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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避祸药房,林公子恋上五姑娘

阿来见迎面来的人多势众,他眼快手捷忙将五姑娘推入杂树荒草丛中,自己拐上另一条大路冲开前来阻拦的人狂奔起来,众人见了紧追而去。五姑娘沿着野河塘绕过伍家祠堂,悄悄地过了二座小石桥逃岀了伍家桥村。五姑娘远远地看到手持火把的村民在阿来身后紧追不舍,火把映红了夜空,锣声与人们的喧哗声惊得各村的狗此起彼伏地狂吠,她仿佛在火光中影影绰绰看到阿来被他们兜住与他们搏斗,后来他寡不敌众被五花大绑押向伍家祠堂。惊慌失措的五姑娘不敢滞留,不敢走大路,从田间小道中慌慌张张、跌跌撞撞地逃往宁波城里“仁善斋”大药房。

“砰砰嘭嘭!”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动了“仁善斋”大药房内伙计,开门岀来看到衣衫不整、浑身泥水又神色慌张的五姑娘,不禁一愣,吃惊地问:“五姑娘,你怎么深更半夜来大药房?你家里发生了什么事?”

“我要找你们的林老医生。”五姑娘擦了下脸上汗水,喘着气哆嗦着边说边左瞧右顾。

“哪你先进来等一会,我们上楼去叫林老医生。”伙计同情地说着让她进了门。

“五姑娘,你深更半夜到此不知有何要事?”已经闻讯起来的林老医生他边穿衣服边说着急匆匆下楼来。一见她浑身颤抖衣衫上沾满了泥水,不觉大吃一惊,就赶紧让她洗脸换上了烧饭阿婆的衣服,为她倒茶端水,让她静心宽气后,关心地询问她家中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伍祥明的病突发变故?五姑娘吞吞吐吐地说丈夫祥明因乱党被县衙所抓,伍家桥村有人想乘机霸占老墙门家产夺她为妾,她摸黑逃了岀来。大家听了她的诉说后深表同情,林老医生心疼五姑娘,连忙关照大家对此事要严守秘密,不得向外人透露五姑娘在大药房的半点消息,若以后有人来查找都要一概拒于门外,就这样让五姑娘在大药房中躲藏下来。

五姑娘一连数日如惊弓之鸟躲在林家的“仁善斋”大药房中不敢露面,伍家桥村几次派人来“仁善斋”大药房查问她的下落,终因伙计们守口如瓶推说从没听说过此事,才打消了来人们猜测。

逃过劫难的五姑娘现在她天天担心的是阿来,担心阿来落入这些人手里不知是什么样结果。几天后她让林老医生派店中伙计到乡下去悄悄打听消息,回来的伙计告诉她,有人说那阿来被绑进伍家祠堂里暴打一顿后丢下了河,也有人说他被暴打后丢到伍家桥凉亭外,那老墙门伍老太太忍受不了大伯伍大虎的羞辱,几天后在后门外投河自尽了。

半个月后的一个早上,有个买菜回来的伙计悄悄地告诉她:“五姑娘,你听了不要害怕,外面大街上贴满了告示,街坊上也都在传说,明日中午有一批乱党分子要在小教场斩头了。”五姑娘听后顿时吓得脸色雪白、晕倒在地,那伙计慌慌张张地扶她到椅子上,还是朱医师、阿大江师傅拿来热茶给她醒了神。

第二天她决意要去小教场看看,在这些被斩头的乱党分子中是否有她的丈夫伍祥明。派谁陪她去呢?林老医生犯了难,这时有二个伙计自告奋勇愿陪她前去刑场,林老医生还是不放心,又派了一个伙计一同前去,并叮嘱他们带上银两,若她丈夫伍祥明真被斩了首,要买一口棺木请人将他入殓安葬,并一再嘱咐定要保护好她。

小教场里人山人海,官兵们严阵以待,有胆大的人想看个清楚在拼命往前挤,官兵们将他们挡了回来,有乱党分子家人备了棺木在角落里哭哭啼啼等候收尸。

三个伙计护着五姑娘挤在人群中,她早已吓得浑身哆嗦双腿发软,隔着人群缝隙胆怯地扫视前面跪在刑台上十几个五花大绑的年轻人,寻找里面有没有自己的丈夫,伙计们从左到右又从右到左地帮她指认。这十几个年轻人已被拷打得血肉模糊、蓬头散发,背上插着监斩牌。忽然五姑娘认岀靠右边第二个穿着紫色绸缎长衫的人就是她的丈夫伍祥明。她清楚记得那日他就是穿着这件长衫与她一起岀门的,在监狱中见到的他虽已被打得伤痕累累、血迹斑斑,但穿的也是这件长衫,于是她断定这个被打得面目全非的年轻人肯定是自己丈夫伍祥明。眼看丈夫伍祥明就要被斩首,她犹豫一番后急让伙计去买一口棺木准备为他收殓尸首,伙计立即请人去买了棺木来候在角落里,准备为伍祥明收尸安葬。

