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着鹅卵石的羊肠小径一路分花拂柳而来,但见四周亭台楼阁,鸿雁掠起眼前一汪澄碧,沿岸杨柳依依,柳丝垂落在碧水中映出清澈的艳影。湖中伫立着凉亭,碧瓦飞甍。再看,不远处的假山怪石崚峋,铺着富贵花开红毯的长廊贯穿了整个楼阁,楼阁几乎布满雕花格子窗,典雅精致。
甘婧一行跟着扶苏畅通无阻地进了他的宫殿。
正红朱漆大门顶端悬着黑色金丝楠木匾额,上面龙飞凤舞地题着三个大字“风雅院”。
宫内的婢女见一行人进来,忙上前来行礼问候:“参见大皇子,丞相大人。”
扶苏勾唇,对他们吩咐道:“起来吧。”随后转身,看向甘婧,风姿冉冉:“沐大人就先暂且居住在此,院子里的奴才沐大人可以随便差遣,不够的话可以跟我说一下,我让人去帮你安排。”
甘婧淡淡扫了一眼,差不多有三十个仆人,扶苏这是款待他国君主的待遇啊。
她嘴角扬起一抹弧度道:“与浩谢过大皇子,只是这差遣的奴婢让漪荷留下十个便是,我有他们几个服侍便可。”
扶苏刚想回绝,不过想到如果人多了,他想要溜进来干坏事好像还容易被发现,便笑道:“可以,都交给你了。今晚还有宴会,沐大人最好先歇息一番,告辞。”
甘婧颔首,让阴竹将扶苏送出门。
扶苏出了门没多久,转身进了自己的院子,跪在地上的正是暗阁的曦逅。
“说吧,怎么回事?”扶苏话语轩昂,一双眼目光射若寒星,跟刚刚的谈笑风声截然不同。
曦逅感觉到主子现在就如天上的魔主,气势压人,就连他也只能压低声音道:“主子,总部那天遭到刺客入侵,我没在现场,得到消息就连夜策马回去。等我知道她出事了之后,到李府想要救她出来,可被她拒绝了。”
“她说了什么?”扶苏身上的寒意收敛了些,可说出来的话还是像带着冰渣子,凌厉逼人。
“她说谢谢你的好意,只是她暂时有别的安排。”曦逅把那天看到甘婧时,她说出的话都托盘而出。
扶苏面无表情,眼中慢慢沉淀着幽深:“下去,下次不要让我再问你同样的问题。”
言下之意,就是如果他守着甘婧再出问题,他也就不用再出现了。
“是。”曦逅抬头看了他一眼,闪身而去,留下扶苏迎风而立,衣袂偏飞。
此时,澜沧宫的另一座小庭院。
“怎么样?看到了吗?”巧良人,也就是曾经的郑八子,此时正眼巴巴盯着前来汇报的宫女,着急地问道。
曾经她也曾占领一城春色,被嬴政纳入后宫。如今六年过去了,妆容不变,只是脸色憔悴了不少。
婢女回道:“良人,看到了,是卫国的一位丞相和他的几位夫人。”
巧良人不敢置信地垂着头,转瞬大骂道:“不可能!那个可是澜沧宫里除了扶苏的宫苑之外最好的一处,怎么可能用来接待外宾?”
有好几次她想要搬进去,都被扶苏下命令拦住了。
她一度以为里面是有什么禁忌或者什么,所以不对外开放,没想到今天居然是给一个外人住!
“真的,良人,奴婢没骗您,奴婢还去那个院子的宫女那边求证了一番,方才是大皇子亲自将右相等人送进去,安排好了才离开了。良人您也不用担忧,您不是你还有小殿下吗?奴婢相信大皇子总有一天会想起您的好,想起小殿下的。”宫女小心翼翼道。
“下去吧。”巧良人垂眸,挥了挥手,让宫女退下。
她已经有气无力了。
近日适逢嬴政寿辰,再加上两位他国来使的远道而来,嬴政做东在咸阳宫置酒,大宴群臣。
“微臣沐与浩代表卫国上下,献上卫国贺礼,恭贺皇上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甘婧一身卫国官服,坐在轮椅上不屈不挠道。
满堂的哄闹瞬间销声匿迹,静的可怕。
身后的王氏子孙率先开口,嗤笑道:“据说卫国右相在卫国不用跪拜任何人,这可是在秦国,丞相大人这样就是对我们的诚意?”
