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冷冽，薄雪一场。
寡淡轻抹雾茫茫，玉尘起落无定时。
我记得，我来千缘阁的第一天，就是雪天。
雪还在飘，在灰黑的墙面做背景的时候，我看到的是白色雪花，而当白茫天空做衬布的时候，雪花就变成了金属质感的深色。
我暂停了脚步，看着雪花在忽黑忽白间变幻。
不知不觉，到了。
我在门廊处扫去肩膀和头发上的雪，跺跺脚，震去鞋子粘着的雪块，刚刚触摸到门把手，三声铃清脆一响，门开了。
“早。”温尔笑，眼镜的金丝边狠狠晃了下日光。
我略一偏头，揉揉眼睛，回答：“早……”
水壶的哨子响了，温尔连忙跑回去关火，说着：“今天的酥饼火候特别好。”
温尔逃跑一次之后，每次进门前，我都莫名地紧张。尽管我深信温尔不会再离家出走了，却也还是抑制不住内心的忐忑。
细敏如温尔，于是他给自己添了个新活儿，每天早上烤一盘点心。这样，每次我来的时候，在推开门前，我都会先闻到一股温暖的香味儿，这香味儿就是在告诉我们：不用担心，温尔在呢。
其实发生变化的不仅仅是我，及雨也有时会在不加班的早上来一趟，借口说是贪吃温尔的点心，而觉露脸的次数明显增加了，甚至添了喝茶的习惯，得闲总往楼下跑。
悉公似乎没什么大变化，只是在很长一段时间，日日都能见到他，他仿佛也刻意减少了出差的次数。
而后我也没有见到过楚旖逍，不过我也不担心，温尔在，她就安好。楚旖逍经常给我留字条，不过问的都是温尔，于是我再次充当了牵线的小红娘，还乐颠颠的。
我坐在吧台前咬酥饼，温尔还在刷着无穷无尽的杯子。
轻微的瓷器碰触声，清灵的水声，这就是温尔的象征。
“你最近总是叹气啊。”温尔忽然说。
我一愣，下意识地低了低头，连忙说：“不是吧。”
温尔忽然凑过来，认真地点点头，道：“是真的。”
我失笑，推开他的脸，拖着嗓音懒懒说：“哎呀你行了吧。”
温尔没有再提起过那天的举动。
我还是觉得，在那天，即便是事成了，温尔他也不会后悔。而今事情变成现在的样子，一切回归正轨，与楚旖逍解开心结，完全是各种巧合积聚下的幸事，我们这群凡夫俗子，只有珍惜的份儿。
我回头，看到温尔正在给窗口的两个瓷碗添上清水和小花，他微垂着头，修长的脖颈在冬日的阳光下，边缘有些澄澈的透明了。
不知是不是晨光的缘故，眼前的温尔忽然多了一丝生命的气息。
或许，他一直将自己当成活着的亡故之人来看待，而今，他才真正接受了自己的状态。
这样的状态，大概会延伸到遥远的时间尽头吧。
“我不会消失了。”温尔忽然说，他看向我，因为逆光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我能听懂他的声音，“这样讲也不合适，不过，吴誓，我会努力地存在在这个世界里，直到楚旖逍的生命消耗殆尽。”
不知为何，我心中还是一紧。
“啊，不过，你大概看不到那一天了，因为还要过很久、很久的。”温尔淡淡的语气，却仿佛一下子延伸到很遥远的地方去了。
不喜不悲。
如果我的全部生命，都有这样一群人陪伴在畔，那将会是我的幸运吧。
只是不知道，在我该离开的时候，或者在我离开之后，千缘阁诸位，会作何感想，会不会忘了我。
如果相遇就是为了分别，那么是不是永远都不要见面才好呢？
思维飘在空中的时候，三声铃响了。
说起来，已经很久没有听到三声铃的声音了。
来客低着头，像个走错了门的孩子，她只穿着看起来略显单薄的粉色棉衣，梳着长辫子，头发上的雪融化了，变成晶莹的水珠挂在发梢上。
她带着伞，却没有撑起，宝贝似的抱在怀里。
看起来是个高中生，我认得她的深蓝色运动裤，看来我们中学的校服一直没有换。
她的名字念起来轻轻的，紫伊。
温尔的目光落在了紫伊的伞上，对着这个略显拘谨的姑娘说：“看来，你要问的是这把伞了。”
紫伊猛然抬起头，诧异地看向温尔。
