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个夜晚,月色如练,萤火漫天。我坐在左边的树和右边的树中间,倾听着风的低吟,云的呓语。在空无一人的沙罗双树园里,在沙罗双树的阴影里,没有人,能够看到,我的微笑,和孤寂。
佛说,前世的五百次回眸才换来今生的一次擦肩而过。
我笑而不语。五百次回眸算得了什么呢,为了遇到他,我已在佛前祈求了五百年。
其实五百年的时间并不长,真的,在我诚心祈祷的时候,时间仿佛就像流水一般静静流过,不留一点痕迹。
于是,一世又一世,我老死,病死,孤寂而死。而我所等待的那个人,却始终未曾出现。
只不过是五百年而已——我不曾怪他怨他,所以我始终微笑。
六道轮回,七世情缘,一切只在弹指间。五百年匆匆过去,终于,这一世,佛听到了我的祈求。他告诉我,他会实现我的夙愿。
沙罗双树园——佛告诉我,我等的人将来一定会来到这个地方。我点点头,然后,任由他将我的灵魂缠绕在沙罗双树的阴影里。
一定要幸福。
他这么说,然后他的身影消失在月色里。
我站在左边的树和右边的树中间,看着萤火虫轻轻飞舞。这里,将是我一生的羁绊。再等一等吧,为了他,我已经等了五百年,又何必急于一时。
我微笑。我一定要幸福,一定。
于是,十年的时光,又如流水一般逝去了。
时常的,我站在风里,站在沙罗双树的阴影里,仰着脸望夜空。天上星辰寥落,黯淡地闪着光。我的一生始终灰暗,因为我没法见到阳光。我是已经死去多时的灵魂,只因有未了的心愿,这才执着地存留着意识,留守在这里,等着那个人到来。
我想我会一直这么等下去,没有尽头地等下去,直到这一世的终结。可是佛说,不会的,我答应过你,会让你见到他。于是我微笑,我说,即使这一世等不到,还有下一世。一生一世,并不是永远。
是的。一生一世并不是永远。所以,除非见到他,否则我的等待不会终结。
然后我听到佛叹气的声音,我听到他低沉地,近乎喃呢地说,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我蓦地回头,只看到漫天的萤火虫在风里舞动着翅膀。
无数等待的日子里,我坐在树下,看月亮升起,又落下。
曾经想过,若是再见到他,是何等情景。或许,就像前世那样,在落花时节,他慢慢走近,然后拈花微笑吧。
那是多久前的事呢?五百年,或者更久……那时候我还是一个普通的女子,无忧无虑地站在樱树下,笑得天真烂漫。
然而,只是那么一个淡淡的眼神,一个浅浅的微笑,便教我系了一生的心,宁愿等待五百年,等他再一次经过樱树下,然后轻轻抖落掉在衣上的樱花瓣,然后抬眼,然后微笑。
只是为了这么一刻,只是为了一个只见了一次的人,而已。
我很清楚,这才是我想要的,纵然等待,纵然孤寂,但是,只要能够再见到他,便已足够。这是我的宿命,我注定要用生生世世来期盼,来等待。所以,只要见到了他,那些等待,那些孤寂,都算不了什么了。
抬起头,发现原本干枯的树干上,忽然开出一朵小小的花儿来。
沙罗双树的花开了,又谢了。再开了,又再次谢了。如此反复,落花飘零的时节,又是一年过去。而我等的那个人,始终没有出现。
我无法离开沙罗双树园,所以我只能等待。坐在左边的树和右边的树中间,看月亮升起又落下,看萤火虫在夜空中飞舞。如此,朝死暮生。
我微笑,努力地微笑。我告诉自己一定要快乐。说好了,要幸福的,不是么?
可是不管我如何微笑,悲伤还是以一种孤寂的姿态爬上我的心。
所幸,佛没有让我等太久。
在我第一次见到他的五百二十一年后,我再一次见到了他。
沙罗双树园的大门沉重地开启,那个金发碧眼的男子走了进来。只一眼,我便看清了——这正是让我等了五百二十一年的人啊!