甘婧抬眸看去,瞬间了然,王鑫,王贲的弟弟,相比于自己勇武的父亲王翦和哥哥王贲,王鑫不过就废材一个,吃喝嫖赌样样精通。
不过就是个什么都不会的官二代,也来挑衅自己,想给自己一个下马威?
甘婧冷笑,抬起毫不怯色的眼睛看向正对的主座上的嬴政,恭敬道:“世人言秦皇扫六合,虎视何雄哉。飞剑决浮云,诸侯尽西来。明断自天启,大略驾群才。今日一见,微臣震惊不已,一时忘了行礼,望皇上恕罪!”
嬴政本也想给这个所谓的卫国第一右相个下马威,岂料他一句话就将自己哄到了天上,暂时也便失去了逼迫他下跪的兴致了,大笑道:“卫国丞相果然伶牙俐齿,真人就免了你这礼了,你就跟在卫宫一样便可。”
“谢皇上。”甘婧淡淡颔首,抱拳道。
本来还很瞧不起这位丞相的群臣一下子都蒙了,没想到他只需要一句话,就让皇帝笑逐颜开。若他不是卫国的官员,有他进入秦国朝政,只怕这儿都没有他们什么事了。
随后,甘婧示意后面的侍卫便将卫国的礼物帖子呈上去,道:“启禀皇上,这是我卫国来贺之礼品,我卫国愿与秦,修百年之睦好,事出而从之。”
甘婧之所以这么说,很大原因是想看看嬴政对封建的态度。秦国内部对封建是废是立的争论日嚣尘上,虽然已有政策出台,却总等嬴政的一命之下执行。若是他坦然收下,也就说明他默认了卫国的存在,卫国还能多活几年。
嬴政没有接过礼品帖子,而是示意赵高接过,巧妙地转移了话题:“今日朝鲜的新主人也来了,不知人在何处?”
第一排的一个男子走上前来,甘婧不着痕迹地推着轮椅退离三尺,看向那个位置上的男子:他有一双鹰一般的双眸,但双眸邪魅上翘,高挺的鼻梁,殷红的薄情唇,仿佛时时刻刻的在向世人彰显着他的尊贵。
身着朝鲜的服式,黑色的长发高高的挽起,在大殿的夜明珠的照射下,即使距离很远,仍旧能够让人看清他的容貌,面如冠玉,子夜般漆黑的眼眸,五官分明,小麦色的肌肤,身材壮硕。
能在朝鲜持续了近十年内乱后一举而出,端了乱臣贼子的人,看来也非池中之鱼。
男子看到了她的后退,不作反应,转身双手恭敬地呈上一份竹简,向嬴政行以朝鲜礼节,道:“朝鲜国国主哈木顿特派属下呈现朝鲜贺帖,为帝国皇帝贺寿。”
嬴政看向那个男子,点头笑道:“朝鲜国国主有心了,赵高。”
听到嬴政的吩咐,赵高也是忙不迭地过去接过那贺帖。
等到他们两人入座,宴会也就开始了。
随后群臣轮流举杯,歌功颂德,为嬴政祝寿。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群臣久在官场浸淫,当然都是个中高手。于是乎,酒连酒,话赶话,人比人,给嬴政戴的帽子越来越高。
然而,等到仆射周青臣一开口,群臣莫不心如死灰,知道这场高帽比赛的冠军已经产生。不少大臣暗中嘲讽:好你个周青臣,高,实在是高!
周青臣的祝贺词是这样的:“他时秦地不过千里,赖陛下神灵明圣。平定海内,放逐蛮夷,日月所照,莫不宾服。以诸侯为郡县,人人自安乐,无战争之患,传之万世。自上古不及陛下威德。”
嬴政大悦,心想:周青臣这人没别的优点,就是喜欢实话实说。
嬴政一高兴个,群臣自然也就加倍欢乐。偏在这时候,有人不知好歹,站起身来,厉声呵斥周青臣道:“周青臣,你当面恭维陛下,究竟是何居心?”
众人大惊失色,循声望去,是博士齐人淳于越。
周青臣大为窘迫,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应答。
嬴政听到这句话,脸色也变得非常难看,沉声问道:“博士何出此言?”
