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上搬来,那还是一年前。
那天清明刚过,春寒料峭,空气中尚余纸钱余烬的气味。
施耐庵两百年后的兄弟施耐德,端本村山春树的经典《挪威的森林》在楼下石榴树旁读着。
就见一个女生形单影只地拖只带轱辘的,箱子体积足足比她本人要大出两圈尚绰绰有余的行李箱,亦步亦趋一步一咬牙地往楼上蹭。
于是。施耐德那满腔子怜香惜玉的父性就泛滥了。
虽然他们这些男人并没有狗那样电线杆子上撒尿,宣布势力范围的优秀传统,但自打楼上进驻以后,那种物理上的近距离,造成的事实上的亲近,所形成的精神上的自我暗示,自觉和不自觉中让他觉着——无论是人意还是天意,楼上似乎都是自己势力范围的禁脔。
不得不说那样的心理暗示,实在盲目。
反正自那以后,心头便对那一层楼板之隔的她,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情愫。
现在想来,那时产生那样的念头,实在是荒唐的可笑。
楼上身材高挑,曲线玲珑,面部轮廓十分精致,娇嫩的肌肤,真的可以用欺霜赛雪吹弹欲破嫩如凝脂来形容,一双似蹙微蹙柳叶眉,温柔中不乏英气,目如悬胆…………。
在现实语境,“美女”一词已经被滥用到令人作恶的今天。施耐德已经十分厌恶用美女一词来称呼一位女生生的漂亮与否了。就象他很长时间已经怯于用“小姐”来称呼那些出身良家的女生一样。
又本着世界在唯利是图的道路上一路狂奔,并呈现一去不复返的态势,施耐德习惯上将女生分作貌美如花,容貌将就,以及相貌艰难的三等,概括为出口创汇型,出口转内销型,自产自销型。
楼上毫无异议便属于前者。不出口销往欧美,为伟大的祖国母亲添砖加瓦赚取美刀欧元外汇,就无异于浪费资源暴殄天物。
“‘花开堪折折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周围每一个人,似乎都有一颗月老的心。没有一个不劝他,“这么好的机会!近水楼台先得月啊!”
老妈更是馋得要命,“孬子儿子,上啊!冲啊!来年老娘就可以抱孙子了!”儿子过了二十有四,老妈的眼里,儿子的功能就褪变成了种子的功能。
施耐德心说,“儿子倒是也想啊,关键儿子是有那贼心没那贼胆啊!”
年前,记不得了,是在《参考消息》还是《南方周末》上,看过这样的一篇文章,标题叫《中国男人配不上中国女人》。说实话,作为中国男人的他,挡眼看到这等哗众取宠色彩的标题,心头顿时升腾起一团无名怒火。
然而,然而,心情平复,平心静气地去想。想想过往,再环顾四周,举目望去的时候,看看周围的那些邻居,街道上,公园里的,那一对对的,白天偕老的就不说了,四十岁往下的老夫老妻,亦或少年鸳鸯。还真的很难发现有几对是登对是般配的——大都是,女生光彩照人自信满满,男生不修边幅土得掉渣。
不得不承认,那样的文章还真的是切中时弊。
那些人就仿佛树在施耐德面前的一面镜子,用鲁迅的话说,时时映照出自己内心里的小来。
是的,他就是不够自信。自觉配不上她。
据说,这也是中国男生的通病。
凤凰网就登过一篇貌似社会调查的文章,文中提到外国女为什么不愿嫁给中国男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因为中国男大都不够自信。
不过,他坚信在自己不断的努力下,内外兼修,总有一天自己会配得上她。
就目前来说,他宁肯默默地祝福,远远地观望,融一腔爱意于幽幽的思念之中,也不愿惊扰到她,唯恐她象一只敏感的小鹿,倏地,消失无踪。
“不期而遇”的时候,他亦是习惯性地目光躲闪。偶尔视线在半空里相触,脸红的也是他。心头更是虚脱了一般,呼吸急促,一阵作贼心虚般的小鹿乱撞。过后,又感到一阵阵酥酥的痒痒的,异乎寻常的甜蜜,将自己团团包裹在里面,让自己仿佛徜徉在母腹子宫的羊水里一般。
而她似乎也很明了他对她的情愫,远远地看他过去,会说话的眼角,便敛滟的秋水一般,漾开来,春意融融,绽满浅浅淡淡的那种令人甘之若饴的甜甜的笑意,不偏不倚不恭不惧不卑不亢,兴味悠长,带着某种特别的意味,仿佛一个劲在提醒自己,“来追我呀!快来追我呀!你为什么不来追我呀?”