热茶冒着氤氲热气，紫伊的头埋得很低，在温尔叫她的时候，紫伊仰起脸，一对镜片满满的白雾。
温尔笑笑，递过一张柔软的面巾纸。
紫伊的模样不算俊俏，眉眼都是普普通通的样子，性格也是普普通通的样子，不觉得她聪明敏锐或者好奇大胆，怎么看都是平凡而低调的孩子，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为了分数手忙脚乱，这样的孩子不像是能与他们有来往的。
可是，从温尔的目光来看，紫伊应该是与他们有直接接触。
若是以前也就罢了，可在现在的千缘阁，在如今的世界，这样的事情是很罕见的。
温尔说过，现在，人类与他们的轨迹正在渐行渐远，或许终有一天，二者会失去交集。
我看了看墙上的日历，才想起，这姑娘应该是翘课来的。
“我，我找不到他了。”声音倒很是清澈，不过话只说到一半，紫伊的泪珠先坠了下来。
温尔从吧台后面绕出来，“嘭”地一声撑开了伞。
我愣了一下。
这把伞不是现代的款式，看起来是仿古的，不过，说不定还真不是仿，古。
伞布上写着墨字：正。
草书的“正”字。
伞布的颜色带着说不上来的独特，有点像夕辉点燃的草原，秋风凉爽，秋阳炽热，茫茫草丛掀起他们的浪涛，呼唤着远山。
伞骨和伞布都有修补过的痕迹，伞不是新的，不仅不是新的，而且大约是很有年头了。
“这是他的伞。”温尔轻声说。
温尔在讲述他看到的故事时，他的音调和语气总是能很快将人带入另一个世界，但是不知是不是我心底里觉得久违，竟然有一瞬的走神。
紫伊的注意力却立刻牵了过去，她甚至止住了哭泣，哽咽着道：“是。”
她说，上学路上，一个人忽然出现在她面前，却还未等她反应过来，人就消失了，地上只留下了这把“正”字伞。
紫伊看清了那个人的模样，但不知道怎么，丝毫没有记住。
模糊中，那人的神情如此令人在意，让这个小姑娘拾起了这把伞，甚至花费了好些时间，在公园里寻找。
自然，无果。
温尔道：“你想知道什么？”
紫伊晃了晃身子，原来，她自己也不知道。
温尔叹息：“那我就给你一个收下这把伞的理由，好么？”
紫伊的家距离学校很远，不过中间隔了一个公园，为了超近路，她经常从公园中穿过，只是受上学时间的限制，从这里走的时候大多是天黑时分。公园里林木葱郁，而且多数是昏暗的地灯，对于年轻的女孩子来说，从这里走路就不能看作是很容易的事了。
一天早上，天还未亮，无意间，紫伊发现有个人也在林子里。
紫伊自己走在小路上，那人走在林子里，与她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也在往前走着。
原本以为那是晨练的老人，但是那人的感觉不太对劲。
公园里的树很多，但并没有繁密到给人感觉如此遥远。而那个人距离紫伊，明明很近，却总觉得很远，永远也看不到他似的。
那个人，就撑着一把伞。
紫伊看看天，星星不多，有几颗很亮，不像是要下雨的样子。
她不知道那人是谁，也没有那么多的勇气和好奇心，只是加快了步子离去而已。
一整天的课上下来，紫伊也忘了这个奇怪的人影，晚上也照例走进了公园。
为了给自己壮胆，也是为了充分利用时间，紫伊习惯边走边背书。
那天，她在背诵屈原的《湘夫人》。
“九嶷缤兮并迎……嗯，并迎……”紫伊咬着嘴唇，却想不起下一句了。这片古文的非常见字很多，经历过太久时间的文章理解起来常常有困难，紫伊已经背了好几天了，还总是丢句子。
“灵之来兮如云。”
“对了，就是这句。”紫伊双手一拍，才想起自己没在教室里，“咦？是谁呀？”
紫伊四周环望，蝉吟阵阵，但没有人影。
月色清晰。
紫伊骤然浑身一抖，拔腿就跑。
跑到大路上，紫伊才敢回头，夜色下的公园，不知为何，仿佛安谧了许多。
第二天，紫伊没敢走近路。
过了几天，紫伊起晚了，不得不走近路，而公园里，也没有出现别人。
大约是幻听吧，紫伊这样安慰自己，恢复了边走路边背书的习惯。
