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怎样才能既不成为怒江族人仍能到去外面的世界呢？
“没有办法。”
“为什么？”
“因为那道天堑，从未有人跨越过。”
“卓天陵，是一道永远也翻不过的山，无论是何人，无论怎样努力，从古到今，从未有人越过卓天陵来到世界的另一端。”
“那些攀登者，真的没有一个成功过吗？”
“没有。”淡淡的两个字，江凝注视着男人的双眼，那双眸子中散发着令人难以否认的确信。
“…………”
卓天陵，真的那么难以跨越吗？
江凝站在寨头一颗参天古柳下，左手扶着柳树，眼神凝望着那座令人望而生畏的山。双眉间似乎裹着一抹凝重，又判若是几丝犹豫。一个疑问在他心底根深蒂固的种下，不知需多少时日才能化解。
卓天陵，这个让他总在夜里辗转难眠的名字，月色中的山脉，宁静中带着一番祥和的肃穆，银子般的垂涟倾泻而下，格外沉寂。
这座山，就静静落在十万大山中，一声不响。甚至有时像一位慈祥而平凡的老者，脸上刻着大半生的奔波和劳累，眼神却依旧深邃。让人恍惚间忘了，这座神迹般的大山所承载的赫赫威名和神秘色彩。
江凝面色依旧，只是悄悄攥紧了拳头。他深知看到的并非真实，卓天陵必定若男人所说的，凶险高耸，陡峭兀然。不禁让人浑身发凉，又想到那无数无数自不量力的攀登者，一个个从悬崖峭壁上，从云端坠落的身影，更是有些惊悚。
一个八岁的孩子，却要面对生死之择。生死面前，他也很害怕，害怕万丈悬崖，害怕回首时看到深不见底的地面，害怕迎着急流从空中坠落，被耳畔呼啸的风声吞噬。
只是，为了离开这里，为了回到封月城，为了见到父亲。
是啊，父亲。那个身影又在他眼前一闪而过。
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勇气涌上心头，冲溃了心中犹豫的防线。
是的。他必须去。必须越过那座从未有人越过的山，越过世人心中那道永远也越不过的坎，越过这一切，打破传说，回到封月城。
只为回到那座城……
……
……
晨风阵阵，袭人衣衫。吹拂起少年扬起的几缕青丝，溪水涓涓，水声细润，仿佛从人的心田流过一般。江凝拍拍身上的土，又拿起那把不知沉睡了多少年月的尘封之剑，向着那座越来越近的山陵走去。他的脚步愈发轻快，心中阵阵激荡，踩在地上，更像是踩在柔软的丝绸上。
他也说不清心中的感觉到底如何，喜悦？兴奋？紧张？期待？或许都有，也或许这几种情绪又都交融在一起。
此刻陪伴他的只有时而拂起的山风，洒落双肩的朝阳，若有若无的鸟鸣。稚嫩的身影远了，模糊了，像是忘记了他所去为何是。此时如往日，平静。
岂不知，多年后，无数无数人杜撰这段故事时，添抹了多少虚假，用尽了多少语言勾勒出那道在世人眼中高大而坚韧的身影，又岂不知那只是个渺小的影子，那只是个普通的少年。
……
……
方走到山下，江凝顺着瀑布流泉反向望去，不禁脚步骤停，深深一怔。乱石盘缠，怪柏横生，巨大的山峰遮挡了所有视线，仿佛眼前的一切事物都黯然消逝，只有这座堪称神迹的大山。
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股令人窒息的压抑感。
江凝甚至感觉到了他心脏的跳动声，感觉到了血脉沿着密密麻麻的血管流往全身各处，身如山，血如泉。
