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尘烟心
断天山下。
时隔三日，此时在各路人马云集的地方，早已不见了烈火凤凰的踪影，只有那天它落地时留下的大片地面被灼伤的痕迹。
浩平靠在那辆御赐的诏车内，目光淡然，脸色略显苍白。可相比于几日前，他已经恢复了不少。
那日和血烛一战，浩平几乎用尽了所有真元，耗尽了一身修为，甚至不惜在最后垂危时刻用出丹青院最恐怖的功法，而这种功法的恐怖之处，不仅在于那令人惶恐的力量，更是因为那巨大的反噬之力。
那天，浩平遭受的反噬之力，让他第一次感到绝望。即使最后并未身死道消，但如果不用三五个月，他连平日的三成真元都没有，更不要说能抗得过血烛一击之力。
“这家伙，果然如此厉害。”浩平双眉微皱，在心中暗道。“只是不知道，他恢复了多少。”
浩平很确信，自己的最后那一招，哪怕是弥抉初境修为的人，也未必能挡得下。
这时，诏车的垂帘被掀开，浩平先是看到刺眼的白光笼罩着他的眼幕，随之，一道倩影便在他眼前闪现。
靖瑶几缕青丝被清风微微拂起，透出一股淡淡的，令人心安的香味。
“师兄，这是师父临行前让我带的‘九叶夔髓丹’，我把它研磨成粉，泡成汤，你先喝了吧。”靖瑶说着，将手中的碗端到浩平面前。
浩平怔了怔，他没想到靖瑶今天竟然主动拿出了这种珍贵的丹药，若是她不说，那谁还会知道这颗丹被谁用了呢？
迟疑片刻，他还是从靖瑶手中接过碗，道：“谢谢师妹。”便开始饮汤。用‘九叶夔髓丹’做成的汤药，毕竟是对真元和修为都有大补的功效。浩平刚刚喝下一口，就感觉全身如被一股温和的暖流浸润，骨髓筋脉中修炼时积存的血毒被热流一点点化解，最后变成流气逸散出体外。
浩平闭上双眼，感受着‘九叶夔髓汤’慢慢修复他受伤的血肉筋骨，丹田内的真元之海从枯竭渐渐形成一片悠悠的湖泊。
“哼，哼……”浩平突然听到靖瑶的抽泣声，赶忙睁开眼，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靖瑶低着头，秀发遮盖了些她的脸庞，但浩平却看到了她眼中流转的晶莹泪光。
“师妹，怎么了？”浩平问道。
靖瑶抬起头，于是浩平看到了那双眸子中满满的泪光，似乎就要倾泻而下。
“师兄，你非要那么拼命么？”靖瑶看着浩平，语气让人顿时怜惜之意。
“你知不知道，那天，我眼睁睁看着你用出院门禁技，遭受反噬之痛，有多么害怕么？你昏过去的时候，我甚至都不想活了，只能感觉到，整个世界都在不停地崩塌，崩塌……”
“我，真的不想再看到像那天的情景了。”靖瑶说着，抽泣声渐渐停息。
“所以，师兄，请好好珍惜自己的生命吧。”
浩平还在迟疑之时，脸颊上却传出一股暖流，靖瑶的手，轻轻在他脸庞上划过，她微微一笑，终于有一颗泪滴划落。
那滴泪，像是承载着她四年来对这个每时每刻都异常平静的男子一切爱慕之情，是一颗心，对另一颗心最嗔痴的等待。
……
……
那场焚尽一切的大火，在不停的燃烧着。
直到那一刻，不知是过了多久，这在江凝体内肆虐的火焰终于熄灭。
转而是一阵冰寒，似乎有刺骨冷寂的风穿过他的胸膛，寒意一寸寸凝流，一寸寸顺着经脉窜向周身各处，像是一条条清澈的溪流，仿佛经久不息的涌动着。
终于，寒意所凝成的水流，都缓缓朝着江凝心口的方向汇聚，千万道水光从四面八方涌来，看上去如同海纳百川，若是将这景象变得宏大千倍，便着实壮观了。
最后一滴溪水宛若被风轻抚而过，在一片浩荡的湖泊中掀起几圈淡淡的涟漪。
江凝此刻才回过神来，惊奇地注视着心口处的那片湖泊。
骤然间，好像就是江凝看到湖泊的瞬间，两个模糊的字迹浮出湖面，沐浴在寒溪中，如经过了一番圣洁的洗礼。
渐渐地，那两个字愈发清晰，江凝睁大了眼，他的双眸中，猛然间微微泛起一丝烧心的火红，正如他经历的那场心火焚烧，二者如出一辙！
直到江凝看清那两个字，双眼中欲要燃起的火焰方才熄灭。
这两个字很小，笔法玲珑剔透，再加上字的周围时刻散发出的寒气，令人生出一种置身冰天雪地的彻骨凉意。但出人意料的是，这两个字，却是————‘焚羽’
两个象征着浴火重生的字。
江凝突地生出一种莫名的熟悉感，眉头一皱，只见心口的湖面绽出圈圈涟漪，如鼓点，如骤雨，如繁星。伴着这景象的，是许多不知从何出现的记忆如潮水般涌入江凝脑海之中，一片遮天的庞大阴影笼罩而下，天宇昏暗，日星隐曜，江凝的双瞳渐渐光芒尽失。
一天漆黑的世界。
江凝隐隐感觉到弥漫在空中的气息，散发着亘古，悠远，苍莽的味道。
这片天地中没有日月，没有星辰，幽深苍翠的似乎容不下任何能湛出光芒之物。
因为满天繁星如骤雨坠地，一颗颗晶莹剔透的漂浮在空中，这一切的光聚集在一起，犹如一条绵延的山脉中燃起滔大火，瞬间便点亮了漆黑的天地。
