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推门进来的时候，温尔露出了一丝意外的神情。
“我以为你不会来了。”他说。
我尴尬地笑笑：“主编预付了我两个月的薪水，我至少得做满两个月吧。”
“哦。”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温尔的眼里划过一丝失落。
趁着温尔低头，我蹑手蹑脚，准备溜上去。
“吴誓。”温尔忽然叫住我。
我停在台阶上。
“这个是楚旖逍给你的。”温尔递过来一只精美的纸盒。
楚旖逍送我东西？我的脑海不可抑制地冒出了一系列聊斋怪志里的鬼怪之物。这么想着，我小心翼翼地拆开包装，手悬停在半空。
然后舒了一口气。
原来是巧克力啊……
嗯？这个牌子好像在哪里见过……天呀，这是全世界最高级别的巧克力，那么精致的一小块儿，就能赶上我大半个月的房租！
等等，这位楚旖逍小姐知道送巧克力是什么意思吗？虽然我们素未谋面，但是……我情不自禁地想入非非了。
“啊，又是巧克力啊。”温尔瞟了一眼，淡淡地说。
“你说又是，是什么意思？”我问。
温尔道：“上一个人喜欢，楚旖逍经常送给她，对了，你入职的事情好像还没告诉她，嗯，记得临走前给她留个字条。”
“呃。”我犹豫片刻，还是问了，“我和上任长得像吗？”
温尔诧异地看了看我，拖着长音道：“完全不像。你觉得你会像一位老妇人吗？”
“我上任，是个老太太？”
“嗯，她姓周，半个月前去世了。”温尔说这句话的时候，手上擦杯子的动作顿了顿。
登时，我冒出一身冷汗。
温尔似乎很容易猜透人的心思，他亲切地笑笑，说：“周太太活了九十多年，对你们来说算是高寿才对。”然后他的声音忽然小了，隐隐约约地张口，好像在说，“但是，果然还是不够呀。”
看着温尔充满柔情的样子，我的心里忽然涌起一股说不出的酸涩情愫。
楚旖逍的巧克力真苦。
冬日中午的阳光十二分柔和，我趴在桌子上昏昏欲睡，半梦半醒间，耳畔传来了三声铃响，清越又悠长。
我换了支撑的手臂，刚要继续入眠，忽然一个激灵。
三声铃。
我猛地站起来，揣起笔记本和钢笔，冲出房门。
不料，起得过猛，刚到楼梯口，眼前一片漆黑。
“呦，想不到这地方还有咖啡馆儿呐。”娇滴滴的声音。
“小哥很帅呀，不知道煮的咖啡好不好喝。”另一个鲜嫩的女声，“人家可怕苦了。”
神智终于回来了，我晃晃悠悠地走下楼去。
来客是两个年轻的女孩子，长相俊俏，浑身上下打点得精致，一看便知是养尊处优的富家千金小姐。
个儿高的那个叫方银姝，父亲是个颇有名气的银行家。短发的是何良玉，家里有个丝绸厂。
不等靠近，我就被浓郁的香水味儿熏得连打喷嚏。
“哎呦，这小哥儿有意思，怕是刚睡醒吧！”何良玉捂着嘴笑。
我连忙揉揉脸，估计是压上红印子了。
温尔轻咳一声，说：“不知二位来意在何。”
方银姝这才正色道：“听说，这儿有人会解释无解的迷，我们姊妹俩就来碰碰运气。”
“要问什么？”
两位千金小姐对视了一下，何良玉开口：“你知道，我姐姐家很有名气，这事儿不想外人多知，我们只想见能解密的人。”
温尔放下手里的杯子，抬起头，声音微妙地低沉了些，显得很有神秘感和说服力：“解密的人，就是我。”
“你？”方银姝再次打量了温尔一番，神色微变，然后从小包里取出了一张照片。
温尔只说了七个字，见多识广的方小姐就信了，看来不只是我感觉温尔的话力量不凡，只是能意识到这一点的人不多。
我凑过去，只见照片上，是一栋破旧的老宅，仿佛还是在深山里。
“这是我一位老祖母的旧宅，她老人家早就过世了，也没有孩子，宅子荒废了许多年。前些阵子，东边的山里不是开发成景区了嘛，我家就想把这宅子拆了，建一个度假村。”方银姝一边说着话，一边玩弄着一缕碎发。
“是不是拆不了？”温尔的头低垂的厉害，刘海儿遮住了眼睛，声音莫名显得有些空旷，“不，应该是只有一个院落拆不动，原因复杂多样，比如机器坏了，或者天气不好。”