江凝用力舒了口气，想卸下一些紧张感，稍稍平复心情，目光从上方落下，落到几丈外的一座小亭上。江凝步入亭中，不知为何，情绪似乎不用控制就变得很平静。四颗木柱支撑着亭子，下方是几块将木柱勾连在一起的长椅。江凝坐在椅上，清风微微吹拂，他眼神中的紧张一丝丝淡了，犹如随风消散。不知不觉间，他看那座山的神情安宁了许多。
这处小亭，仿佛能让人心中一舸无迹，平静释然。江凝不禁有些纳闷。
这时，他看到一块石碑。
石碑散发着一股苍茫古老的气息，仿佛是一个上古遗留的旧物。江凝走上前，石碑上像是刻着些字，但字迹十分模糊，斑驳难辨。就算是一些能看清的字，也十分古怪，至少江凝以前从未见过。
可他觉得，很熟悉。
好像在哪儿看到过……可是是哪儿呢？他在心中想到。脑海中闪过一片模糊的画面，一道神华从天而降，是一整片堪称仙境的楼宇，一座大城，繁华壮丽，锦绣江山。接着，那座大城愈发的远，便突然发现，那座大城矗立在群天之间，无数无数仙江玉溪从大城的周围流下，直坠千丈，那座城竟然在一棵巨大的桃树上，桃树的主干笔直通天，堪称不见曦月，不明天日。万丈之高，万丈之遥，万丈之悬。
世间万物如浮尘，尽踏脚下。
如此令人震撼的场景，如真实存在般浮现在江凝的脑海中。
猛然间，一阵刺痛窜上心头，令人头皮发麻，甚至是……痛不欲生。那一霎那之间，江凝感觉死亡离自己是那么近，好像一个恍惚就要丧命。
疼痛感越来越强烈，似有许多铁锥从四处刺入头颅中，一直钻，一直钻，钻到每一处筋骨血肉都被穿透，大概就真的死了。
不，不！不能！不能死！
一股异常强烈的求生欲望涌上心头，大浪奔腾，潮海汹涌，那个瞬间，支撑着他保持镇定的，只有那唯一的念想。
眼前的视野仿佛被利刃切开，画面凌乱纷飞。却有一层淡淡的光芒笼罩在身上，太阳泛着白色，但比往日的任何时候都刺眼。江凝仰着面，他仿佛看到有人在微笑，有人在对他微笑。很安详，很亲切。让人有一中想要投身其中的感觉。
那就是黄泉么？那就是忘川么？那就是死者去往的另一个世界么？
他撑着腰崩溃的身体，用力咬着手臂，一股剧烈而真实的痛觉传来，那种幻觉似乎弱了几分。在死的瞬间，他看到了父亲，看到了那个身影。
父亲啊……所以……所以……我还不能死……
不知是从身上哪里涌出的力量，江凝的意识始终未消失，而是和身体内的痛苦做着顽强的抗争，无论痛苦如何猛烈，江凝神识却仿佛怎样也泯灭不了的火，一直燃烧，一直燃烧。
可突然，痛苦如其出现时一般，汹涌的退下。直至彻底散去。
“啊！”江凝惊呼一声，随之，一道凌厉至极的煞气从他体内窜出，直向云霄。“呼呼呼……呼呼……”江凝仰面躺在地上，大汗淋漓，在生死边缘徘徊的感觉，怕是永生难忘吧。
他缓了缓气，再次坐到椅上，心中空明，神识凝静。他起身来，拿起旁边的剑，没想到那把平日很是沉重的剑，此刻只用一只手就轻松拿起。相比之下，更像是根筷子。
“好轻。”江凝惊叹道。
他顿时感觉身形轻盈，体内似有一股力量，全身上下犹如浸过神泉，宛若重生。肌肤筋骨，一寸一寸灌输着无尽的力量。即使从天宇上摘下一片天星，也不为过。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就在江凝思索之时，一片微微刺眼的光芒映入他的眼瞳。
那块石碑上的字迹，正兀自散发着淡淡的光芒。和刚才不同，石碑上的字迹此刻变得清晰多了，那些古怪离奇的字几乎消失了，化成了三行十二个笔力苍劲莽野般的大字。
平霄流云，幻月寒江，神劫逐命。
