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腿一曲一直,正准备翻腾而走的安然忽然感到一股强大的吸力,这种熟悉的拉扯感让他在一瞬间回想起了什么,但仍是猝不及防地被一把拉回,坐倒在地。有火焰照明,安然在跌倒的一刹已然看清,自脚踝以下,一堆半透明的白色物质不知何时将自己包裹,紧紧粘附在地面。
眨眼间,劲风袭来,好似凛冽的刀片,割得皮肤生疼,安然大喝一声,浑身火焰忽然暴涨,将其淹没,下刻只听啪一声轻响,白色物质已被扯断,然而经此耽搁,一片阴影已紧随劲风,笼罩而来。
轰然巨响中,火焰混着泥土飞往半空,安然在危急时刻,拼尽全力撑身侧扑,却仍被击中了后背,像个铅球般砸向地面,又像个皮球般震飞出去。
这一下不比之前,可谓毫无防备的受了一击,人还在半空,就觉得骨头像散了架似的,每一处都在呻吟,同时暴涨的火焰也悄然消退,留下一簇簇明灭不定的火苗,好似随时都会熄灭。
砰一声摔在地上,震得安然头昏眼花,狂吐几口浊气,才缓过劲来,下刻余光一扫,忽然一怔,坐了起来,只见烂泥混着碎骨的浅坑中,一团白色物质正缓缓溢出,朝他身上淌来。安然慌忙往后蹭了几步,却为时已晚,沾上鞋子的白色物质忽然增多,转眼间便如浆糊一般裹住了双脚。
早在方才被扯倒在地,安然已猜到这就是曾粘住过他的“口香糖”,只是他见识到怪物的本体是蜘蛛时,本以为会是蜘蛛丝一类的东西,却不想会是一滩白乎乎的鼻涕。
事情发展到此时,安然已顾不得什么恶心不恶心,何况先前发疯的时候,崩溃、发泄得都够彻底了,有句话怎么说来着,第一次谁都会紧张,往后就不会这么疼了……
啪!
随着肾上腺素地激发,火焰也再一次暴涨,然后只听一声轻响,鼻涕又被扯断,果然,以当下的力量安然已不再需要怕这玩意儿,但不怕却不等于不受影响。本来除去多面的围攻,单次的攻击安然都能够轻易躲过,然而有了这白色物质,行动难免受阻,不说难得更难,便是本来算简单得,势必也要再增添些麻烦。
有这种好东西,那蜘蛛怪为何不一直使用呢?
又一次躲过呼啸而来的黑影,落地后小心注意脚下的安然却没有发现那些白色物质,不由心下一动,站在原地,大约十几秒后,地上突然一阵蠕动,一滩白色物质渐渐涌出。
这次有了准备,不等它沾身,安然已躲到远处,由于火焰只能照出身周的视野,所以那滩白色很快就消失在黑暗中。可安然依然盯着那处,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直至呼啸骤然袭来,这才纵身一跃,逃开此地。
原来是有时间延迟,怪不得……
脑中灵光一闪,掠过数个画面,圣疗术、力量的流失、背部受创……是了,虽然他不仅仅被打倒三次,但没能立刻站起来,耽误有十几秒时间的却唯有这三次,所以才让那怪物有充足的准备,将他困住。
想通此节,安然只觉胸中一畅,宛如找到了学生时代解题时的感觉,思维也更为活络,于是略一停顿,便将画面锁定在第一次被困住的时候,继续想道,那时他刚用了圣疗术,伤势虽愈,却无再拼之力,正想着暂避锋芒,以寻他法,却发现双脚被困,迫不得已丢出最后一个油罐,借此发现了那八眼怪原来是一头巨型蜘蛛。
当时满脑子崩溃绝望,自然注意不到太多细节,但此刻再一回想,便发现一处怪事,记得当时被困,黑暗中传来一阵嗤嗤嗤的摩擦声,然后没过多久,他便被螯肢钳住,送往半空,瞧那趋势,蜘蛛十有八九是准备吃了自己,先不论他这点肉够不够那头蜘蛛塞牙缝的,只说那阵奇异的摩擦声,如今看来应是蜘蛛移动时发出的声响。
那么问题来了……方才两次被困,蜘蛛为何没有移动?