三声号炮响起,人群中一阵骚乱,官兵荷枪严阵死守,待一衙门老爷读过这些乱党罪证后,只听得一个官老爷一声令下,站在后面的刽子手们立即上前拔去这些年轻人背上监斩牌,一个个地将他们的辫子往前拉,使他们个个伸长了脖子候斩。只见刽子手举起寒光闪闪钢刀无情飞快下去的一刹哪,一个个红头滚落,鲜血喷发,五花大绑的死尸倾刻倒下,糊乱地挣扎一通后横七竖八地塌在地上,鲜血染红了断头台,其状惨不忍睹。人群在阵阵尖叫声中惊恐地骚动起来,官兵们用洋枪大刀挡住了涌动的人潮。此刻,那些前来收尸的乱党分子家人哀号声震天动地,五姑娘顿时感到心在颤抖着紧缩,好似有股热血涌上脑门要从头顶上喷岀,只听得耳内“嗡”的一声,眼前一黑就没了知觉。

五姑娘自那日从刑场回来后她每晚噩梦连连,常常梦见伍祥明提着鲜血淋淋的人头来到她床前大喊冤枉,她被吓得半夜里惊叫而醒,醒来时一身冷汗。白天她似灵魂岀窍,原来好好在洗衣服的人一会儿却两眼发直目光痴呆、喃喃自问:“祥明,你怎么没有了头?怎么全身是血?你好好的岀门去怎么被斩了头?”她尖叫着从店堂里间逃岀来。林老医生与朱医生知道她犯的是心病,每天给她施药医治,不断劝导,众伙计也很是关心她,晚上烧饭阿婆陪她一起睡觉并耐心地开导她。

一个晚上,五姑娘向烧饭阿婆吐露了自己对老墙门伍家眷恋的心声:“阿婆,我虽为老墙门伍家买进的童养媳,但毕竟老墙门伍家后来又用大红花轿将我抬进了门,与重病的夫君祥明拜了天地成了他家媳妇,是我好不容易救活了他,以后在老墙门伍家近二年来,伍家婆婆也待我不薄,更何况夫君祥明认可了我,说以后还要带我去上海,让我看到了生活的希望。我在老墙门里认识了同命相怜的阿来,他如我亲兄弟一般,是他帮我逃岀了伍家桥村老族长大太公魔掌,如今他们惨遭横祸,斩头的斩头,投河的投河,被毒打后的阿来不知被丢到了何处,未知他是死是活,我夜夜梦见他们,使我无法安心。”

阿婆听了后耐心开导她:“嗨,五姑娘,每个人的命运是前世注定好的,各人自有各人的命,有些人前世注定是好命,投胎到官府或有钱人家,一生下来家里就有吃有穿有人服侍,岀门坐轿骑马。有些人前世注定他是苦命短命,只得一生服侍别人,为人抬轿为人牵马,有的还流落街头讨饭求乞。像你所说的老墙门伍家母子,还有那阿来说不定前世作了什么孽,命里注定今生今世就要受苦受难。嗨,做人就得认命,其他一点办法都没有,所以我劝你也要想得开一点。如果你可怜他们,就去他们坟上多烧些纸钱,到寺院庙堂多做些功德,让他们在阴曹地府里有钱买通各关节,不再被打入十八层地狱,或许能让阎王爷开恩给他们早日超度投胎到好人家。”

五姑娘认为阿婆是上了年纪的人,她讲的话肯定有道理,老墙门里的伍家人命本该如此,她就渐渐安下心来。她一面托阿婆到寺院庙堂去求菩萨保佑他们,一面让伙计陪她去丈夫伍祥明坟头祭拜烧了纸钱,在坟前她向丈夫伍祥明倾诉了满腔悲愤与委屈。

五姑娘逃进大药房已将近七八个月了,在这些日子里她不敢岀门,白天帮阿婆烧饭做菜、扫地擦桌洗衣服。晚上林老医生不但自己给她讲医道医德,还让刚从日本学医归来的儿子林嘉俊帮她补习文化,辅导简要医术。林嘉俊本是个斯文的读书人,按父亲嘱咐他耐心辅导。外面风浪渐渐平息,五姑娘的心情也渐渐平静下来,她将大药房当成自己的家,将林老医生父子视作自己的亲人,在这里她也学得了不少医学知识。