红尘辗转,轮回几世,那张脸,却丝毫没有改变。
我站在左边的树和右边的树中间,痴痴地看他,痴痴地微笑。
一切都如我所愿。在飘落的沙罗花瓣中,他毫无征兆地推开那扇门,走了进来。仿佛前世一般,那样仰着脸看着我。
我知道他看不见我,但我还是情不自禁地迎着他的目光笑了。为了这一刻,我等了太久太久了。
然而,我没有想到,接下来的却是战争,却是死亡。
我没有想到,这一次的遇见,便是结束。
看他流血,看他负伤,只觉得自己的心也随之疼痛。这是我爱的人啊……如果可以,我愿为他流血,我愿为他负伤——甚至,我愿为他死。
沙罗双树的花,也凋谢了啊……
那个人,这么微笑着低低叹息,一如五百二十一年前。
刹那,落花漫天,强烈的光芒胜过了星光,就像太阳一样——这是我死后第一次见到阳光,如此灿烂,又如此悲伤。因为接踵而来的是死亡。
我亲眼看到,在足以毁灭星辰的光芒中,那个本该死去的人缓缓地走到沙罗双树下,然后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后淡淡微笑。
你知道沙罗双树的花为什么是粉红色的吗?他接了一片飘落的沙罗花瓣,仿佛见了多年不见的旧友一般,轻声问道。
我摇摇头。
因为沙罗双树下埋着尸体。他看着我,蓝眸清澈。
不。我也微笑。沙罗双树下埋着的不是尸体,而是五百二十一年的守候和等待,五百二十一年的爱。
哦?他一怔,也笑了。在幽蓝的眸子里,我看到五百二十一年前,那个抖落花瓣的人不经意地抬眸,淡淡的眼神,浅浅的笑容。
光芒缓缓散去,他转身,站在左边的树和右边的树中间,站在沙罗双树的阴影里。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花开,然后花落,星光闪耀,不知何时熄灭。这个地球,太阳,银河系,甚至整个宇宙也总会有消失的时候,人的生命和那些相比只不过是一瞬间吧,在那一瞬间中,人诞生,微笑,哭泣,战斗,伤害,喜悦,悲伤,憎恨谁,喜欢谁,所有的一切都是刹那间的邂逅,谁都不能逃脱死亡的长眠。
他这么说,声音清冷,却又不失温柔。
他还是他,那个五百二十一年前拈花微笑的人。
我注视着他的背影,我说你知道么,死亡并不是终结,一生并不是永远。
他没有回头,却盘腿坐下。四片花瓣缓缓飘落,落在他的手心里。染血的手指在那上面轻轻写了些什么,然后,他一扬手,花瓣随风而逝。
那是他最后的遗言。
我看着他的灵魂如同沙粒一般飞逝,魂飞魄散。那点点萤火依旧飞扬,只是,我爱了五百二十一年的那个人,已经从这个世上消失,再也不可能回来。
因此,我的等待已终结。永远已到了尽头。
我站在左边的树和右边的树中间,站在沙罗双树的阴影里。月光如此柔和地洒在地上,却使我更加清晰地看见支离破碎的地面,还有枯萎的草木。
沙罗双树园,我的世界,已经毁灭。我的神,已经不在了。
为了再次遇见你,我在佛前,求了五百年,求佛让我们结这一段尘缘。
于是,佛把我的尸体埋在左边的树和右边的树中间,把我的灵魂缠绕在沙罗双树的阴影里,守在你的墓地。
月光下,萤火幽幽,星辰黯淡,沙罗双树开出了小小的花朵,朵朵都是我孤寂的等待。
当你打开那扇沉重的门,当你走进沙罗双树园,仿佛时光倒转,一切重演。
我微微笑着,用尽我一生的期盼。
而当你终于在我面前消逝,我却无能为力,只能看着你化为星屑,如风沙一般散去。
沙罗花瓣,一片一片,俱是我的祈求我的等待。花落如雨,就像我凋零的心一般,坠在尘埃里,再也开不出花来。
伴着一声沉重的声响,沙罗双树园的门再一次关上。
为了他,我祈求了五百年,等待了二十一年。直到他烟消云散,我也只见了他两次而已。一次是开始,一次是结束。
不过已经足够。
我转身,在左边的树和右边的树中间,在沙罗双树的阴影里,在他魂飞魄散的地方。因为沙罗双树园的毁灭,我的灵魂也即将消逝。
看着依旧美丽的夜空,我突然想起佛的话。
一定要幸福……
是的,一定要幸福。所以,现在,我很幸福,非常非常幸福。
只是不悔罢了。
这种幸福,只有我自己明白。
远远的,有个人在低声说着什么,声音清冷,却又不失温柔。
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一片沙罗花瓣缓缓飘落,跌在我的手心,然后化为了尘埃。
我微笑。一滴眼泪滑落嘴角。
沙罗花瓣已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