温尔的声音不高，但是两位小姐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干净，歪坐的后背也挺直了。
“小哥儿，你，你怎么知道？”何良玉磕绊着问。
方银姝悄悄拽了拽何良玉的衣角，原本戏谑的语气也变得客气起来，她说：“先生，先生是如何知晓的？”
温尔反问：“不然你们为何找到这里？”
何良玉小声道：“听朋友们玩笑，原本没当真的。”
“良玉！”方银姝提醒了一句，然后转向温尔，“先生可有知道是何故？”
“且需要去看看。”
“当然可以，当然。”方银姝连忙站起来，做了个“请”的姿势，“车就在外面，有劳先生。”
温尔走出几步，回头对我说：“你也来。”
方家老宅位于城东郊的山里，这一带原有个古镇，现在是在浩浩荡荡地施工中，山林里隐约传来不安的躁动。
而方家老宅自然也是一片废墟，来的路上一直在飘着冰丝一般的细雨，远远近近水汽氤氲，雾蒙蒙、白茫茫的一片，断壁残垣处于其间，失意到低谷里。
沿途上，温尔一直看着车窗外，他映在玻璃上的影，神情是忧伤的。
虽然是百木凋零，却也能想到盛夏该是怎样的繁茂，在这样清幽的地方居住，看来这位先人还是很有格调的。
方银姝与何良玉都穿着细高跟，艰难地在瓦砾间行走，走了好一段路，不远处出现了一栋院落，周围停放着几辆土黄色挖掘机。
院子已经很破旧了，看起来是多年没人打理了。院门原本约是朱红，现在是辨不出颜色了，右边的门扇上镶嵌着铺首衔环，左侧的门扇不翼而飞，院子里面偶尔传来滴答雨声，再无其他。
“工人们说不吉利，都不肯来了……”何良玉小声嘀咕着，忽然一个趔趄，跌坐在地上，捂住了脚腕，“哎呦！”
温尔走上台阶，将手覆在门环上。
尽管刻制的兽形已经在经年风吹日晒中很是模糊，但螺蚌的外形，让我能隐约认出，它有点像传说中的龙五子椒图。但是当年制造的工匠不是新手，就是诚心糊弄，看它目若铜铃，裂眦怒视，毛发乍起，显得凶神恶煞，这狰狞的形象，哪里是看守门户、镇守邪妖的守护神兽，分明是要将里面之人锁起来的牢笼。
“守。”温尔忽然轻声呼唤道。
他人明明近在眼前，声音却远而缥缈。说话的人是温尔，但我的眼前开始发生变化，浮现出不该存在的东西，我却无法自制，无论怎样挣扎，都移不开视线。
我看到了一片清翠的竹林，我感觉到了细腻的雨滴。
耳畔，仍旧是温尔的声音。
守，是它的名字。
制造这扇门的工匠为了多余些银两，偷工减料，将好端端的吉兽弄成了这幅鬼样子。
方家最小的女儿，被安排住进了这间不讨喜的院子。算命的说她命不好，多病，婚姻不幸，子女福薄，寿数短。方老爷孩子多，多到不在乎这一个，又是不讨喜的，便让她住这里，是眼不见为净了。
这扇大门，常年关着一半。
方小姐年幼，每次迈过高大的门槛时，都用手拉住门上的铜环，时间久了，门环竟生了灵魂。
那就是守。
原本，它没有名字。当她看着方小姐艰难地成长，不知不觉萌生了守护它的念头，就管自己成为“守”了。
它没什么法力，还是无人知晓的单相思，能守护住屋檐下的一寸土地，就已经自认为是幸事一桩了。
而且，守与“手”同音，它只是，拉方小姐过门槛时的一只手而已。
慢慢的，方小姐长大了些，可是不知是习惯还是其他缘故，每次经过的时候，小巧白净的手指，总会在门环上拂过。
对于守来说，轻轻的一拂，就是它在这里等待的全部理由了。
如算命人所言，方小姐果然多灾多难，久病缠身。于是，守开始尝试用自己的气息保佑方小姐，欣慰地看着她的脸色渐渐红润起来。
虽说方小姐会婚姻不幸，但也不是说她不该嫁人。
方小姐搬出去了，去了南方的大都市。
听方家人说，方小姐嫁的是大户人家，男人待她不错。
守生在这里，从未离开过这个院子，可它都不知道该如何思念。
出于本能，守知道自己可以抽身离开这里，寻找新的寄托，或许还可能修道，甚至成仙。
寂寞中，守开始认真思考，要不要离开，若得以修道，或许还能与方小姐面对面地相遇一次。
在深夜的狂风暴雨里，守被自己的念头羞愤得满脸通红，使劲拍打着铜环。