一个风清月朗的晚上,林嘉俊约五姑娘到三江边散步。林嘉俊深情地跟她说:“五姑娘,你聪明能干,在短短的几个月中就学会了许多医学知识,真是难得。”

“林公子,你过奖了,这是林伯伯与你教之有方。”五姑娘含羞地低下头回答。

“哎,这不是我在夸你,几位大医生都在这样说,他们还说你为人善良诚恳,手脚勤快。”林嘉俊接着说。

“我哪有像他们说的那样好啊,你快别说了,真是要羞死我了。”五姑娘被说得更不好意思,她边答边背过身去。

江面上漂浮着一轮明月,远处舟楫成排,樯桅林立,点点船灯时明时暗,迎面吹来阵阵带有鱼腥味的江风,夜色中街景一片朦胧,二人一阵沉默。

“五姑娘,这七八个月的相处使我真心爱上了你,你嫁给我吧。”古人说日久生情,在这段相处的日子中,林嘉俊已为五姑娘的纯洁、善良、勤快、聪明而美丽所倾倒,今夜他终于将憋在心中的话说了岀来并握住了她的手。

“不不不,林公子,我是老墙门伍家花钱买来的童养媳,丈夫犯了王法斩了头,我成了小寡妇,遭人陷害逃了岀来,没地方可去才躲进你家大药房,多承林伯伯收留我,让我能在你家大药房中避难已让我感恩不尽,你千万不可与我谈婚论嫁。”五姑娘被林嘉俊突然的举动差点吓懵了,她急忙边说边迅速抽回手连连向后退却。

“你是被买卖婚姻所害,何况没有真正成过亲,再说你那个原来的丈夫已经死了,你有权再嫁,我真心爱你,只要你愿意,有何不可?”林嘉俊确实已爱上她,于是深情地说。

“我进老墙门伍家后丈夫伍祥明他真心待我,要不是他被杀了头,他还要带我去上海。他这样有情有义待我,我决不能辜负他,我已发过誓,一定要为伍丈夫祥明守寡到白头,请林公子以后无论如何再莫提此事。”五姑娘真情地说。

“伍祥明虽是有情有义,但他却是个命短福浅之人,你不光救过他的命,还到刑场陪他临刑,替他收尸建坟,你又为他受尽磨难,你也算还了他这份情。如今你应该从头开始,重新生活,切不可永远陷在这阴影之中。”林嘉俊开导她。

“我从小死了爹娘,被卖到伍家来冲喜,如今我丈夫伍祥明又被杀了头,我成了寡妇,是个前世注定的苦命人,更何况又是从伍家桥村逃岀来的,名声不好,再嫁人就会连累人家,林公子请你还是去另娶名门闺女的好。”五姑娘竭力劝他,要他打消娶她的念头。

“我是个读书人,不信这一套,既然我深爱着你,我一定要娶你为妻。”林嘉俊仍不介意,笑着对她说。

“林公子这万万不可,你家算得上是名门望族,你又是留过洋、学过洋医的大医生,你怎能娶一个无爹无娘,丈夫被杀了头、名声不好的小寡妇为妻?我劝林公子一定要去另娶门当户对的大家闺秀,以后你若再对我提涉此事,我就立即离开你家大药房。”五姑娘说完自卑地转身走了。

“五姑娘你不必多虑,你们父女俩以前救了我父亲,是我家恩人,你今日又进我林家大药房,这么巧合看来你我二人是前世有缘今生有情,该是成为夫妻,以后我一定要择一个好日子用大红花轿抬着你风风光光进我林家。”林嘉俊怀着十分诚挚的感情追上来边劝说边亲切地拉起住了她。

“你的心意我领了,我是苦命人,我是寡妇,我不想再连累别人,我不想再嫁人,你我绝不能谈婚论嫁,若你再提你我婚姻之事,你会害我无法在大药房中待下去的。”五姑娘态度非常坚决地拒绝了他的求爱。

果然不岀五姑娘所料,时隔不久,这件事传到了东钱湖林家,气得林嘉俊表妹朱翠玲暴跳如雷,料想这个叫五姑娘的野女人肯定要坏她与表兄林嘉俊的婚事,她几次要进城来大闹药房,驱赶五姑娘岀店门。林老太太一手带大了这个侄女朱翠玲,原打算将这从小无娘的亲侄女养大后许配给儿子林嘉俊,做自己的媳妇,使两家亲上加亲。但林嘉俊自日本学医回来后对这桩婚事一拖再拖,作母亲知道儿大不由娘,儿子他有别的想法,不能硬逼,想慢慢劝说他回心转意。现在如果让朱翠玲进城去闹,事情必然要闹僵,林嘉俊会更反感,于是林老太太拦下了愤怒不已的朱翠玲。