淳于越知道,他方才的话也把嬴政得罪在内,但他并不惧怕,高声说道:“臣听说商周两个朝代,历时千余年,分封王族子弟和有功之臣,作为国家的辅弼。今天,皇上您统一了天下,您的皇族子弟却没有分封,就算有田常和六卿这样的大臣,但是没有人辅弼您,怎么能相互照应呢?一件事不遵守古制而能长久维持,从来没有听说过。今天青臣又当面恭维皇上的过错,不是忠臣一类,还请皇上明断。”
说完,他还意犹未尽地补上一句:“我这人没别的缺点,就是喜欢实话实说。”
经过淳于越这一番激烈的说辞,咸阳宫内的酒香飘飘变成了硝烟弥漫。
先不说功臣集团和降臣集团早先就在这件事上起了很大的争执,如今还有卫国的使臣在这里,他们俩这么一提,卫国秦国两国的关系就都不好过了。
嬴政沉吟片刻,目视李斯,道:“博士所言,烦请丞相计议之。”
李斯本来想要当场反驳淳于越,但嬴政既然命令他计议,他也不好立即表态。
宴会又恢复了方才的热闹非凡,丝竹之声不绝于耳,席间觥筹交错,言语欢畅,其乐融融
甘婧没有理会刚刚的风波,顾自用着晚膳。
偶尔感受到身上有几道强烈的目光,也不过一笑置之。
坐在皇帝旁边踏上的阮女,自甘婧一出来,眼睛就止不住地往他身上看,直到秦皇生狠地转过他的头,她才愣是反应过来,娇羞地抱紧了秦皇的腰道:“皇上这是怎么了?今儿个是您的寿宴,本该高兴点。”
秦皇阴鹜的眼睛在她刚刚看向的方向扫了一下,脸色微沉地质问道:“看什么?”
难道是自己刚刚的动作太过明显了?阮女咬着朱唇暗暗想到,下一刻整个人就像是一只淘气的小猫撒着娇道:“皇上,臣妾是暗暗在想,方才离宫之时是否灭了长明灯。”
秦王抬头一见那方向也确实是寝宫的方向,便少了几分怀疑,笑道:“就你最关心真人。”
“艾,皇上说什么呢?这满朝文武都在关心皇上的身体,阮女我也微不足道。”阮女笑道。
“还是你最得真人的心。”嬴政捏了捏她的下巴,笑道。
若不是现在在群臣面前,他还真怕会忍不住要了她!
回到府中,李斯犹然愤愤不平,恨不得解淳于越之冠,溲溺其中。
竖儒!何足以与之论国之大道!
愤怒过后,李斯冷静下来,开始认真考虑应对。
对于淳于越的突然发难,李斯的第一反应是——功臣集团和降臣集团的矛盾终于爆发。然而,再深入一些,李斯却眉头紧蹙——淳于越他是要托古改制!
李斯冷笑起来:淳于越,你们这些儒生整天都在祖述尧舜,宪章汤武。现在已经是什么时候了,你们还依旧食古不化,搬出殷周先例来,言之凿凿,以为道理大过天,岂不是可笑?
远如尧舜,孔子、墨子俱道,而言辞大异,皆自谓真尧舜。尧舜不能复生,谁可定两家之真伪?近如殷周之治,无人亲见,加以史记匮乏,诸君又何以得知?特想当然以欺世盗利耳!
听到某种说法,没有用事实进行验证就加以肯定的人,是愚蠢的人;不能够肯定的事情却引来作为依据,是欺世骗人。尔等假托圣人之言,臆想先世之治,挟古以自重,贵古而贱今,其意不问可知:借复古之名,行改今之实。
姑且不论先古非尔等所知,就算先古真如尔等所言,那又如何?古人何足贵,前代何足法?今日之帝国,乃三皇五帝不曾有;今日之天下,乃千古未有之变局。
嬴政和我李斯,开辟出新天地,锻造出个新宇宙。即使尧舜复活,也当在嬴政面前俯首;即使周公在世,也当在我李斯面前低头。
孟子主张法先王,荀师主张法后王。俱往矣,今日之世,只可法今王,法皇帝嬴政,法我李斯!
公等碌碌,见识短浅,不足以谋大事。帝国之舰,一往无前,直至万世。尔等要么顺从,要么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