江凝望着落地繁星，一道道璀璨的光芒映出他的脸庞，似乎比往日还有清晰。
他一步步走去，远处是一片耀眼的白光，天上是混沌的死寂。而在天地之间的，就只有江凝这一个孤独的身影，在挪着步伐。
‘繁星域’
一个名字突然从他脑海中冒出，无比熟悉，用来形容这片天地，或许再合适不过了。
可是，这名字并非是江凝想出来的，而是早就存在的，这只是他记忆中的一段——这片诞生了不知多少年月的域。
“究竟是怎么回事儿？”江凝感到困惑，像是被这一轮又一轮的不知是幻境还是真实存在的域界吓得不轻。
先是那片烈火大陆，然后又是‘繁星域’，他不清楚此刻身处其中的是真实的自己，还是一道灵魂。
灵魂么？
难道灵魂还能离开本体，独自遨游么？
这，真的可行么？
这般想着，江凝愈发苦恼，随之感到恐惧，对于这一切，这未知的一切，一种深深的，最本源的恐惧。
这时，他又听到了那个声音。
这次，他终于听懂了那仿佛喃呢的模糊声音。
每一句，每一字，都很清晰的在他脑海中浮现。
千州万郡，九城十域。
一世之命，百斩难灭。
君虽御万生，不御天！
惟尔，独弃天。
……
……
江凝听完这句话，深深舒了口气，紧绷的神经如线般一丝丝挣断，在他的双瞳中，能够看到一圈圈正在慢慢淡去的震撼之色。
那是个女子的声音，却让人丝毫感觉不到一丝一缕的温柔气息。语气中尽是冷冽，孤傲，甚至是刺骨，像是一个即使落魄仍以血脉为傲的贵族。
声音在前方不停地传荡，但在江凝心中，那声音如一遍遍捶打着他全身各处，有一种呼之欲出的感觉，全身的血都在沸腾，好似要喷薄而出！
“呼，呼……”江凝粗重的喘息着。
他好像看到了一个人影，在前方站定，长发飞扬，在满空繁星之中，显得格外明亮。
可那身影本没那么亮，为什么？
江凝却感觉那里散发的光芒，温切而柔和，如同一盏灯，指引着他向前走去。
一个点，点的那端就是他向往的世界。
有父亲的模样。
江凝向前走去，眼中满是充满希望的光芒。
风在穿梭，在咆哮，掀起江凝的衣衫，如一支支尖针刺透他的身体，在脸上留下一片片雨点般的血点。江凝微微眯着眼，却仍挡不住他眼中那仿佛穿透一切的光芒。
风越来越大，不知是何时起，远处天色骤然变得混沌，苍茫的飓风越聚越大，笼罩着远方的天宇。
风刮在江凝的脸上，变成利刃般锋利，他的衣衫被切的破碎，脸上，身上，一道道长长的峃口流出殷红的鲜血，剧烈的痛觉让他身体颤抖。
但却仍然挡不住江凝的脚步！
越往前，江凝感觉眼前的光芒越亮，渐渐有些不能直视。
他眼中的光芒，也愈发亮！愈发闪烁！
脑海中，那个女子的容貌被光芒填满，以白为底，慢慢清晰的勾勒出来。
江凝嘴角不绝的溢出鲜血，他的脸已被刃风摧残的有些分辨不清，身上，衣衫碎屑般飞舞，剩下的，则被血染红。
一滴滴，血在空中跳动，翻涌着无限的生机！
“刺啦……刺啦……”江凝的血还未落地，就已蒸腾焚尽。
最后，两道身影，隔着十几步的距离，彼此遥遥相对。
女子终于停止了言语声。江凝只能看到若隐若现的面庞，却看到不女子的双眸。
但他知道，她在看着他。
就像是很多年之前，他看着她那样。
一个名字，愈发清晰的在他脑海中浮现，却始终有些飘忽不定。
飓风似乎也到了肆虐的极致，撕裂地咆哮着，向二人所在的地方冲来。
江凝往前走了一步，上千道血口骤然裂开。
那是一个力场，或者说一个结界，抗拒着世外的一切。
这时，二人只相距十步。
江凝又向前一步。
这次，他的背上突兀的露出几个血洞。
江凝闷哼一声，却没有停止脚步。
一步，两步，三步，四步。
第五步，他的双膝被穿透，筋骨碎裂。
“嘭！”
他跪在地上，抬头，终于看清了女子的脸。
和那双眸。
江凝觉得眼角滚烫，他看不到，血从双瞳中流出。
飓风模糊了画面，以毁灭天地的气势在二人旁疯狂肆虐。
那圈结界裂开一个口，随之便如玻璃般四散崩碎。
女子伸出了手，轻轻擦拭着江凝脸上的泪血。
是啊，正如那么那么多，那么那么多年前。
似乎岁月都没那么久吧。
那个时候，她也是这样，手的温度，如那年那月，一模一样的动作。
擦拭着他那张永远长不大的，永远爱哭的脸。
他比你大，却总是那样像个孩子。
二人对视，仿佛天地凝息。
风的声音，血的流逝，繁星的光芒，一切都在远去，一切都宛若泡影。
记忆又回到那时，要是永远停在那里。
多好。
江凝又感到眼角的滚烫，他同样不知道。
那是泪。
结界破碎，末日降临了。
死了，你还会永远像这样擦拭我的泪么？
江凝眼前的景色如被切成碎片，模糊不堪。
最后，他笑了。
笑的，那样璀璨。
“是你啊。”
江凝的喉咙被瘀血填满，却仍发出了声音。
……
……
那是宿命。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