗然蹙着眉，隐忍道：“……我知道。”
聂芩玦松开他，离开那个虚无的怀抱，望向他的眼底，“可是我不能。”
罗然浅浅一笑，“我知道，我不怪你。”
聂芩玦也笑了，她虚握住罗然的手，对他说道：“我会杀了成彦奇，给你解脱，放你离开。”
罗然看着她，没有说话。
聂芩玦笑得越加灿烂，眼中亮若星辰，“所以，你要等我。”
罗然看着她，慢慢地点头，“恩，我等你。”
最后，他们带着昏迷的江起云离开了那里，走出校门时，聂芩玦回头看了一眼这个即将荒废的学校。十一年前，她那二十三个同学沉湎于此，只有她一个人活了下来。可是她却不知道，她从未真正走出过这里，她一直都和那二十三个人困在这里，困在那个扭曲的人性里，这是一座鬼牢，困住她的却是人心。
原来她的双手从未干净过。罗浩说的不错，她是杀人凶手，她靠着杀害他人活了下来，她背负着抹消不掉的罪孽，一路前行……直到，终有一天，赎清她的罪孽，打破这座鬼牢，她才能真正的走出这里。
聂芩玦走出锈迹斑斑的校门，遥望着天边的一抹金光。她轻叹了一句：“天亮了。”
走在她前面的万祟接了个电话，简单说了几句后，回过头来，对她说：“我的员工跟我联系上了，他们知道成彦奇的下落，要去吗？”
聂芩玦杵着拐杖，踏着朝阳迎向他，面容上恢复了一如既往的冷硬，眼神坚定。“去，当然去。”
她不会再像十一年前那样软弱无能了，她要去打破这座鬼牢，踏着灿烂阳光，真正地走出来，结束这场噩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