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日清晨，三点钟，天远远未亮。
宋野从温暖的别窝里艰难爬起，穿好防寒服，厚皮靴，赶到方庙派出所。
他比绝大多数同事都早，但即便如此，也没有所长早。
宋野一进派出所，就看到所长邹民先进进出出，早已忙得热火朝天。
邹民先脚步不停，看到宋野，瞥了一眼说：“来得倒早！”
语气是生硬的，但宋野听出了赞许的意味。
指挥中心的电话一个接着一个，邹民先穿着厚厚的棉服，大概是年纪大了的缘故，脚步沉重，说话时喘出的气，在冰冷的空气里化成白烟。
宋野一屁股坐到椅子上，望着所长忙碌的身影，不由得佩服，转头问值夜同事：“所长什么时候来的？”
同事撇撇嘴，喝了口杯子里的热茶，不慌不忙说：“他就没回家，昨晚在所里睡的，凌晨起来安排工作，一直到现在，没停过。”
宋野点点头，没说话，但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四点钟，警员陆续到齐，大院里打着大灯，把安静的场地照得透亮。
点名结束后，邹民先站上三级阶梯，扫视全场，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白纸，借着大灯的白光，高声念起：“配合市局和市政的通知调度，各区所警力积极运作，承包责任路段，引导除雪作业车辆通行，维持除雪铲冰现场秩序……”
他的眼睛越眯越小，以他的眼力，在这样的光线里读字，不太容易。
顿了顿，把白纸叠起来，装进口袋，对着立正的13名警员说：“废话就不多说了。我所今日的责任路段是，以十字路口为中心，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各五公里。二环路和临泉路，都是主干道，任务艰巨。我将你们分为两个特勤组，甲组7人，由张晓峰带队，负责与环卫作战队协作，常驻作战现场，引导车辆。我们有2部撒盐车，2部推雪车，5部扫雪车，以及若干运雪车。运出来的雪开到最近的堆雪点，维持现场秩序，争取高效高质完成任务。乙组6人，各自作战，细分6条路段，分头通知沿路市民，动员大家铲雪清雪。”
随后，邹民先分别通报了甲乙组的人员名单，宋野听到自己的名字在乙组中出现，不觉挺了挺胸。
“都明白各自任务了吗？”邹民先大声问道。
“明白了！”
宋野大喊，话音淹没在声浪里。
“有没有信心完成任务？”邹民先再次大喊。
“有！”
“大声点！”
“有！！”
宋野吸了口冰冷的空气，声音大得震耳膜子疼。
“好，甲组先出发，去临泉东路方向，找到除雪车队，跟他们的队长迅速沟通，部署工作。乙组再等等，天亮的时候行动。出发！”
甲组应声出门，等他们全都走出了派出所，大院里只剩下乙组的6名警员和所长邹民先。
邹民先一摆手：“解散！”
大家立刻撤回温暖的办公室，稍作休憩。
同事们小声交谈着，邹民先坐到椅子上，终于可以松口气，用手揉着眼睛，满是疲惫。
宋野看见不忍，到了杯热水递送过来。
邹民先抬起眼皮瞧了他一眼，嗓音有点沙哑：“坐。”
宋野傻笑着坐下，有些慰劳的话，没好意思说出口。
忽然听到邹民先叫他：“小宋啊。”
宋野立刻应了一声。
“到所里来工作有一段时间了，有什么想法？说给我听听。”
突然被这么一问，宋野摸不着头脑，不知如何作答。
邹民先又说：“我听说，你想做刑警？”
宋野这才明白，可能是自己平时跟同事们瞎吹牛皮的话，传到了所长的耳朵里。他挠挠头，有些尴尬，在所里工作，却一心想要离开这里去做刑警，当然不太合适。
邹民先瞧着窘迫的宋野，笑着说：“如果问我对这个世界未来的期许，我的想法是，希望未来不再有刑警。”
“啊？”
宋野蹬着眼睛，很惊讶。
“说明白点，也就是说，我希望我们的社会不再有刑事案件，”邹民先望着窗外，“你瞧瞧这雪，我们本就遭受着来自社会以外的压力，却仍然需要花费大量精力去治疗社会本身。就像这路，清理出来，好人也走，坏人也走。真希望在未来，没有人犯罪，可以让我们警察腾出手来，专心地为人民解决来自外界的磨难。”
宋野静静地听着，态度非常真诚。在所长面前，他完全没有了平常嬉皮笑脸的姿态。
邹民先笑着继续说：“但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干了这么多年的警察，我很悲观，犯罪是不可能终止的，就算我们的法律越来越完善，我仍然这么认为。你注意到没有，在我们接触到的那些罪犯里，不都是不懂文化不懂法律的狂徒。每当我看到本不该犯罪的人却犯了罪，除了惋惜，我更感觉到失望……”
他停顿了一下，不再细说下去，忽然鼓励宋野：“算了，不说那些了。总之，年轻人有理想很好，你想做刑警，就好好努力，我希望有一天能看到你实现理想。”
宋野抿着嘴，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邹民先站起来，拍拍宋野的肩膀：“目前先干好手里的工作，我们普通民警做的工作，很琐碎，但跟刑警一样，都是为人民服务，大家同样伟大。”
“是。”
宋野立即站起身来，肯定地回答。
他很感动所长跟自己讲了这么多心里话，不过又纳闷，为什么所长要跟他说这些呢？难道是看中他年轻有为，想留他在所里安心工作？可如果是这样，为什么又要鼓励他坚持理想呢？不明白，实在想不明白……
就这么在所里坐到六点钟，乙组也出发了，一行六人，走出大院，迅速奔赴责任路段。
但显然，时间还是过早。
和同事们分别后，宋野独自行走在无人的黑暗街道上，看着马路两旁紧关的店门，无所事事地瞎晃。
他抖动着身体，手插在口袋里。平时本是喜欢说话的人，此刻没人聊天，这份孤单使他感觉更加寒冷。
“对人生理想的追求，是不能被别人轻易左右的吧？”
宋野又开始思考所长的话，心想：“所长是个好人，但如果因为感动而改变自己的目标，恐怕那也不是他希望看到的。世上三百六十行，每一行都很伟大，但我锁定了目标那么久，突然叫我改变，实在是……”
他设想自己改变理想，安心在所里做一辈子普通民警，放着自己追求了那么久的东西荒芜和废弃，宋野突然打了个寒颤，喃喃自语：“真恐怖，光这么想想都很可怕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