就这样一天两天,一个星期两个星期,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都过去了,直至盛夏的这一天,施耐德实在忍不下去了。
上楼时,他着意将楼梯跺得山响,就象战鼓敲响。若不是耳中充斥着那“咚咚咚”,他就会颓然地停下脚步。再没有前行一步,直面她的勇气。
就那样一鼓作气地冲上三楼。来到她家门前。门是关着的。“敲门,”一个施耐德提醒着另一个施耐德。“不要犹豫不决,她又不吃人。”这个他不断鼓躁着另一个他。“何况她对自己历来都是那么富有好感。不过,有话好好说,千万不能惹她生气…………,”
施耐德终于鼓足勇气,伸手敲门。门响的同时,他的心房亦如同共震一般,随着那咚咚的敲门声一起激荡起来。
是的,他终于下定决心要向她表白了。
毕竟人的耐性是有极限的!他真的受不了了。再憋下去,真的就要炸了,四分五裂了。
门开了——不疾不徐地。不确定楼上是否在门开之前,就已经通过窥孔看过敲门的是他,所以,门打开的那一刻,映入他眼帘的便是那一副熟悉的含羞带痴欲语还休羞答答笑意盈盈的脸孔。也不说话,眉目含情地看着他,带着一份满满的期待。
看她的那个样子,施耐德愈发地难以启齿了。
而他从她的眼里看到的却尽是鼓舞,“说呀。有什么话,你说呀!我等着呢!”她那会说话的双眸,眼波流转,仿佛在说。
“对,对,对不起!”施耐德就觉得嘴里的那根舌头突然间打了结一般,再也不听使唤。上下牙也开始打架,“打,打,打扰了!”结结巴巴磕磕绊绊地说完“打扰了”三个字,拧巴得腮帮子都僵了硬了。整个人更是象被掏空了,恨不能立马掉头回去。
而楼上笑得更甜了,感觉身子更深地往门边靠了靠,分明很享受这种两情相悦的氛围,倚门回首,独把青梅嗅,那种单纯的期待,意味更浓了——就好像她已经在此守候了一百年,千万个等待就为这一天,这一刻,此时此刻他对她的表白。她似乎很清楚,他那含在嘴里,顾虑了数月也没能说将出口的是哪些话,甚至是哪些字,在哪里停顿,包括哪一处喘气,她都了然于胸。
施耐德面对那样一副从未遇见的场面,头大如斗,头脑昏昏。说吧,一个施耐德实在是忍不下去了,催促着另一个施耐德,长痛不如短痛。头掉了不就碗大的巴吗!
在纠结了好久好久之后,几分钟,十几分钟,也许是半个小时或一个小时以后,另一个施耐德终于开口了,射击打枪子一样,一字一蹦地表白道,“麻——烦——你,以——以——以——后,不——要——再——往——楼——下——扔——垃——圾——了好吗?”
说完这段话,施耐德就发现自己的头上脚下都在往下淌水,浑身上下是大汗淋漓,仿佛用尽了浑身的力气,元气大伤。
再看楼上,门刚打开时,面色红润,笑语盈盈,然而随着他的话越挑越明,面色便也由粉而白,由白而绿,由绿再变作黑,再由黑又转回白,苍白,面无人色的苍白。一阵急喘的,只有逆气没有入气的喘息声过后,目光亦变得异常散乱,怔怔地看着施耐德好一段时间。猛地把身一拧,同时投来一束怨毒至极的眼神,而后把门“轰咚”一声带得山响。哪怕他在门外喊了一万多遍“对不起!”里面再也没有丁点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