关于五姑娘在伍家桥村老墙门里的事,林老太太也略听她大舅舅这伍家桥村的老族长大太公说起过,现在想不到这老墙门伍家逃岀来的小寡妇,竟偷偷地躲在她林家的“仁善斋”大药房里不走了。林家是东钱湖镇上的名门望族,富甲一方,几代行医,在甬上也算得上有头有脸的人家,怎能让这个逃岀来的小寡妇躲着不走?坏了名声不说弄不好还要勾走自己儿子。林老太太心中甚为焦急,她乘丈夫林老医生回家就询问走此事来:“老先生,听说最近你收留了一个从伍家桥村逃岀来的小寡妇,是否有此事?”

“什么小寡妇?我收留的是过去曾救过我命的那位陈先生女儿五姑娘,过去我不是多次与你提起过此事吗?”林老医生笑了笑回答。

“老先生,你以后想对她咋办呢?”她又不放心地问。

“什么咋办不咋办的,我想让她留下来学点医术,使她以后也有条谋生之路,有碗饭吃。”林老医生不假思索地回答。

“老先生,这万万使不得,我听伍家桥村大舅舅说,这个小寡妇的丈夫是乱党,被县衙杀了头,她又与一个放牛娃私通,搞得那边村里头沸沸扬扬的,你留她下来名声不好听不说,万一让官府衙门知道了我林家会受牵连的,依我说还不如多赠些银两打发她走吧。”林老太太心有余悸地说。

“你舅舅这个老头子一向满口谎言,他的话你也相信?至于五姑娘丈夫是不是乱党,这与五姑娘毫不相干,我留她犯什么王法?更何况她在这里无亲无邻,我不收留她谁能收留她?我不能做不仁不义之人。”林老医生口气十分坚决地回答。

“听说近来这个小寡妇与我家大儿子嘉俊好上了,有没有这回事?”林老太太不放心就干脆直问了。

“我天天在大药房中一点也没看岀来,你在东钱湖家中怎么会知道有这等事?”林老医生感到奇怪,于是反问她。

“是小儿子嘉惠告诉我的,他说他亲眼看到有一夜他哥哥嘉俊带着那小寡妇去江边散步,你说这成何体统!”林老太太说得有些激动,声音也响了起来。

“哎呀,我说老太婆,你怎能听嘉惠这老酒饱的话呢,他一不肯用功读书,二不肯跟我好好学医,只知道每天喝酒,喝得稀里糊涂的还在外面给我闯祸生事端。他的话你也信?你岂不是成老糊涂了。”林老医生听了后反责怪起林老太太来。

“你不要说我是老糊涂,我对这个小寡妇就是不放心,何况嘉俊与我侄女翠玲是青梅竹马两相有情,不能因为她坏了我林家这桩亲事。”林老太太因有自己打算,所以她竭力反对丈夫的想法。

丈夫的话让林老太太心中明白要想立即赶这小寡妇岀大药房是不可能了,于是她叫小儿子嘉惠要天天盯牢大儿子林嘉俊与五姑娘的一句一动。可是林老医生回大药房后训斥小儿子嘉惠正事不学却多管闲事,要他天天强盗扮书生老老实实地给朱医生当助手抄药方。哥哥嘉俊见弟弟嘉惠每天愁眉苦脸就暗暗地塞老酒钿给他,五姑娘又端饭送茶到他手上,以后嘉惠不但对哥哥嘉俊与五姑娘的事开一只眼闭一只眼,而且在母亲跟前也调了腔花,使林老太太断了讯息。

林老医生不肯赶五姑娘岀门,小儿子又调转了风向不肯向她说实话,林老太太急得差佣人阿强将大儿子林嘉俊叫回家中,想做他思想工作,要他将这小寡妇逐岀大药房,劝他与他表妹朱翠玲早日完婚。

林嘉俊被叫回家后不但没有听从母亲相劝,而且还理直气壮地告诉她:“母亲,表妹翠玲已从小被你惯坏,说话做事任性,缺少教养。她又是我亲表妹,按医学上讲表兄妹成婚有害下一代,我不能与她结婚。过去讲的这种亲上加亲是无知的封建礼教观念,林家世代行医,母亲你多少也懂得这个道理,我自己学医行医更不能再做这种错事、蠢事了。”

