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随他飘到了蓬莱。
带着翁老先生留下的鞋样，一番周折，选中了的生产拖鞋工厂，竟在这山东古久名地。
蓬莱市是古时赫赫有名的登州府，出了数不清的圣人贤才，又因旁海依山风景独特，历代官客游人踏记，直至世人把“蓬莱”二字作为仙境的代名词，它便更蜚名广外了。
蓬莱阁依山势而建，妙不可言地三面对海，一面搭山，坐落于濒海山崖巅。亭、塔、阁宇与古老城堞构成早已熟稔的图景，水雾一线阳光斜射时，云雾轻托阁宇，辉洒琼楼玉木，光芒四射，间或间影若天宫，显得这山海中的宝地建筑，在自然间就神化了。
厂方领导热情一片，加上和搭档许蓉同行，不能不上这古人书誉的仙地。
轻步台阶，青石泛秋凉，漆色面目暗鲜的门宇栋栏，古气森森，让从未信过道佛的陆现云，顿有些拜谒朝圣的感觉。
古建筑群有几千年历史，楼台殿阁分布得宜，寺庙园林交相辉映，清朴典雅，独有千秋。木制建筑结构精巧，其对缝接榫，没用钉铆，这是中国古代传统建筑中极具赞誉的特点。周围仙阁丹窗朱户，飞檐列瓦，雕梁画栋，极为古素壮观。陪他们来的副厂长饶有兴味地讲起了这些。
陆现云毫无心思游览，心想着刚刚用特快专递邮去美国的4双拖鞋样品。算算一个星期后，就有音息了。
这个宫，那个殿，只转得他头晕。到了主阁，“蓬莱阁”三个大字牌匾让他神情一动，四壁悬挂古今名人题墨，圣气达然。转出阁门，四面是木栅扶栏，绕以回廊。靠栏远眺，真有“凭栏处”验感，多年崇尚岳飞《满江红》词，始句味至，初体情怀……。目望处，碧海水天，淼淼无际，长山诸岛错落，岛峰丹顶，清风宜色。据介绍说，前方便是海市蜃楼那些神幻显现的地方。低眼视下，是垂直丹崖山壁，像刀切开的剖面，直浸海水间。山线和海面成一个直角，让人目眩。
几个游人吱吱碎语：真个恋人殉情的地方……陆现云心头一震：海天缥缈，水秀清山，圣庙贤宇，云丝缭绕，真有神气环央，送立此地人缕缕升天，入虚化仙之样……他赶忙回过身去。
多处名人石匾墨篆刻文，都是他喜欢读的，只是有些心云荡荡，力不从意，而觉眼前一片无忽。有人在说苏东坡，他提提神，凑过去看那匾字刻：海市诗……东方云海空腹空群仙出没空明中荡摇浮世生万象岂有贝阙藏珠宫……”，没有标点符号的从右向左竖排文，凭七言句落韵，他读完了它。那么多高圣名人挥笔赞这神灵之地，他开始情不自禁若有所思。
和副厂长告别，他们没回旅馆，而是去了教堂。
许蓉是公司老级科员，五十岁了，独夺的凤毛麟角，却是基督教徒。每每闲暇，她要向陆现云讲传基督教思想。而出差外地，一定要去当地教堂，并力争赶上做礼拜。
秋末初冬的小城街道不算热闹，还不如古书写到的登州。
拐几道巷子，尖顶钟楼映入眼帘，且勾出一片清宁。教堂的静谧盖没了周边，一站在院墙下，就没入新的陌冷。
开院门的是一位50岁上下的清瘦男子，不同于寺庙僧者道家人装束，他衣着类同人民装，干净利落，藏蓝布质褪成灰旧，磨现时间光残。可脸上表情别外洞天，微笑的岁月皱纹带了虔诚慈恩，举止温文尔雅，溢满了礼貌谦恭和彬彬有序，让人初感和风。
许蓉早久来过，“主的旨意”让他们又次见面，免不了握手激动。
男子是牧师，被称为秦老师。他出言不多，点头微道，许蓉则滔滔不停，前经后历，直谈到秦老师会五国外语时，让陆现云大吃一惊。
教堂名为圣会堂，又称画河基督教堂，十九世纪美国传教士来建的，也是中国的第一座。房楼新修缮过了，显得素雅端庄，严肃秀穆。