第二天，管家留意到了守，疑惑地念叨了一句：“这门环怎么锈得如此厉害？”
而后不久，家丁们开始重新修葺这个院落，但是应付差事一般，草草完工。
方小姐回来了。
距离她出嫁，尚还不足一年。
方小姐的男人亡于事故，而她的身体每况愈下，婆家人明面上并未多说什么，但方小姐还是决定回娘家。
守为没能庇佑方小姐而自责伤心，但也为她回来而暗自窃喜。
守继续用自己的气息照顾她，方小姐恢复了不少，方家不在乎多养活一个人，她便能够每日诗书琴棋，平淡闲逸。
只是，每当下雨天，方小姐总觉得珠帘之外，树影之间，有谁的影子在窥探着。那个人小心翼翼，一直在身边陪伴着自己，在不近不远的地方，低语着宽慰的话。
不知何故，虽然一直形单影只，但她从未觉得孤独，也再没萌生过离开的念头。
雨季，天色总是几分阴霾，雨水滴落的声音就像轻敲木鱼。一时兴起，方小姐会撑着纸伞，在院子里寻觅，自然，门是关着的，守在门扇的另一面。
有时候，方小姐凝望着远处，雨打芭蕉，雪白的院墙染上一滩灰色的潮湿，水雾弥漫，岚烟飘在山腰。
渐渐，瓦片上布满青苔，就像一个又一个精巧的盆栽。
夜幕降临的时候，方小姐能看到远处，神龛隐隐约约的橘色灯火。
守察觉到可能是自己的气息不够了，因为方小姐咳嗽的时间越来越长，单薄的脊背剧烈颤抖着。守很焦急，但它没有办法，原本，它就没什么法力。
守最后一次见到方小姐的时候，是方小姐在侄孙的陪伴下出门去。白发苍苍的方小姐，手指在门环上停留的时间格外地长。她仍旧清澈的眉眼，在门环上、在守的身上，定格了好一阵。
“奶奶，该走了。”年轻人催促道。
方小姐拄着拐杖，一寸、一寸地挪着步子，声音沙哑：“是啊，该走了。”半晌，她又很缓慢地说了一声：“我走了。”
从那时起，守就开始等待，等待方小姐回来，但是，方小姐再也没回来。
守就那么痴痴地守着，不理时间。
这是方小姐的院子，没人能毁了她唯一的居所。
如此，近乎于偏执，却是守唯一的信仰。
但是，守不知道，那天细雨纷飞里，方小姐去的地方，是一栋白色的楼，里面的人，也都穿着白色的衣裳。
雨势渐大，激起喧嚣的水雾，水雾的对面，有谁在低声哭泣。
哭泣的声音慢慢远去，我恍然惊醒，冬雨停了，阳光明媚，温尔还站在门环前。
我听到，温尔用很低的声音，就像哄劝孩子似的，柔软地说：“她已经不在这儿了，听我一句劝，你还是去寻一个新地方待着吧。她已经知道你了，你好好的，她才安心。”
温尔的手垂下来，门环撞击到铺首，发出了低沉的碰击声，回荡良久。
方银姝与何良玉面面相觑，惊讶不已，何良玉的脚也不疼了，她攀着方银姝的手站起来，愣愣地看着温尔。
温尔转过身，没有再看她们，只在与方银姝擦肩而过的时候，轻声说：“七天之后，你们再来，若能拆就拆，若还是拆不了，就算了吧。你家不缺这一处宅子。”
回去的时候，我们搭乘的大巴，一路无话。
我觉得心里沉甸甸的，压得胸口发闷，腿脚发软。
下车之后，温尔点起一支细长的香烟。
这支烟，他好像忍了很久。
回程上，我一直在思考温尔昨天的话。
人和他们，心思未必不同，正如温尔所说，只是习惯不一样，就好像是习惯了米饭炒菜的人，若要他像西方人一样，天天吃牛肉和烤土豆，他一定也会不习惯，是相同的道理。
温尔在开门的时候，我叫住了他。
“什么？”温尔叼着烟回头，神色已经平静如初。
“我决定留在这里工作，虽然我不知道能不能像上任一样做这么久，但是，我愿意试试。”我说。
温尔的大手在我的头发上揉了一把，他咧嘴一笑：“是么。”
这时，我又想到了一个问题，既然温尔能通过这些东西看到曾经的羁绊，并以这样感同身受的方式传达，那他为什么不自己写呢？
温尔一边刷盘子一边回答：“我不会写字。”
好吧，这个理由我倒是没想到。
临下班前，我也给楚旖逍留了字条，我只想告诉她，巧克力的味道很好。
而方家的新宅子，在一个月后开始动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