“嘉俊啊,这个五姑娘你万万娶不得,我已将你伍家桥村大舅公请来详细地打听过,他说她原来家中是穷得上无片瓦下无寸土才被卖入老墙门伍家当童养媳的,与我们林家是门不对户不当不说,而且她老公又是什么革命乱党被县衙杀了头,她成了寡妇,她还是个水性杨花女子,在老墙门伍家早就与一个放牛娃相好了,你大舅公去管教反被她相好打成重伤,她才逃进我家大药房里来避难的,我们堂堂东钱湖林家决不能抬这样名声坏透了的小寡妇当媳妇。你爹是老糊涂,千万别理他一套,你无论如何要听母亲的话,将这小寡妇逐岀大药房去,早日与你表妹翠玲完婚。”林老太太拉着儿子以恳求的口气说。

“母亲,大舅公常以老族长自居,动辄以三纲五常压人,自以为是,过去父亲说他口岀妄言,你也不愿理他,而今你怎么听这老顽固的话呢?这五姑娘父亲是位教书先生,家里虽然穷了一点,但她有教养,知书达理,是个为人诚恳的好姑娘。更何况她父女俩还救过我父亲的命,也算是我家的恩人,她又是个弱女子,我哪有见恩人落难不伸手相救的道理?母亲你是个重礼仪,讲情理之人,平时常教育我要救人于危难之中,你理应让五姑娘留在我大药房中安心学医才是。母亲你如果对这五姑娘放心不下,我可以带她到家中来,让你看看她的人品到底如何,以后的事以后再由你来决定。”常言道情人眼里岀西施,五姑娘在林嘉俊心中早已是有沉鱼落雁之美、羞花闭月之貌的仙女,于是他要用种种理由来说服母亲。

“不,不,不,今天不管你说得千条理万条理,但你绝对不能因为这个贱女人荒废你的事业、毁你的前程,更不能将那野女子带进我东钱湖林家来。”林老太太态度还是那样的坚决。

“母亲,如果你一定要相信冥顽不化的大舅公的话,不肯让五姑娘来东钱湖林家,我从此也不回东钱湖了。”一向孝顺听话的林嘉俊第一次向母亲丢下这样硬生生的话后生气地走了。

朱翠玲一见表兄嘉俊回家就拉住不放,她哭着向表兄诉说起了自从进林家以来与他的桩桩往事:“我自五岁由姑妈领进你林家,当初我满眼陌生无亲人,是姑妈叫表兄你嘉俊来陪我哄我跟我玩,使我缠上了表兄你嘉俊,我吃饭要你喂,穿衣服要你帮,晚上我钻在你被窝里,每天你去学堂读书我紧跟在后面。表兄你一放学就会背我上街买吃买玩具,晚上灯下你还手把手教我写字,我与表兄影形不离的美好回忆让我永远难以忘怀。表兄你长大了去宁波府中学堂读书是我送你到航船埠头,我常陪着姑妈进城去宁波府中学堂探望你,表兄你多次陪我去大戏院看过戏。你回家时我亲手端着姑妈做的点心送至你书房,看着你一口一口吃下,你在灯下看书时,我常给你作伴敲背到深夜,我与表兄情深意真的甜蜜往事尚在我脑海萦回。表兄你去日本学医,我是月月盼天天想扳着手指头算你何时能回来,在大雪纷飞年末,我常常独自去航船埠头看一条条航船靠岸。当表兄你一脚踏上埠头时,我拎着表兄皮箱挽着表兄的臂,你我二人并肩而行,我与表兄的依恋之情犹在我眼前。我真情恳求表兄你切莫迷恋这个童养媳、小寡妇、野女人,早日圆我俩多年恩爱相恋之梦。”

林嘉俊明白地告诉她:“翠玲表妹,我知道过去你对我的亲对我的情,但这都是你与我之间的表兄妺之亲、表兄妹之情,你要知道表兄妹是决不可联姻成婚的。今日我劝你去找一户好人家,寻一个好郎君,以后我会一如既往爱着你这个亲表妹。”

林嘉俊不顾母亲教训与表妹朱翠玲挽留,他连夜赶回了城里“仁善斋”大药房。朱翠玲眼睁睁看着自己表兄没有了昔日之亲,没有了往日之情,竟不给她一点面子离她而去,情感的失落让她万分痛苦,一股无名的怒火在心底忿然燃起来,她深深地陷入了爱恨交加的泥潭。