下方还有几个小字，写着：天关无尽，凡踏足者必刻守心识，一步错，难觅天道，终坠俗间。
江凝抬头看向那座近在咫尺的山，眼神中多了一份敬畏。他不动上面十二个字的含义，但他知道下面这几个字意味着什么。
远处，密林错落，请从一片。猿鸣雁影，生机盎然。几缕阳光穿过林海的间隙，灯火般点映在地面上。只有站在高处，方能看到风景。此刻的高处，有一个静止不动的影子，影子的主人脚踏在一棵最高的参天古树的一片枝叶上。
看上去，就像那些传说故事中踏水而过的修行高深者，若嫩的叶片，竟然不可思议的撑住了整个人的重量。
他的眼神淡然而飘忽，却又十分平静。
目光触及的地方，少年的身影越来越远，看上去那么坚定，即使前方是未尽可知的一切，即使前路是前人从未跨越过的心坎。
他的眼神终于有些变化了，有一丝细微的光芒从他眼中射出。
“有意思，这孩子，还真有点像当年的他。”那人的语气中隐涩着说不出的往日。
……
……
怒江的万里之外，玉阳城。城门九道岳，道道过天。这句谚语不知从多少年前就存在了，并在街坊酒肆间不断流传，流传。时至今日，人们已记不清是多久前的事儿了，怕是有一两千年了。
可这句话，却一代比一代更响亮，更尖锐，更令人敬畏。因为这句话，指的是京州九院，九家修行大派，闻名天下，流芳千古。由游痕道人于千年前创立，后分九派，并称九院。九院开始并非大的门派，但因为那场堪称绝世大战的九院全部师生几乎尽数出动，第一天就急行军夜袭幽州城，北方三雄大部分强者聚在看似功不可破的幽州城中，却不曾想，被九院弟子一朝挥灭。
惊动天下，扭转战局。九院扛起了人族的重担，挽救了整个人族。
此后的九院，更是代代雄强，豪杰辈出。尤其是到了当下，在往年能算的上数一数二的弟子现在却如过江之鲤，数不数胜。
九院。丹青院。
丹青院楼宇重重，修斋房舍纵横连片，呈圆形围绕在一座高高的殿阁旁。从天空中看去，就如同万千子民，跪拜在神的脚下。
就在那座殿阁中，数千根磅礴通天的巨柱支撑着整个殿阁的轮廓。每一根柱子都隐隐散发着一股协调统一的光芒和能量，叹为观止的感受，令人觉得有这些柱子在，这座浩瀚的殿阁就永远不会塌陷。
女子静坐在一扇窗前，屋内灯火微红，映衬着女子的衣衫，面庞都泛着些许的红色。她双眼闭着，眉宇平黯，似在思索，似在寻觅。
她不知静坐了多少夜，可能是三十日，可能是七十日。可时间在静思中一点点流逝，却显得毫无意义。
始终突破不了那道最重要的玄关，不知在此停滞了多久，连心境也受到了不小的影响。突然想到这儿，她的眉头皱了一下，但随即又恢复平淡之色。经文境，只差一点就要踏足了。可惜就是这一点，不知使多少人终生止步，难以再进。
究竟，如何破玄关。
这时，南方漆黑的天空中，一道明亮的光芒闪过，即使是闭着眼，隔着窗，女子还是感到了那微微略带冰凉的触动感。
不知为何，这感觉有些舒服，让人心思宁静，让她……有一种要停止顿悟的冲动。
往日也有这种情况，可这次的感觉异常强烈。
于是。
她睁开了眼，推开了窗。
看到了南方的天星。
片刻沉默。
望着如洗的天。
她叹了口气。
哎。
声音惆怅，悠长，即使微弱，可在静静的夜色中久久地回荡着。
一语言老了少年，愁白了英姿华发。
像是道破了生死，轮回。
看破了世间的一切。
她，
已入经文。
只因那颗星。
信手推窗，月色满巷。
真正的顿悟，其实是在那一刻。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