《湘夫人》已经背完了，最近，她在背《春江花月夜》。
这首长诗里有几句话略相似，紫伊有时会忘记背到哪里了。
忽然，她在草丛里看到了一把纸伞。
纸伞是撑开的，正好放在地灯后面。
伞布上画着彩色的画，流连的蓝色，波浪掀起白色的泡沫，滔滔江水流入恣意汪洋，当空明月，亮堂犹如玉盘。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紫伊忽然想到了这一句。
走了几步，下一盏地灯前，同样放着一把纸伞。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紫伊愣了愣。
再往前走，一盏又一盏的地灯，一把又一把的纸伞。
不知是谁，用伞布画出了一首完完整整的《春江花月夜》。
紫伊回头，来时的小路影影绰绰，没有人，也没有了伞。
那些画面的印象太深了，她一下子记住了每句诗的顺序。
紫伊记住的，是画，是伞上的画。
后来，在背诵新诗文的时候，地灯前都会放着漂亮的纸伞。
紫伊不知那人是何意，也没见那人现身。她猜测，那是个很棒的制伞师傅，亦是优秀的画师，或许还是颇通文墨的诗人。
在不背课文的时候，她又看到了那个撑伞的影子，走在说不清楚远近的地方。
大约是同一个人吧。紫伊想。
每次看到这些华美的纸伞，紫伊都会冲着林子喊一声：“谢谢啦！很漂亮！”
树枝摇曳，树影婆娑。
那个举着伞的家伙，名字叫唐小正。
唐小正是个伞匠，作为妖，他算是没什么法力又极其脆弱的一类。
他不能与人相见，一旦与人相遇对视，在目光接触的那一瞬间，他就会消失。
这是他的命运。
所以，他总是用一把写着自己名字的伞遮住脸，坐在街角制伞、补伞。
很多存在都知道有个会做伞的唐小正，却没人说得出他的样子。
仿佛他的样子就是那把“正”字伞。
唐小正倔强又孤僻，性子难以捉摸，但也不见他伤害别人。
他倒也没这个本事。
不过，每当他听到紫伊的声音，他都会忍不住去笑。
唐小正觉得，那个小丫头背书的声音真好听，流畅的时候好听，卡壳的时候也好听。
好听到，他第一次想见见这个小丫头，也让这个小丫头见见他。
这是个危险的信号，唐小正一边剪裁伞布一边告诉自己。
那天，唐小正突然出现在紫伊面前，他看到了紫伊的眼睛，而在紫伊看到他的眼睛的瞬间，唐小正消失了。
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觉得，想见一面。
藏着自己的脸、谁也不去看的唐小正，在坚持了几百年之后，就那么轻而易举地去见了一个人。
她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不论是容貌还是才华。
一定要说有什么，大概就是，她背书的声音，恰好被唐小正听到了。
他留下的“正”字伞，她捡起来了。
而那些漂亮的诗伞，从此遗失，没人知道被唐小正存放在哪里了。
“值得吗？”紫伊问。
温尔指着自己：“问我吗？”
“我有什么值得他用生命去见的？”紫伊摇头。
“如果你真的这样认为，那大概，真的是唐小正错了吧。”温尔叹息。
紫伊抬头：“什么意思？”
天下之大，芸芸大众，相遇的缘分，明明很难得啊。
做了千万把纸伞的唐小正，是最承受不住“散”的那个呀。
而世界上所有的相遇，都免不了分散的那一天，只是对于唐小正来说，二者之间的时差有些短暂了。
难道因为害怕分离，就不去相遇吗？
看得出，唐小正的答案是什么。
过了很久，紫伊带着“正”字伞走了。
“你觉得她懂了吗？”我问。
温尔刷着杯子，修长的手指滑过光洁的白瓷。
“她还年轻，没有经历过那么多的相遇，也还没明白分别的分量，大约还需要时间吧。”温尔说。
我没接话，温尔又说：“相遇和分别，其实是开始和结束，有始有终，不算太坏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