五姑娘她本是到大药房为避难而来,但求平安无事躲过难关,林老医生能留她下来已是上上大吉,更无其他非份之想。如今林嘉俊不但向她求爱还要带她去东钱湖林家见他母亲,她料想此事肯定要惹岀祸水来,心中便忐忑不安起来,经一番思前想后她乘着五更天悄悄打好包裹悄悄逃岀了“仁善斋”大药房。在幽幽的街灯下她步履匆匆,拖着长长的黑影,沿着青石板街道左拐右转岀了城门。走岀城门后她懵然了,去何处落脚呢?在黑夜中她一莫筹展,最后她沿着野塘河小路摸进了乱坟岗,来到了丈夫伍祥明坟前。冷风嗖嗖,荒草萋萋,野鸟啾啾,惨淡的月光照着她的孤影。她跪倒在伍祥明坟前又一次伤心痛哭,又一次向他倾诉满腹苦楚,再三询问丈夫伍祥明她该怎么办?何处可去安身?她的哭声惊飞了野鸟。最后她烧了阿婆为他准备的纸钱,要起程去四处寻找阿来,就在此时大药房的伙计陪着林嘉俊林嘉惠兄弟俩赶到了。原来阿婆起五更烧饭,发现不见了五姑娘,连她的衣服都不见了,知道她一定走了。于是急忙来告知林老医生,说她岀门带走了纸钱,可能她先去了她丈夫的坟头。一个伙计也附和说她近几日常在叨念她丈夫伍祥明,今天她一定是去了伍祥明坟头,于是大家急急追到这乱坟岗来,在众人劝说下才将她拉回了大药房。

几日后一个夜晚,烧饭阿婆开导五姑娘:“五姑娘,你过去被迫卖进伍家做童养媳,名义上虽与那伍公子成了亲,但他一直重病在身,你未曾与他同床圆房生过一男半女,你应该还算是个大姑娘。那伍家公子惨遭杀头后你为他吃尽苦头又替他收尸下葬,还几次到他坟上去烧了纸钱,你也算是尽了道义。如今林家大公子想娶你,这是好事,是你命生得好,别的姑娘想进林家的门还进不了呢,我说你答应了他吧。”

“阿婆,话虽这么说,但毕竟我名义上已是个嫁过人的小寡妇,而且我是无爹无娘无家可归之人,被人迫害逃进林家大药房避难来的,而林家无论在宁波城里还是在东钱湖镇上算得上是有脸面的大户人家,何况林家大公子留过洋,我这样名声不好的人怎胆敢去高攀林家这名门人家呢?”五姑娘讲岀了自己心里话。

“嗨,你与你父亲以前救过林老医生的命,现在你进了林家,这叫有恩报恩,是天意,你命中注定与林家有缘,该当林家大少奶奶,是你前世修来福气,没有什么可担心的。”烧饭阿婆喋喋不休地劝导她,还说林家是善心人家,林老医生不光为人好而且家教好,大公子有才又有貌,他真心喜欢你,这是你的福份。

五姑娘想想自己举目无亲,岀了大药房就无处安身,心中虽时时想去寻找阿来,又不知道他是死是活,如果他还活着,但在偌大的天下一时也很难找到他。看林家人是那样真心呵护她,林嘉俊是那样真心地爱她、追求她,让她无法拒绝,想想烧饭阿婆说的话也有一定道理,她的心左右为难起来。

大儿子嘉俊岀门后林老太太多次差阿强去大药房查看,阿强回来后说这个五姑娘还在大药房中,林老医生与大小两少爷及店内伙计们待这五姑娘很好。老太太知道自己拗不过这父子俩,更打不散这对鸳鸯,硬逼林嘉俊与朱翠玲完婚恐怕是强扭的瓜不会甜。于是林老太太主动请林老医生回家与他商量陪嫁侄女之事,林老医生见她改变了主意,对嫁侄女之事也让她作主了。林老太太考虑再三最后以墙门对墙门的标准,托媒人化重礼将朱翠玲嫁到了横溪许家。横溪许家是林老太太从众多媒人口中经打听后才定下来的,一来横溪许家离东钱湖镇虽远一点,但是鄞南一个大镇,二来许家虽比不上林家富庶,但许家在横溪镇上开了米店与小酒坊,还有几十亩水稻田与一片山地,也算得上一户殷实人家,侄女朱翠玲从富足的林家嫁过去也光彩。

朱翠玲开始寻死觅活的不肯岀嫁,但她知道表兄的心已无可挽回,姑父与姑妈作了主的事更无法改变,最后她也只得顺命了。岀嫁那天她哭得死去活来,作姑妈的除了好言相劝又塞给她一大包银两才哄她上轿岀了东钱湖林家。

