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的时候，家家户户的农民就已经带着干粮，备好锄头、铁锹、药泵、水泵，开着拖拉机，沿着弯弯曲曲地乡路，前往各自的地头开始一天的忙碌。在路上，他们和遇见的村人互相点头致意、招呼寒暄，就像多年老友一般友好无间。等到擦肩而过之后，他们就开始互相嚼对方的舌头，好话坏话一箩筐，东长西短一大堆，填补满一整段上山的路程。
而在村里，留下的老人聚在各家的门口以及村中的街角打打扑克下下棋、谈谈趣事晒太阳，惬意得很。至于还没有上学的孩子，他们或在爷爷奶奶怀里咿呀学语，或在妈妈身前蹒跚学步，每一个孩子都伴随着无边的呵护，吃的喝的用的都是大人从来没有享用过的东西。除了这些老人母亲和孩子，还有那些早早辍学、不求上进的年轻人。他们不爱学习工作，只爱鬼混生事，骑摩托飙车、偷人家瓜果、毒鱼塘鲤鱼，以及聚众打架、网吧滋事、欺负弱小，种种事迹无所不为。另外，还有那些长年处于病痛的药罐子，他们忍受着长年累月的病痛，有早年在劳作中致残的，有得了肿瘤癌症艰难活命的，有变成植物人一无所知的，有想不开而抑郁疯癫的，也有各种装病装傻不干活的……，这些人用村里人的话来说那就是命中如此、报应所致，一切都是老天爷的旨意。
那些更惨一些的人，他们就没有苟且活命的好运了，直接一死了之。死人对乡村来说不算什么，因为每年都会死上几十个。没有人害怕死人，他们巴不得天天看到别人家的热闹。每当死人的时候，老人、大人、孩子通通都冲出家门，寻着哀乐一路奔至丧亲的人家。在其家门之外必定早就人头攒动，大人指指点点，小孩嘻嘻哈哈，围观的人千姿百态，戏中的人千人一面。
当她丈夫去世的时候，本就乌黑苍老的脸庞平添了更多的悲痛与绝望。这些悲痛与绝望汇聚成一道道朴素暗淡的黑色线条，描绘出一整条漫长沧桑的苦难人生。她的确是老了。原本明亮圆润的双眼如今变得暗淡无光，形状也被时间挤压成三角的样子，两颗眼珠凹陷灰暗，看起来既伤感又无奈。从前远远看去还是黑色的黑白相间的头发，现在即便远看也已经是花白一片了。
只有在人死的时候，那些从前少有往来的人才会上门慰问。他们人手一捆纸钱，带着貌似悲伤的神情一个接一个地哀悼致意。追悼会一开始，她还没哭，那些人便痛哭嚎叫起来，很多人哭得大声，跪得用力，脸上却没有一滴眼泪。她全看在眼里，但那个时候的她什么都不想计较。
半年过去了，现在的家里只剩下她一个人。这个房子还是那么地破旧，从30年前结婚以后，这个房子就没有再经过任何的装修，纵使它现在墙皮石灰剥落、屋顶秸秆变黑、水泥地反潮破碎，也依然看得出当年的模样。
儿子长大成人了，不需要父母的照顾了，于是父亲就撒手而去了。他走的那么及时，就在儿子刚刚毕业，能够独立生活的时候，他就去了。他生前常说等着花儿子的钱，等着看儿子结婚，等着抱孙子孙女，但到最后，他还是没能等到这一天。
外面传来家家户户出发干活的声音，在以前的这个时候，他们也会起床开始忙碌。她准备干粮，他发动拖拉机。她骂他又忘记带铁锹，他反驳她自己也常忘。他们路上总是很慢，他们路上总是八卦。谁人家里生小孩，谁人亲戚不和睦，一路上有说不尽的唠叨。这样的日子一天又一天的过去，他们看着彼此慢慢老去，骂着彼此早点去死，然后就真的分开了。那么地措不及防，那么地难以置信，六十岁的年纪，才六十岁的年纪就走了。
她还是从炕上下来了。这个家很久没有收拾了，真的真的很久没有收拾了。
她看着积满灰尘的窗台突然就一阵难过，那时候他最喜欢趴在窗台朝院子里的狗扔食物，这样的场景仿佛就在昨天。如今呢，人不在了，狗也不在了。
她想起那条杂毛的哈巴狗，那是很多年以前她从别人家里抱来的。他嫌弃狗太丑，那狗就使劲儿朝他吠，她就高兴地说这狗真聪明，气得他连连翻起白眼。后来啊，这狗一养就是十年，他每天都要去逗逗它，一人一狗玩得那么高兴。
