柠儿脸上挂着几滴泪,惊愕的望着甘婧,颤抖着不敢再上前。
甘婧眉眼间透露着深沉,抬手示意身后的阴竹推着自己离开。
一直站在殿门口的扶苏见此景,冷漠地扭头对文简吩咐道:“把那婢女送去暗阁处理。”
“暗阁?”文简诧异地抬头,寻常宫女只会被送进宫里的极刑司,暗阁的监牢是罪大恶极之人进的,今天,主子居然要让在前面淋雨晕倒的宫女进暗阁的监牢,那简直生不如死!
扶苏没有再强调一遍,径直转身离开。
当柠儿醒后,面对的将是比死更可怕的人间地狱。
阴竹和漪荷一人撑着一把油伞推着甘婧,三个人就这样在雨中走着。
从阴竹的射线往下,恰好能瞥见甘婧白皙如玉的脖颈上一片片红梅,可想而知,昨晚是有多激烈。他强硬地压下那撕心裂肺般的疼痛,深吸了一口气,别开脸。
甘婧不开口,他们心中担忧,却也没能问出口,于是乎,三个人便这样回了风情殿。
“漪荷,准备沐浴。”甘婧垂眸道,修长的睫羽在眼下投射出了一片阴影。
“是。”
阴竹刚想汇报着什么,但看甘婧现在这样子忧思重重的。又不想惊扰了她,便拱手退下了。
巧良人那边,一早起来没见着自己的贴身宫女,再加上昨晚被呵斥了一通,气不打一处来,也就没有去管这会子破事。
没想到过会儿,跟柠儿住在同一间房的丫鬟被叫来服侍她的时候,那丫鬟竟然说昨晚柠儿彻夜不归,巧夫人这才感觉事情不对,赶忙让人出去找。
甘婧沐浴完,便见阴竹沉着脸在书房等着。
看到甘婧从帘后幽幽地推着轮椅出来,已然洗尽铅华呈素姿,还是原先不变的冰清玉洁玲珑心,水一般清透柔和,他心中不禁懊悔、苦恼不已,要是他昨日留在她身边,是不是就不会出这档子事。
甘婧抬眸看向他,眼中澄澈如水,却又带着莫名的吸引力。
阴竹怔了怔,缓了不久这才想起自己是来干什么的,立马躬身呈上布帛道:“主子,巴蜀出事了。”
等甘婧亲手接过布帛之后,阴竹才缓缓地将具体实情道了出来。
一个月前的某天上午,嬴政突然出现在骊山陵的修建现场。
看到皇帝驾临,工头和工匠们立即诚惶诚恐地跪倒,山呼万岁。秦始皇蓦然造访,是为了视察正在修建的陵墓。
嬴政一路走着,一双阴鸷的眼睛四处观看,不时指指点点,传达自己的最高指示,负责陵墓营造的大臣均唯唯诺诺地应和着,生怕稍有不慎惹怒了这位爷。
来到提炼水银的炉鼎前,嬴政看到工人们把丹砂倒进炉鼎里加热,水银从一个孔洞里流了出来。
嬴政看他们一篮子一篮子地往炉鼎倒丹砂,出言问道:“丹砂的供应不成问题吧?”
负责提炼水银的工头忙答:“一切正常。”
这时一人飞身下马,跪倒在地,高喊:“巴郡发生暴乱,八百里加急,请陛下圣裁!”同时将一份奏报双手捧起高高举过头顶。
贴身宦官接过,呈给嬴政,嬴政扫了一眼,面色凝重,肃然无语。
奏报上显示:巴郡枳县一个叫清的女人的家兵与巴郡郡守的官兵发生了冲突。
负责收购丹砂的郡守认为丹砂的杂质太多,要求扣除斤两;清的工头认为,这样低廉的销售价格已经基本不获利了,而且杂质并没有超过原来议定的标准。双方争执不下,最后发生了武力冲突,各有死伤。
按照惯例,像这样胆敢与官军对抗的私人武装一律格杀勿论。但是巴郡郡守感觉皇上与巴蜀之地的丹砂供应地之间的关系微妙,不知如何处理这件事为好,于是便赶紧写了一个奏折请皇上圣裁。
奏报传阅后,嬴政问身边的随行大臣:“众卿以为当如何处置?”