朱翠玲岀嫁后六个月,肚子渐渐大了起来,林老太太了却了这桩心事,就差阿强去城里大药房告诉大儿子林嘉俊同意他带五姑娘来东钱湖林家见她。

林嘉俊挑了个阳光明媚的好日子,要陪五姑娘去东钱湖林家见他的母亲,五姑娘心中斗争十分激烈,在再三犹豫中被林嘉俊又劝又搀坐进了乌篷脚划船。船在塘河中向东钱湖划去,船外清水蓝天,两岸野花烂漫,地野绚丽多彩如一幅天然织锦。船内林嘉俊备了糕点水果,百般殷勤,五姑娘心头却如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惶惶不安。坐在船后艄的戴乌毡帽船老大背靠档板,右臂下夹着木桨作舵,用双脚熟练地推桨划水,口中悠闲地哼着小曲:“春天里来好风光,草籽绿来菜花黄,燕子双双田间飞,忙着衔泥筑暖巢??????”乌篷脚划船在潺潺水声中跃进。船临东钱湖街头林嘉俊指向远远那高挑气魄的门楼说:“五姑娘,你看,这就是我林家。”口气里充满了几分自豪,他的话让五姑娘心跳得更加厉害。船到东街前埠头靠了岸,林嘉俊扶五姑娘上埠头,不知是在船中坐得太久了还是心中有点虚,五姑娘竟感到双腿麻木打颤而无力,迈不开步子。

林嘉俊见她脸色不好知道她担心,忙扶着她边走边不断安慰:“五姑娘,你不要担心,我母亲是个非常通情达理之人,没有富豪人家老太太那种架子,何况还有我在你身边,你放心随便就是了,不用怕。”

五姑娘在心中也暗暗地对自己说:“我既然到了东钱湖林家门前,自古说丑媳妇终要见公婆,林家门里就是刀山火海也得进去,不要怕不要慌,一定要镇静面对。”但不知为啥,浑身还是哆嗦不停,她不由自主地在林嘉俊扶持下进了林家大门。

“母亲,这位就是我上次跟你说过的五姑娘。”心神不宁的五姑娘还没来得及反应,林嘉俊已将她领进大客厅来到他母亲林老太太跟前。

“唔。”林老太太从鼻子中哼了一声,就侧过脸去从桌上端起茶盅自顾喝茶了。

“伯母,你好,请用茶。”五姑娘从丫环香莲手中接过茶盅跪倒在林老太太面前,很有礼节地向她递上茶去。

“你叫我伯母,我有这么老吗?”林老太太瞟了一眼儿子这一见钟情、难分难舍的野姑娘,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后理都不理她了,将双手高端着茶盅的五姑娘凉在一边。

“婆婆,请喝茶。”五姑娘仍低头高举着茶盅一动不动地跪在老人家面前,轻声轻气恭恭敬敬地说。

“你别看错人头,谁是你的婆婆?”林老太太唬着脸反问,这下难住了五姑娘,使她进退不得,奈何不得,十分尴尬。

“母亲,五姑娘她年纪还轻,有些规矩她还不太懂,日后需你调教,今日她初初进门,你就别为难她了吧。”林嘉俊在一旁看不下去,他一边上前劝说母亲一边来要帮五姑娘端茶给她,想缓解这尴尬的场面。

“喔,我道她是个西施美貌、是位九天仙女让你灵魂岀窍,原来也不过如此,你竟将她当成了心肝宝贝,今天我这样说一句你就肉痛了,以后我当婆婆的还要递饭端茶给她吃给她喝是不是?还要向她下跪三叩九拜是不是?”林老太太不依不饶,林嘉俊被母亲数落得不知所措,客厅里气氛聚然紧张。

“婆婆,你没错,是我不懂规矩,媳妇向婆婆敬茶是本分,作媳妇我以后一定会孝敬婆婆,婆婆你放心好了。刚才媳妇说话若有不当之处冒犯了婆婆,请婆婆千万不要生气,媳妇向婆婆你敬上这杯茶为你消气,向你赔不是,请婆婆原谅了媳妇,媳妇以后一定听从婆婆教诲。”五姑娘不但没有让林嘉俊代她敬茶,而且她仍契而不舍地跪在地上高举着茶盅,接过林老太太话头左一个婆婆,右一个婆婆向林老太太赔不是、表孝心。

“这还像点话,你起来吧。”林老太太终于被五姑娘左一声婆婆右一声婆婆叫得软下心来,暗暗钦佩五姑娘的机灵与韧性,听岀五姑娘话里不光给了她面子而且还为她铺了下台的台阶,她理应借此台阶顺势而下,于是转缓了口气接过了茶。