她从外面拿来已经生锈的铁锹，用力地去铲地面上又厚又硬的泥土。就像从前一样，埋着头，躬着身子，干得那么专注。她在这样的专注里逐渐陷入了沉思。
……
在距离村子五里之外，是另一个同样安静同样样貌的渺小村落。村子外面的山野中，百花齐放，万物繁盛。山路间有着打扮平凡普通的一男一女。
“你家就在前面那个村子？”女人问道。
“是啊。”另一个年轻的男人回答。
“你不回去看看？”
“不回了吧，我还没准备好。”年轻人语气略带伤感。
“我知道了，那我们往那边走吧。”女人指了指右边的岔路。
那是一条通往山间田地的小路，路边杂草丛生，艾草、葎草、狗尾草交缠在一起，它们按照自己的天性随意生长，虽然凌乱却也别样有趣。路上的黄土凹凸不平，雨天留下的车辙清晰可见，路中间没被车轮压过的地方同样长满杂草，像是车前草、牛筋草等植物最喜欢在那里生长。在某些杂草稀疏的地方偶尔会看见几株蒲公英，那是孩子们最喜欢的玩物。
行至一半，女人问道：“为什么来这个地方？”
“因为只有在离家近的地方才是最熟悉的。”
“你没有准备好回家，却准备好在离家不远的地方游玩了？”
年轻人语调一扬：“不是你要游玩的吗？”
女人轻轻一笑，点上一根烟，说道：“不说这个了，你会编草帽吗？”
他向右一跳，从她制造的烟雾里逃走，答道：“会啊。”
“那就编一顶吧。”女人放慢走路速度，兀自吸着烟卷。每吸一口便扭头吐向一边，之后再转头去看专注地编着草帽的年轻人。他手里握着刚刚拔来的几把杂草，小心翼翼地去掉根部、掐掉烂叶，一缕一缕地编织在一起，不一会儿，一顶草帽就诞生了。他转圈打量一番，觉得没有问题就走过去递给另一边的女人。
她接过草帽，拿在手上学着他的样子用心打量几番，然后戴到头上。她的长发和这顶草帽般配极了，在阳光下的微风里就像电视上那些美丽迷人的女主角一样。他心想，虽然明星并不是每一个都拥有真正的好容貌，但她确实是很有气质。这让他想起一件事，很多人一旦有了名利，气质自然而然地就变了。
“你也做一顶吧，”女人难得有这样阳光的笑容，“你戴应该也挺好看的。”
“我不戴，难受。”他使劲摇了几下头。
见他拒绝，她摘下草帽，走过去扣在他头上，不大不小，正好合适。
几秒后他反应过来，赶紧摘掉，他想向她一样再给她扣回去，但看到她的脸却不敢去做，于是只好再戴回自己头上。
他决定转移话题，指着前面果园中若隐若现的石砌边沿说道：“前面有个池塘，要是带了鱼竿就好了。”他说话时很少与人对视，他只习惯自言自语。
“你以前去过？”女人问他。
“嗯，七八年之前，还在初中的时候。那时候我和朋友每天都四处瞎逛，一旦找到有鱼的池塘或小河，就会记住位置，周末的时候就去扫荡。”
“有一次，我们去邻村的一个池塘钓鱼。那是一个挖在水库旁边的水塘，又大又深，但四边比较陡峭，下去后要费点力气才能上来。就因为这个，我们被养鱼的老头儿逮住了。”
说到这里，他不禁笑了。女人扔掉烟头，饶有兴趣地问他：“然后呢？”
他笑得更开心了：“那老头躲在草丛里面，突然间‘嗷’地一叫冲出来，我们哪儿跑的掉啊！”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语气真像一个孩子。
“接下来呢？”
“他没收了我们的鱼竿！”
“你们就这样给了？”
“是啊，我们心虚嘛。他当时说‘看在你们是第一次的份上，鱼竿给我就可以走了’，然后我们就真的给了。”他学老头说话的样子特别滑稽。
“你们没有报复他吗？”女人笑问道。
“我们又不是那些被抓了就去给人家放毒的坏孩子！”
“什么毒这么厉害？”
“敌敌畏啊！一瓶下去就全死了！”
“他们不用负责吗？”
“没人看见他们，也没有什么证据，只要死不承认就没人能拿他们怎么样。”
“哈哈。”她大声笑了出来，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她这样笑。
“你想去什么样的地方看看？”