通武侯王贲性子耿直,奏道:“臣愿领兵征服这些暴民,生擒乱首巴郡寡妇清,请陛下处置!”
嬴政挑眉问:“如果是官军故意刁难挑剔呢?”
王贲对答:“纵然是官军有错在先,她与官军对着干也是对朝廷的不敬,而且在我大秦治下,除了止剑山庄,何曾允许有几千人的私人武装存在?恳请皇上降旨,是剿灭还是收服,臣会相机而变。”
这话点到问题的节点上了,嬴政兼并天下后,为了江山的安稳,立即收缴了除止剑山庄外的天下兵器,运到咸阳加以熔化,铸造了12个巨大的“金人”安放在陵墓里。就连私藏一把残剑钝刀都要受严厉的惩罚,更别说拥有私人武装了。
这时御史大夫冯劫也道:“王将军所言极是,寡妇清家财万贯,豢养数千人的家兵,这已是大大违禁之举。为了防止她尾大不掉,正好借此契机剿伏她。”
众所周知,清是一个寡妇,她在丈夫死后,接管了一个世代开采丹砂的家族。全国只有两大丹砂出产地,一个是巴郡,一个是南越。寡妇清掌控的就是整个巴郡地区丹砂的开采权,为了保证庞大的丹砂开采产业顺利进行,清豢养了一支数千人的家兵。
嬴政的陵墓中大量使用着由丹砂提炼的水银,目的不仅是营造恢弘的气象,让其水银的流向铸就一副大秦帝国的疆域图;更有保尸以求死而复生的意愿;其三,利用水银的有毒气体也可以防止盗墓贼的侵犯。
而丹砂的产地,以巴郡离皇陵的建造地骊山最近,所以清也就成了嬴政陵所需丹砂最主要的提供者。
想了想,嬴政皱眉道:“清曾捐巨资修长城,现在建陵她又为朕提供廉价的丹砂,以后用得着她的地方恐怕还多着。”
言下之意,就是和清斗,只能施软,不能动硬。
冯劫否决道:“陛下,我大秦的国策是重农抑商,农业才是生存之本、国之大计;而商人不劳而获,巧取豪夺,唯利是图,这样的人本来就可以不让他们存在。现在陛下厚恩,允许寡妇清经商,这已是对她特别的眷顾。
至于说她捐资修长城,这不过是她分内之事。况且,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清凭什么能坐拥宝山,采取丹砂?
陛下完全可以收回她的丹砂开采权!陛下皇恩浩荡,没有这样做,然而她非但不心怀感激,反而与陛下的军队相抗,是可忍孰不可忍?”
冯劫一席话掷地有声,嬴政一时蹙眉沉思。随行的人多是附和冯劫说得在理。
这时,嬴政将目光锁定在丞相李斯身上,道:“丞相平日口若悬河,今日怎么成了闷葫芦?”
上次,嬴政驾幸梁山宫,从山上见到李斯车骑甚众,心中大为不快。
有人悄悄转告李斯,李斯于是战战兢兢,轻车简从。
嬴政知道后勃然大怒道:“你们这群人中居然敢泄露真人说的话!是何人高密,给真人站出来!”
无人应承。
嬴政一怒之下诏捕了当时所有在身边的人,一律杀了。
嬴政这一举动是你对成仙的执着,虽然未必是冲着李斯去的,却也让李斯面上不太好看,一连几天都不敢跟嬴政汇报开口,生怕又触怒了他,徒然引火烧身。
听到嬴政的发问,李斯躬身道:“清乃无夫无子的寡妇,陛下垂怜允许她经商并有保护自己产业运转的私人武装,这无不体现了陛下的仁厚之心,堪为天下表率。臣闻清素来安守本分,从无忤逆之举,臣以为此次她的家兵与官军发生冲突,应该不是她的本意,况且谁对谁错还有待进一步查明。”
看来还是丞相这位最亲密的战友最了解自己,嬴政眉眼慢慢舒展,吩咐道:“那丞相就负责着人查一下吧,有了结果立即告诉朕!”
李斯领命,立即派人前往巴郡查访。
不几日,李斯便在后殿向嬴政奏报:“经臣派干吏详查,目前已查明真相:清的丹砂杂质稍有超标,官军便将丹砂倒在地上,清的家兵认为官军做法粗暴,上前理论,于是官军动手打人,结果酿成大规模的械斗,造成清的家兵死二十九,重伤五十六;而官军死三十三,重伤六十。”
家兵居然比官兵更生猛,在场的文武霎时诧异。
嬴政沉着脸,看向李斯问:“丞相以为谁的责任更大?”
