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太尉,哦不,现在该称呼为李相爷了。”甘婧冷笑道,伸手揭开了眼上的黑布。
没想到,居然是他。
她怎么忘了,分封制的存亡之争,李斯便是那主张毁灭的主力。帝国废除封建,设立天下三十八郡就是他一手操办的。
“右相大人不远万里出使帝国,皇上特地派遣本相前来接待,家奴粗鄙,怠慢之处请见谅。”李斯坐在高位上,此时的他已经是六十四岁的老翁,鬓角已经染上了风霜,但并未显得老态龙钟,反而双目神采奕奕,风采不减当年。
甘婧眼中的幽深渐浓,嘴角勾起一抹弧度,似笑非笑道:“李相爷这接待可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本相今日是受教了!”
“那卫国的右相大人,觉得本相该如何款待你?”李斯眉眼扬起一抹嘲讽的笑意,在他看来,手下败将都是没有和他评头论足的资本。
这时,一名下人慌忙地跑到李斯耳边说着什么。
甘婧乃习武之人,自然耳朵灵敏了几分,捕捉到了几个词:丫头,更衣,跑了。
她内心却了然,方才迹菊走到半路嚷嚷着要去更衣,旁边看守的几名侍卫拗不过她,只好让她去了。想来是趁着今日李府的喜事忙乱跑了。
这样也好,李斯这边还不会蠢到对自己动手引发江湖和朝堂的对抗。但如果他拿迹菊来威胁自己,那事情就棘手了。
李斯的脸色瞬间阴沉,怒道:“还不多派些人手给我抓回来!”
甘婧扬眉,冷笑道:“跟丞相大人合作的人,难道没有跟丞相说过?本相还是止剑山庄的庄主,常年供应帝国的兵器,丞相大人现在这态度,哪像是对待一个东家的态度?”
“哈哈,这话说的倒也不错,不过,在未来就未必了。右相大人也知道,如今天下只有一个帝国和郡县,再无其他,右相今日一来,不就生生地往我们脸上打脸吗?”李斯说着说着,双眼变得阴鹜起来,生狠得就像是要吃了甘婧的血肉。
看来,还真是姬昇那个孬种,为了自己的利益,打算将卫国给出卖了。
转念想到那日的秦帝国玉牌,甘婧心中浮现一个可怕的猜测。
她在猜,那日姬芜的死,怕是和这两人脱不了干系。
“丞相大人言下之意便是希望本相亲自提出,将卫国变为郡县?”甘婧勾唇问道。
“没错!”一听到自己的意图被当场揭开,李斯也没有否认,反而直言不讳。
甘婧眉眼之中透着一股冷冽,不屈的气概,嘲讽道:“李丞相这看人的眼光需要磨一磨了。只要有我在,丞相大人就别想从我口中听到那段话。”
“你!不知好歹!”李斯知晓她态度强硬且强势,可没想到竟是这种刀剑不入的性子,气得他直要跳墙。
看到自己老爷竟气得在主坐旁走来走起,家丁也不敢入内,只是站在门口朝里头禀告道:“老爷,公子回来了。”
“好,下去下去!”李斯甩了甩手道。
“沐与浩,本相就再给你两天,让你想清楚,否则,别怪本相心狠手辣!”李斯说着起步就要离开,打算去见自己的儿子。
甘婧面无表情,冷冷问道:“李大人可曾想过,你如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知足之后,想要的是什么?”
