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敦促约束，高三时光就没有那么紧张。初晴早起晚归，和同路的梁海鹏、宋佳颖一起。都是坐在后排的同学，非重点人士，也没有自我加压的习惯，日子过得单纯而轻松。
没有人对她的来处感兴趣，没有一个人问过她从哪里来，那里是什么样子。
只有三个问题是困扰。一个是语文老师。
欧老师对初晴关怀有佳，在他的指导下，她在一次爱国主题的写作与演讲中获得了全校第一名。这非常突然，初晴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站到演讲台上，能抑扬顿挫，激情澎湃。完全不是平时的她自己。仿佛体内早已被训养成了一股精神，这股精神深得老师领导之心。只是，老师待她愈好，她愈是冷漠回避，并非有意，她也对自己的反应感到奇怪。
中午吃过饭，欧老师将她叫到办公室。偌大的办公室只有欧老师一人，他显得有点疲惫，坐在椅中打量着初晴，问她是不是有点小情绪。初晴说没有。
没有？没有那为什么总是『不三不四』的？
初晴讶异地瞪大眼睛。这个词语太粗鲁了，怎么会套到她的身上？
见面不问好，目光不直视，回应不积极，态度不真诚……欧老师解释道。
她憋得满脸通红，不知如何作答。
一位女教师进了办公室，和欧老师打了个招呼，态度不明地看了一眼初晴。这一眼，是很有故事的一眼。
听说你在这个城市里没有亲人是吧？欧老师唐突地问。
在哪里都没有，只有我一个人。
那怪不得了。欧老师朗声诵道：天道无亲，常与善人。你这类人与天地相似，六亲不睦，对谁都缺乏感情，不过为人善良，待所有人都一样。
初晴觉得欧老师看得很深，说得很对。这样的说法，让她对自己的很多行为表现感到释然。
你老家是什么样子？欧老师又突然地问。初晴有时很想跟人说说自己的过去，但只有他对这个问题好奇。
只是这个问题从何说起呢？一个漫长的历史画卷在初晴脑海中徐徐展开。
那里……她犹豫着说，人们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
哈哈！你的引用很有趣，这是最好的田园牧歌、相处之道。「邻国」一词如今听来多么生动，古代就是这样，其实现在更是这样。一人即一国。
可后来不一样了，不同村子的人搬到了一起，他们的生活，我看不清楚了。
退耕从工从商，村子都城镇化了吧？
是的。
这场对话就此中止了，欧老师叹了口气，让她回去。初晴走出办公室，看到平时不怎么接触的夏笑宇同学倚在不远处的墙壁上，明显是在等她。
你要小心，他说。我们的语文老师可非善类，他是坐过牢的。
初晴不相信地瞪着他。
你们这种农村来的转校生，不是过份高傲，就是过份卑微，但相同点是，容易把别人对你们的非份之想，当成自己的幸莫大焉。
你在说什么，夏笑宇同学？
他坐过牢，只有你不知道。罪名就是强奸女学生，后来他离婚娶了那女学生才被放出来了。有才是有才，可有才不等于是好人，我提醒你，别成了牺牲品。
长着一张蒙古人脸庞的夏笑宇同学故作鄙夷地看着她，手揣裤子口袋里径自走了。
初晴站在那里，想到了那个女教师的眼神，惊出了一身汗。良久，她感觉到自己出离了常态，口中慢慢吐出了长长的信子，是的，她的身体正在慢慢变成白蛇……还好，长长的走廊空无一人，她慌忙收身，回到教室，心下骇然。
所以，第二个困扰她的问题就是状态不稳。她发现自己很容易现出原形。在家中看电视看得出神或哭或笑时；去郊外爬山爬到极度疲惫时；晚上睡觉睡得不安时；去同学家聚会喝了一点小酒时……只是很幸运，都被她及时发觉了。
她感受到自己受着长天洞主的护佑。他在不断地提醒她。在孤独感最盛时，他会出现在她梦中，白衣倜傥，温暖地微笑，宽慰她不必焦虑，慢慢前行。他的样子令人神往，然而每次想向他奔过去时，他都会制止，然后消失。