李斯凛然道:“清的丹砂杂质超标是不对的,官军将丹砂倒在地上并先动手打人也是不对的,孰是孰非还请陛下圣断。”
嬴政的脸越沉了,自己让他来帮忙想办法,他倒好,把蹴鞠踢回给自己。
这时冯劫出班奏道:“微臣以为清的人有错在先,而官军错在其后,以先后而论,清的责任更大。”
通武侯王贲也立即附和:“御史大人说得在理,如果清的丹砂不是以次充好,官军也不会动手打人。”
随后又有两人站出来复议。
扶苏嗤笑道:“身为官军,处置失当,致使酿成武斗伤亡,过错也不小!”
扶苏此语一出,在场众人缄默无语。
朝臣们都很纳闷,不知这大皇子为何要维护清,清一方确实有错在先,竟然还与官军动武。
嬴政很是惊讶地看向扶苏,肃穆的脸有如风暴酝酿之中,概有势如破竹冲出之势,浑厚的声音响起:“大皇子如何说?”
“父皇,寡妇清在巴郡乃是巫神的象征,拥有一方号召力;除此之外,其人所捐物资钱币,所为善行,秦人尽知,若是将其拿下,止不住众怒。”扶苏低眉俯首道。
巫神!?
在场的众位大臣恍然大悟,方才他们还奇怪:怎么皇上会问他们的处理意见呢?要是以前早降旨诛灭了……
现在他们知道了,嬴政的意图已经被扶苏半明示半暗喻,点了出来。
原来,寡妇清在嬴政眼里并不是一个女商人那么简单。
嬴政一直梦求长生,“不死药”就是他梦寐以求之物。丹砂与水银的代名词就是“不死药”。而“不死药”的主要产地在巴郡东南一带,正是峡江所在地,此处的巫山是神话中的神山——灵山,这里巫风盛行,是“灵山十巫”的飞升处。
巫师的力量离不开丹砂,而寡妇清又是被看作“不死药”的头号掌控者,在县中被称作巫女、巫神。在嬴政眼里,清就是远古巫师的传人,是一个懂得神仙方术的女巫,拥有最多“不死药”的清,是峡江地区最权威的巫师。
那是假清到巴郡的第三天,清正在丹砂开采现场勘察工作,只见她身着素淡的大襟窄袖的连身长衣,腰间系一条碧色丝带,虽然已是半老徐娘,却是清丽挺秀。
这时她的贴身侍女说:“清姐,有一位富商要见你。”说着用手一指,清转眼看去,只见一个40多岁的人站在那里,神形冷峻,气宇轩昂。
清凝眉,最终还是走上前,问道:“这位爷,不知有何干?”
富商探究的眼睛在她身上打了个转,总觉得这女子的样貌颇有些眼熟,却着实想不起来,便道:“我有一笔买卖想跟你谈谈。”
“此地不是讲话之所,还是进屋说吧。”说着,清低下头,做出一个请的手势,向一旁走去。
来到临时的工房,清手心都是汗,她没想到这次过来的第三天,就碰到了不该见到的人,但她还是强做镇定道:“不知兄台找我谈什么生意?”
富商环顾四周,启齿问道:“最近炼丹吗?”
清如实回答:“每天都在炼。”
一听,那富商变得急切起来,那眼神像是可以喷出火来:“可是使人长生的仙丹?”
清抬头看了他一眼,又垂眸道:“想得长生不老的仙丹,那得夺天地的造化,是可遇不可求的。不过保命延寿、安神调息的丹药倒是所得不少。当然,长生不老的仙丹也许已经炼成了,只是因为混杂在其他的仙丹中,没有被发现罢了。”
富商财大气粗道:“你最近三个月的丹药我全收购了,未来的丹药,每次出炉拣成色最好的81颗,我都要了。”
清不由吸了一口凉气,大惊失色,她着实搞不懂嬴政出现在此处是为了什么。
从看到他到现在的慌乱,清表现出来的都被嬴政尽收眼底,他负手而立,语气微愠,尽现出天下之主的气势:“既然知道了,为何不敢确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