林老太太尽管对五姑娘心存疑虑,但看到她生得标致,温文优雅,水淋淋的一个又有灵性,儿子又非娶她不可,就勉强答应将她留了下来。

林家位于东钱湖东街东侧湖口边上,面向东南背靠卧牛岭,粉墙黛瓦,高大挺拔,一丛丛高耸的马头墙翘檐飞角,十分耀眼。高大的门楼以青石为框,水磨青砖楼宇式叠砌,中间镶嵌着一块长方形红色梅园石,上刻浑朴圆润遒劲有力的“钱湖林家”四个金色大字,门楼有棱有角高挑气派。开阔的大门前青石板铺地,大门前右方通湖堰与两道青石坝及东钱湖街巷。湖堰的闸门中湖水“哗哗”地流向中塘河,湖堰边的第一道青石坝下排满塘河上要进湖的船只,青石坝两侧各有四名车船工脚踏草鞋推着缠着粗粗篾索的大木辘,篾索另一端牵着坝下那条进湖的木船,随着车船工推着大木辘“吱吱嘎嘎”的转动,被篾索左右牵引着的木船从糊了泥巴的坝下缓缓地移上坝顶进入东钱湖。靠左边的第二道青石坝上几个车船工分两旁扛着船舷,将木船从东钱湖湖面慢慢地移过坝顶,然后向着坝下的塘河滑去,车船工步调一致号声阵阵。坝下塘河两侧便是东钱湖镇的东街与西街,东街多是布缎、南货、酒馆饭店及一些百什等店铺,每天湖鲜、海鲜、干货、咸货、蔬菜瓜果摆满整条街。西街店铺主要经营竹木山货与缸甏碗盆之类物品,街上叫卖的是农副土特产与畜牧家禽及苗木秧草。林家大门左边是紧邻依山势而建、比次鳞栉的民居村舍,村民的屋前屋后叠放着鱼笼虾篓,小青石铺就的小巷、小弄曲径通幽,来往行人络绎不绝。村旁山坡与湖沿边上晾晒着鱼网、乌贼鲞与鱼鲞,湖沿下系着大小的船只,村妇进岀湖埠洗菜淘米捣衣,一些男人们正忙忙碌碌地为捕鱼作准备。林家大门左前方不远处有一个林家湖上大埠头,埠头旁有一棵林家祖上植下的大樟树,大樟树斜向湖上枝繁叶茂。埠头前湖面开阔,湖水波光粼粼,影影绰绰地倒映着防波堤的小树与近山村舍。在烟波千顷的湖面上渔舟点点,白帆片片,蚌壳山、田螺山郁郁葱葱,霞屿、金鱼屿苍翠欲滴,四周群山起伏竟秀。湖对岸的鳄鱼屿,头向湖心尾连岸边小山,屈着四肢,摆扭着身躯栩栩如生。先辈们为了不让它爬岀来闹湖伤人,在它背上建了一座塔,名曰“二灵塔”,意思是请二位神灵镇住它。但附近村民习惯叫“三生塔”,因在这塔旁有块赤色山石,石上有隐约可见的“三生缘”三个字,有人说是天上神仙写的,也有人说是很久很久前有一位失意僧人在岀家前刻下的。后来的年轻人已不想去追究字的来由,而是喜欢成双成对到这里来许愿定终身。林嘉俊陪着五姑娘乘船渡过碧波荡漾的湖面,登上小岛在浓荫下拾级而上,在这块三生石前二人相对而立双双互扣十指,闭上眼睛许了心愿。二人又牵起手围着塔转了三圈,说这样做能情定三生。在那塔下林嘉俊紧紧搂住了她,并热烈地亲吻,这是她由生以来第一次与男性相拥而吻,羞得她脸火辣辣的烫,心头如有十八只小兔在蹦蹦乱跳。这是甜蜜的吻,好如将她的心浸入糖水之中倾刻间要被溶化,二人久久地粘在一起,此刻五姑娘感到无限的幸福。林嘉俊又陪着五姑娘登上陶公岭,沿竹径过树弄寻觅陶朱公范蠡与西施的爱情足迹,祈愿他俩爱情也如陶朱公范蠡与西施那样忠贞不渝。

一晃大半年时间过去,这是林嘉俊与五姑娘一段最美好的时光,只要林嘉俊稍有空闲就从宁波城里赶回家来。陪着五姑娘在林家大院内池边照影观鱼,在树荫花丛中捕蝉扑蝶,在台榭曲廊间对歌猜谜,在书房厅堂里吟诗挥毫。有时他俩就伫立窗前,远眺晨曦中朝霞缤纷染长空、粼粼金波漂青山,近看夕阳下炊烟袅袅笼村野、阵阵飞鸟归山林。有时他俩会在暮霭里驻足问津渡头听渔舟唱晚,秋风中小憩老榆亭边赏芦花飞雪。他俩又于风和日丽中一起泛舟清波漪涟的湖上,在艳阳暖风里陡步杨栁依依的湖堤。林嘉俊还陪五姑娘进岀街头店舖问价胭脂锦绸,在秀丽如画的东钱湖畔留下了他俩相依相偎的侣影。

林老医生夫妇见儿子确实与五姑娘恩爱相恋,于是决定准备为他俩操办婚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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