前厅有文字栏，一张大照片，洁白脸面斯文严谨，黑发盘结，黑衣紧束，目光神炯坦然世界，女神一般。她叫慕拉第，美国弗吉尼亚人，1873年来中国从事传教。她虔诚勤勉，乐善好施，定居蓬莱生活了38年，一生浸在了中国的传教，终身未嫁独孤一人。
“终身未嫁”四字击来，陆现云心身一抖：这面容镇定若天，超世度生俯视一切，绝非凡人。
他木讷，心若盘川，周血环绕转上欲寻什么。
无从所知的基督教困他在混沌间。倒是一事实：地球上那么多民族人众，笃信耶稣，虔诚上帝，他们伫听洗耳受教，日月礼拜记理经文，尽是先发民族国家。马克思恩格斯书里，多谈说哲学家自然科学家中有很多基督徒。
一刹声响，教堂钟鸣，音波冥冥铺向广袤远间。第一教堂跨世纪的在中华海天仙境留下基督圣名，是不是像许蓉说的，是上帝旨意？
陆现云伫立浮幻，思在所想……
蓦地，背后站了一人，长发垂肩。
“这位是小贺老师，县第一中学的。”秦牧师的声音。
陆现云醒来：一女子，白衣黑裙，影他眼睛糊惚。
女子眉纤，刘海额下一弯新月，眼眸湖泉流光，颊颧隐隐微稜。蛋形下巴，肤理白细滢透，有西人模楷高挑身材，让她目光对来，几乎平视陆现云眼睛。清光里她素衣皂裙，奕奕庄重，似回到过去什么年代。
秦牧师说她是教会唱诗班的，负责音乐伴奏，今天学校没课，就过来了。
他们一起进了礼拜堂。
礼拜堂不太大，一个前台，一个讲桌，一架黑色钢琴，能坐二百人的木凳齐整排列。高拱形窗户挂了布帘，堂间淡暗沉寂，压抑出些莫名异样的冷清。
有几扇窗开着，风偶时轻轻撩起布帘一角，捋一抹斜光。
光束间，幽柔的影子游过。女教师点点头，坐到了钢琴前。
“美国友人才送的钢琴，小贺老师在熟悉它。”秦牧师指了那架琴。
铮亮的黑色琴盖一开，白光一面。
“叮”，一滴亮音鸣耳，怯生生穿破冷寂，滑向天花板，键盘上纤指尖微微抖动几下，琴音便如溪水叮咚，拨开了堂间空寞。铮铮音符琅琅环成一旋柔亮的拢音，把礼拜堂变成了另一个世界：波浪弯弯，泉水潺潺，一阵儿海波，一会儿风还，人们进了海的边滩，浴入了自然。曲音旋高转低地规律向前，冲岩过湾又上丘绿。
陆现云手指在颤，饶是很早就想有那样一双能点出曼妙旋律的手。
雨打芭蕉，珠落银盘，真有《琵琶行》里的妙句，又洒贝多芬的《月光》，《傅雷家书》里说到钢琴音乐和唐诗宋词的联系，把历史、民族间的同一性相连。自然界生物细胞滋出声素源根属性，让十二个音阶浸染了人类编年史的文化心乐。
阳光出来了，穿过云彩，透过窗帘，堂间熠熠生辉。
键盘美音和谐了清氧，明透了呼吸，敲开了空气分子层，生活的福点在这里，多么的舒耳愉悦，曼妙飖人。
练习曲毕，陆现云情不自禁：“黄河！”
琴手黑发轻轻一侧，下面的白皙泛了红：“我还不能完全，就一段吧。”
《黄水谣》流在了小小的礼拜堂，曲浪宛约，祖国的母亲河开始抒情，颂出多少“黄河之水天上来”的慷慨激昂，描绘出几千年文化里黄河的曲曲弯弯，顶高山，迷黄沙，穿驰历史，把炮火和野蛮驱赶，把时代推到今天。乐曲变奏走进低音，咚咚厚暗的铿锵，带他情不自禁陷入自己：军野青葱磨砺，繁重肩挑手抬，在服从命令中慢逝的光阴……倏然，乐曲又开始了高音亢扬，过去的过去了，一切是欢快的，我们已经走在光鲜上……黄河入海远去，水落天边而曲毕。
静停片刻，贺老师两手指聚凝，猛地顿顿跳力，撼出厚重的音排，翁隆宏阔般让乐曲庄严地迈开了圣洁的步履。教会音乐是她这里的主课，旋律铿锵层层升华，和谐同步地直上另个天宇。一幻间，空气在另类中深沉停滞，泛满肃穆，神情被召唤，意志在坚赢，秦牧师笔直竖立，许蓉微微颤首，滚锵的声律把陆现云撞进一种莫须有的混沌中，上帝存在？那些教义道经怎会感染半个世界？