你这么孤独，不需要陪伴么？欧老师带着邪狎的笑对她说。
她心下冷冷地笑着，他怎么知道，长天洞主一直在陪伴着我呢！然后张开巨口，将他咬死，将那不堪的晦暗而矮小的躯体重重甩到峭壁上……
这发生在晚上的恐怖梦境，成为白日里心头上的一道重压。
做人原来好累，困居在这躯壳里，诸多限制……她禁不住对梁海鹏感叹。那是骑车上坡时，每次上这个坡他们都会停下来，推着车子走。
梁海鹏是个爱耍酷卖萌的帅哥，也是个没心没肺的富二代。每个上学的早上都在初晴家门前等她。在他眼中，初晴很神奇。有天早上，他分明看到有人从楼顶推下一堆碗口粗的绳子，在他的形容里至少有一吨重，正好初晴从楼道里出来，那绳子在楼道口正中间落下，按理说是正好砸到初晴，将她砸成肉饼，然而初晴出来时反常地靠右而行，那堆巨绳落在她的脚边，激起尘土和楼顶、楼下工人们的失声惊叫。
她只是微微怔了一下，毫无感觉地迎面走来……
所以梁海鹏对她崇拜极了，认定她是有福之人，只是有点土。有点土就是她的第三个困扰。
她没有逛商场的概念，也舍不得花很多钱购置衣裳和护肤品。
衣美留下的衣服除了牛仔面料，没有几件能穿的。她便天天穿那些牛仔衣裳，牛仔裤，牛仔裙，牛仔风衣。擦脸用的润肤油、粉底液很快用光了，她就从夜市买一些廉价品，自己也感觉得到，越涂皮肤越不好。
她是白蛇，通身洁白，但作为衣美，她肤色暗淡，脸上有雀斑，身上的皮肤到了深秋会开始退皮屑……
那十几万元还在背包里，她每周毕恭毕敬地从中取出当周的用度。她知道，那是衣美父母的生命，是他们用一生勤劳积攒、换来的。
由于自卑，她很少去城市中心，偶尔经过，看看橱窗中的自己，她对那里面的形象是不满意的，又会羞愧于这样的想法，觉得对不住衣美。
周围漂亮闪耀的艺校生，坐在前排的好学生，是真正的天之骄子。很明显她不是。成绩时而高企，时而跌落得厉害，让班主任老师对她不抱希望。还有那么多的传说，模拟考时，高官的女儿享受的优待等等。
所以语文老师对她的看重和夸奖，能将她从自卑的困境中微微解脱出来，赋予她骄傲。这个矛盾，让她苦闷忧愁，她并不知道为什么变成人而活着，似乎和她做白蛇时一样……
不过，她很快发现了自己的优势。——能带来私密而骄傲的欣喜的优势。
周日，梁海鹏请她去市中心华达大厦42层旋转餐厅吃巴西烤肉。那是当时Q市唯一一座42层的大厦。
初晴到达楼下，抬头往上看，心下充满赞叹，又觉得有些眩晕，仿佛从光晕中看到楼顶有人纵身跳下，她想也没想，飞腾而起，化为白蛇将那人卷住，凌空撞开一扇玻璃窗，滚落到一间正在装修的办公室。
也许是因为周末，又是中午，装修工人都不在，只有桌子木板和满地的木屑。
那是个30多岁的男子，不知道是被撞的，还是被吓的，已然晕了过去。初晴恢复人形，从地上捡起一只空的矿泉水瓶子，找到洗手间接满水，浇在他的头上。那男子醒转，知道自己没死，抱头大哭，不住地说谢谢，谢谢！家中上有老下有小，不能死不能死！跪在地上给初晴磕了三个响头，嚎淘着跑出去了。
人群中已经激起了议论：刚刚看到有人跳楼，可是跳到半空中，有个白色的东西飞起来，把他救了！那是什么东西？真有其事，13层的外墙玻璃给撞碎了，得有多大的冲击力才能把玻璃撞碎？而且现场有血迹……
初晴淡淡地穿过这些议论，淡淡的表情，就像那些优雅的头等生和漂亮的艺校生脸上常有的表情。东施效颦的感觉原来这么棒啊。梁海鹏在旋转餐厅等她，她第一次进入高档餐厅，吃上了巴西烤肉，尽管腿因为撞击玻璃而椎心地疼，但内心是富足而高兴的，人生好像有了方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