“跟着你自己的心意走吧。”
“可这是你的旅行啊。”
“同样也是你的旅行。”
“嗯。”
有那么一段时间，两个人沉默无言。
他走在路边，紧挨着那些比他还要高的杂草丛，每走几步就扯下一根狗尾草放在手里卷曲拉扯，或者叼在嘴里上下摇动，就像他小时候做的一样。
她走走停停，抚摸杂草，仰望天空，呼吸空气。乡下的土地是那样的柔软，乡下的空气是那样的清新，乡下的天空是那样的湛蓝。此刻的这份宁静祥和就是她此行最好的礼物。
“扬风。”她叫道。
“嗯。”扬风转身跑过来，嘴上还咬着一根杂草，他脚步轻快，走起路来蹦蹦跳跳。
“你以前也这样到处走吗？”
“是啊，以前没有手机没有电脑的时候，我们喜欢的就是到山里溜达。尤其是冬天的时候，山里没几个人，我们想怎么窜就怎么窜，偶尔发现几颗板栗树，我们就去落叶里翻找遗落的栗子，就像找宝藏一样。”
“现在有没有？我也想找。”飘零说话时面带笑意，显得特别高兴。
“不行啊，现在又不是冬天。”扬风摇头。
“不是冬天的时候你们就只有钓鱼了？”
“也不是啊，那是只有和伙伴在一起的时候才做的事情。”
“那你一个人的时候做什么？”
“待在家里，看电视，看书，听听歌。”
“我家里没有有线电视，只有那种二十块的天线，所以有啥看啥。”
“书嘛，就是学校发的课外书，其它的买不起。”
“至于听歌，我有个十块钱的收音机，听音乐电台挺好的。”
他说这些的时候心里异常地平静，不像从前那样每次和人说起都像是诉苦一般。
飘零突然说道：“我可以帮你实现音乐梦想。”
“不用。”扬风回答地斩钉截铁。
“果然是这种回答。”
“我说过，名利不重要了，做自己想做的才最重要，”扬风又变得严肃起来，他想起从前的自己，继续说道，“以前在高中的时候，班上有几个人唱歌比较好听，于是这几个人就有了一种名为‘音乐达人’的光环。他们暗中较劲，都想证明自己才是最会唱歌的人，都想在每一个可以唱歌的场合吸引大家的注意。而我就是他们中的一员，我也想要风头，我也想要被认可，于是就竭尽所能地去卖弄自己。有一次，班主任在班上举办了一个小小的唱歌比赛，我也参加了，评选的方式是全班投票，而结果却让我大失所望：谁的人缘最好，谁的票数就最多，所以拿了第一名的人是班长，一个唱歌走调的人。”
“从那以后，我就不再在班级上尽力展现自己，那个时候我只以为是我所处的环境太小了，小到一切都不够正式，所以才有这样的惨剧。但我错了，等我长大以后，我参加了很多别的唱歌比赛，原来不论哪里都是一个样子，都有这样那样的弊端，都撇不开人类的那一种劣性，所以我希望永远只做自己。”
他说完以后，径直向前迈步。他拔起几颗杂草，揉搓扯断，扔到地上，这样重复了几遍才停下。最后，他拔起一根嫩叶叼在嘴里，就像一开始时一样。
飘零不语，默默随行。
一会儿之后，她问道：“现在山里有没有什么能吃的东西？”
“有啊，我们可以去偷草莓！”他又回到了孩子般的模样。
于是两个人一路小跑，绕了不知多少个圈子，才找到扬风记忆中种草莓的地方。
那是一片两亩地的果园，草莓就种在果树之间的空地。这个时候正值草莓成熟的时节，一个个又大又红的草莓挂在繁盛茂密的枝叶间，看得人忍不住直咽口水。
“这个可以直接吃吗？”飘零四顾环视小声问道。
扬风沉默不语，摘下一颗塞进嘴里，用行动回答了她。她也无所顾忌地吃起来，两人双手齐开，吃了一颗又一颗，不一会儿就把附近眼目所见的大草莓全都消灭殆尽。然后两人偷偷摸摸离开了犯事地点，只留下满地的狼藉，主人家永远也不会知道到底是谁干下这让他咬牙切齿的恶事。
……
当天夜里，他们回转都市。飘零开车，扬风坐在副驾驶座上睡着了。他睡得很沉，第一次在这个城市睡得这么踏实。她开得很慢、很稳，第一次觉得开车不是那么地累了。他是那样地美好，让她舍不得打破这宁静的安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