小贺老师背影黑忽抹淡，飘来从未有的虚幻……他似又见了慕拉第，施洒博爱，为信念奉身。他音沉乐地，惆怅无虞，浑浑绰绰……
秦牧师两口子居住教堂旁边一间半耳房内，陆现云听允了许蓉，当晚留住这里，许蓉有好多和他们的话。
“小陆，去买点好吃的，小贺老师单身一人。”许蓉把陆现云叫到一边。
陆现云便去集市买了只新杀的鸡。
晚餐了，苞米馇粥、米面饼子、咸萝卜、渍白菜，和那只鸡。鸡肚子没切开，整个用盐水煮的，许蓉用筷子一扎，邦邦硬，她诧异地抬头，牧师老伴眼里流出了无奈和歉意：“我没煮过鸡，不知好不好吃？”
“哦，”许蓉转色一笑：“今天不吃了，明天我来做。”便把鸡盆推放一边。
他们开始了饭前祷告，陆现云默默看着这仪式。不管清苦和富足，他们必要感谢“主”赐给的食物，那虔诚的殷切，低卑的慈心……
饭后，秦牧师搬来架录音机，那是十年前时兴的四喇叭，于是，制式的教堂音乐磁带开始转动，伦敦大钟的世纪之声开始滚出庄典。这是真正的天籁之声，陆现云没听过这样的乐曲，那浑厚、庄重，盖住了世界。秦牧师老伴随乐讲了一段她说是真实的故事。
在上海，一个信教的女孩在做完弥撒后回家，半路遇到了歹人，当坏人欲行不轨时，女孩手画十字，大声念道“主啊！”声毕，一列电光劈来，让歹人动弹不得……。她情挚语真，把故事幻成了真事儿。
应该是那歹人也受过主旨渲染，心灵回照，被感化了。
天有些晚，贺老师要走了，想到这故事，陆现云执意送她回家。神也有打盹的时候，他说，许蓉重重点了点头。
月光淡淡，刻满古意的登州城在浅光下没有太多余辉，悄悄洇默在灰暗里。青石小巷扭扭弯弯，狭窄石街貌合了旧相。砖石四合院建筑成块块街区，组出无限古纹俗乡。走过一巷，一院内阁楼泛出水一般灯光淋抹巷陌，润出海味气潮。路面各形状的石块垒铺，不很平整却能感它磨出的光涩，贴稳脚路。步步巷边，每家院都有门斗，幽木黑梁，仰瓦翘檐，下厚门央间吊一幅大铁环，孤零朣朦。门槛石阶藏于黑暗下，有门脚底缝刺出线光亮，拉一条幕带，影了晃绰的家人，不知这古城镇上人们怎样度过宁静小夜。
斜光忽过贺老师脸，恍是西方哪本小说里的图雕。暗明错落间，双方一直沉默。
陆现云终于屏住气，开了话谈。
贺老师矜持言慎，慢慢说她叫贺颉滢，很早随父母来了蓬莱。高中毕业后，在城里教初中语文。她喜欢和孩子们打交道，觉自己是带了主的旨意来做事，教孩子文化课，也是传承基督赋于普通人的信义了。
云破月现，小城沐了一片皎洁的银白，她修长的身躯，镀成了古罗马冷女雕塑。
陆现云呆顿了一下，一息凉气穿开了他的齿舌，赶忙问起她父母。
贺颉滢不语，冷魂空罩寂静。他更呆顿了。
忙乱转话题，他改谈秦牧师。她说秦老师是文革前来这儿的，后来教堂被封，老师却一直在这儿，他心在这上，有耶和华，有耶稣，自己是主的人了。他隐忍一切，生活艰陋屈俭，做事任劳多累，至今未有子女。
陆现云深吸一口，不知取味何方。……是信仰么？没见上帝光临，没看到共产主义科学实现，信仰星风入箴，独立精神立界，做为生灵的生存寄托，在孜孜不倦为……大同世界？解放全人类？……空气耀新了月光，亮闪透肺心堂。他抬头，宁寂夜幕星烁闪闪，黑空处内幽宓深，大熊星座摆开几万些难解的方程。
学校到了，贺颉滢在校内宿住。她轻摆了下手，一转身，披白的修像飘然而去。
她真孑身一人？
周围，镀银的房屋砖墙街道，呆木地伴他留在空旷间，他内里，也镀进一层银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