听到甘婧的话,李斯的脚步顿了一下,但还是毫不犹豫地出了门。
此时的帝国中央朝廷,权力主要由以下几个政治集团瓜分:
最大的份额当为功臣集团及其弟子所占据,功臣集团的核心则是三大家族——李氏、蒙氏和王氏。
先说李氏家族,李斯位居丞相,自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其长子李由,现为三川郡守。三川郡,治理荥阳,统领洛阳、开封等县,是咸阳的门户,他的太守之位更是非同小可。
李斯其他的儿子都娶了帝国的公主,他的女儿都嫁给了帝国的公子,是如今名副其实的秦国政坛第一家族。
蒙氏家族的火炬、家业已经传到了少壮派的蒙氏兄弟手中,蒙恬手握重兵,坐镇北方;蒙毅位居上卿,出则参乘,入则御前。
王氏家族以军工受到重视,父子皆列侯,王翦为武城侯,王贲为通武侯。
第二个政治集团则是嬴政身边的近臣,以中车府令赵高为代表。
再有六国降臣集团。为了帝国的安定,秦对待六国降臣以拉拢为主,但在拉拢之余却又保有戒心,不使他们介入要害部门。
在降臣集团中,博士为一支举足轻重的力量。秦统一后,效仿当年齐国的稷下学宫,在中央设立了博士制度。博士之定额也正好与当年的稷下先生相同,共计七十人。
这七十人中,大体以六国学者为主,其职责为“掌通古今,教习弟子,国有疑事,常承问对”。
创立博士制度,帝国有效地囊括了当时所有已知学科的精英。对这些精英知识分子,嬴政也是倚重有加。博士食禄虽仅四百石,而且也无实权,却可以和丞相分庭抗礼,一同议政议礼。在国家大事上,博士的发言权不容小觑。
其他方面,随着郡县制的推行,宗室集团的势力已经日渐式微。中国历史上祸害不断的后宫妇人及外戚集团,在嬴政的强力作用下,被有效地杜绝在权力体系之外。
在这些集团之间,以功臣集团和降臣集团的矛盾最为尖锐。在权力的围城之中,里面的功臣出不来,外面的降臣却又想冲进去。这样的矛盾不可能自动消灭,只能通过激烈的冲突得到最终解决。
将此事的帝国体系梳理了一番,甘婧心知已经找到了方向。
今日是李斯的儿子理由回咸阳探亲,李斯摆酒,亲自为儿子接风。
如果放在寻常人家,也不过就是父子在一起安闲地吃上一顿饭,静享天伦之乐罢了。
然而,李斯的地位摆在那里,他注定不能得到这种平静。朝中上下、文武百官,闻讯无不前来祝贺,门庭车骑数以千计。
一场普通的家宴,硬是演变成了政坛上的一桩盛事。
天上神仙府,人间宰相家。言谈有权贵,举目尽高朋。
宴席之上,李斯兴致极佳,不知是因着抓到了甘婧,还是因为自家儿子的归来,不觉大醉。
一听到几位大臣在议论卫国右相来访一事,脑海中又回荡起方才甘婧所说的话:“你如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知足之后,想要的是什么?”不禁悲从中来。不可断绝。
他自知已经达到了人生的顶峰,取得成就的极致,来日漫漫,他的吉凶止泊将在何处?不禁放下酒杯感叹道:“荀子所言,物太盛有所忌讳。上蔡的一介布衣,闾巷里一个罪犯,陛下不知道我能力低下,居然将我提拔至此,这个当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可以说是最富贵了。然物极必反、月满足亏,我自己也不知道将来又在何方。”
一个人伤心,满堂宾客也没能高兴到哪里去。更何况李斯还是今日宴席的主人,突然说出这种悲凉的话,众人都大惊失色,没有敢接下他的话的,只能循循善诱他。
赵高见到李斯今日的表现甚是奇怪,暗中找了李斯的近侍一问,才知道李斯自从在书房里见了一名坐在轮椅上的男子之后就变得有些黯然不乐。
赵高听着近侍的报告,眉角微凝,他怎么听说那位快要进城的右相也是不良于行?若是真正的卫国右相位于李府中,那现在卫国派来的那支队伍中的又是何人。
他一把揪住近侍的领子,冷冷道:“带我进去看看。”
“公公饶命啊,没有大人的吩咐小的可不敢妄自行动。”近侍一听说赵高要去见那个被李斯吩咐严加看守的人,支支吾吾只能求放过。
赵高见这近侍根本不把自己放在眼里,气愤至极,一脚踹在近侍的膝盖上,怒骂道:“贱奴才!也不看看我跟你家大人是什么关系!”
寻思着到处走走玩玩的胡亥一看到一见赵高正在大发脾气,也走上前来看看热闹,笑道:“这是怎么了?李大人的奴才惹上你了?”
赵高一见前来的是孩子心性的胡亥,脸上的怒色收敛了不少,轻咳一声,对着跪在地上的近侍吩咐道:“今日之事本公公就不再追究,下次要是还这样,小心你的狗命!”
毕竟在二公子面前,他怎么也要维持一个良好的形象,否则将来怎么坐稳这个地位。
“是是是,小人遵命。”
赵高回过头来看向正东张西望的胡亥,谄媚道:“二皇子是否要启程回宫?还是要在这李府多赏玩一时半会儿?”
胡亥努了努嘴,不满道:“李太傅没多久就醉了,还尽说些丧气话,好好的酒宴都不欢而散了,还留这儿作甚,赵高,你送本皇子回宫。”
“是。”胡亥要求,他也不能拒绝,只是,那名男子的身份还没查明,始终是他心中一根刺啊。
罢罢!
一切就等明日卫国右相上了朝再看情况,随机应变了。
再说这迹菊,用着更衣的名头偷偷混在宾客堆里跑出了李府。
眼瞧着追捕自己的人越来越多,她一时半会儿怕是跑不了太远,为了能够逃出去给绯棠他们报信,她决定先藏在其中一个宾客的马车里,等那批追捕她的人离开了再跑。
可没想到,因为被抓来的那几天,她都没怎么合上眼睛,再加上她上的这辆马车的布帛实在太软了,一放松下来,就睡得像死猪一样,连马车的主人进来都不知道。
胡亥踏进马车,一眼便看到睡的正香的迹菊。
身穿淡黄色衣裙,外套一件洁白的轻纱,把优美的身段淋漓尽致的体现了出来。可能因着调皮的缘故,几缕发丝调皮的飞在额头前面,头上无任何装饰,仅仅是一条淡黄的丝带,轻轻绑住一缕头发。
皮肤白如雪,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眉如翠羽,腰若束素,嫣然一笑,惑阳城,迷下蔡,一条天蓝手链随意的躺在腕上,更衬得肌肤白嫩有光泽。红红的小嘴微微噘起,给人一种清秀的感觉。
没想到自己车里居然还藏着一个大美人,那满满的白皙让人爱不释手,他忍不住伸出手去捏一捏她的两颊。
迹菊突然被弄醒,不满地睁开眼,一见到眼前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正玩弄着自己的脸,经不住大声呼叫出来:“啊——”
胡亥也被她的尖叫声吓了一跳,惊叫出来:“啊——”
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什么事,他的嘴就已经被倏然闭上的迹菊捂住了。
两人四目相对,大眼瞪小眼。
车外还没离开的车夫和赵高听到车里头传出的声音,以为胡亥出了什么事,却不敢贸然掀开车帘,只能在外头问道:“二皇子,里头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听到外头的询问声,迹菊紧张得要命,捂得更是不肯放手。
胡亥死死瞪着捂住自己嘴巴的小手,没办法挣脱,那就只能张口就咬。
听到里面没有回复,赵高又很耐心地询问了一次:“二皇子,你要是再没回复,本公公可就进去了。”
迹菊一听有人要进来,马上就不淡定了,只能忍痛祈求着眼前这个少年放自己一马。
胡亥本来还想让人把这个蛮不讲理的小丫头给撵出去,不过,看她长得还不赖,除了个性泼辣了些欠缺管教,玩起来应该还不赖,也就没有把她给捅了出去,对外头吩咐道:“没事,刚刚跟小婢女玩闹了一下。”
这下子,胡亥的话一出,外头两人均变了脸色,他们一早就是跟着胡亥过来的,可没见他往车上塞什么宫女,结果,只是进了一趟李府,就从李府带出了个婢女,这速度,比他老爹还快。
迹菊一听,恶狠狠道:“谁是你的小婢女啊,不要脸!”
听到里头没有什么吩咐,马车夫也就启程了。
胡亥长着一张坏笑的脸道:“你是逃出来的吧?要不是本皇子救了你,你待会儿肯定还得被抓回去!”
“你!”迹菊握着拳头就要往她身上招呼,但见他那“来啊你来打我啊”的态度,一下子愤愤地收了手,问道:“这辆马车要到哪?”
胡亥聊以闲暇,躺在金丝软卧上,翘起了二郎腿,好不悠闲道:“皇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