特别是头一次,因为没有发觉的缘故,安然跳起时并未用尽全力,因此还被扯回摔了个跟头,这与第一次被困时的情景何其相似。
是什么让蜘蛛没有选择过来吃掉猎物,反而选择了在第一时间攻击猎物……
轰!
巨响在身后升腾,安然却早已落地,一边跑,一边拧眉苦思。
因为惹怒了它?所以这头怪物只想着倾泻怒火,无所谓吃不吃了?这倒也符合怪物那由野性决定行为的形象,至少这些日子经常打交道的瘟鼠,都是些智商不高全靠本能的生物,但如果不是……
或许一闪而过的瘟鼠二字,唤醒了某些记忆,忽然间,安然脑海里飘过一头瘟鼠如没头苍蝇乱撞而去的画面……
奔跑的脚步倏然一停,旋又恢复正常,安然慢慢抬起头,紧皱的眉宇依然紧皱,但眉宇下的一双黑眸,却似夜幕星辰,熠熠生辉。
……
……
跑……跑……跑……
轰轰轰轰!
来自四面的合击,黑暗中,一点暗青色倏然掠过,划着弧线撕裂一圈,虽然不及那曾经一瞬三剑得犀利,却也勉强在围攻之下得以逃脱。
跑……跑……跑……
轰!
双腿一曲一直,跳跃躲开。
轰!
再次跳跃,再次躲开。
跑……跑……跑……
哈啊~哈啊~哈啊~
安然杵着双膝,停了下来,他已经能感觉到疲惫了,而这种疲惫仿佛一根索命的绳索,勒紧他的脖颈,时刻提醒着他——力量仍在流失。
停这多久了?
安然直起身子,感受着周围死一般得寂静。
嗤——嗤——嗤——
忽然间,摩擦声起,安然猛地转过头,慢慢露出一缕微笑,下一刻,他已握紧那柄淡青色的长剑,发足狂奔,目标……正是那嗤嗤声传来的方向。
跑出没多远的距离,摩擦声骤然一停,就此隐去,安然却不为所动,狂奔的速度丝毫不减,远远看去,便如一缕疾飞的萤火。如是片刻,头顶忽然传来一道破空之声,熟悉的呼啸,渐渐转为熟悉的怪叫。
但这一次,安然不再是被动地根据攻击而选择躲闪或是反击,相反,他根本没有去管攻击来自何方,只管用尽全身的力气在黑暗中奔跑,于是自进洞以来,首次出现了那怪物的攻击竟隐隐跟不上安然的奇异景象。
黑暗中,听到身后的呼啸声已转为怪叫,安然忽然一折方向,朝攻击袭来的正侧方跑去,噗噗的焰尾由于惯性,留下一缕绚烂的转弯。
轰轰轰轰!
四声巨响难分前后地砸来,将这一缕绚烂撕得粉碎,可也仅此而已,安然早已跑得更远,远到怪叫都难以追到,然后在某一个瞬间,怪叫猛地一顿,留下片刻的空白,空白过后,呼啸又起,轰鸣再至。
一切似乎都没有变化,安然依旧在狂奔,呼啸依旧在紧随,但安然嘴角的笑意,却愈发明朗。
果然如此……
安然忽然停下脚步,回身看往身后的黑暗,不多时,一声呼啸传来,他却无所畏惧地举起手中长剑,从走到跑,渐渐提速,最终化为一缕炽烈的焰火,迎面冲向那道汹涌而来的呼啸。
哐!
一声撞击,安然划着弧线翻滚落地,对面的黑暗中,则传来一阵急促的嘶鸣。安然半跪在地,紧抿双唇,咽下上涌的腥涩,下刻一声大吼,朝呼啸消退的方向紧追而去。
许是感觉到了安然的异常,嘶鸣倏然一顿,呼啸声再次袭来,但安然却没有像方才一般选择正面硬拼,猛地停下脚步,摆出一副凝神以待的模样。
呜——
声来,风至。
安然脚下一踩,腾身而起,紧接只闻轰一声巨响,泥骨四散,但躲开却非结束,只见他落地后,忽又双腿一蹬,反身一跃,竟是划着弧线,跳了回来。
火焰照耀下,空中一片虚无,安然却瞪着双眼,像是在等待什么……
终于,一片毛茸茸的褐色硬毛跃进视野,安然精神一振,举剑便刺,下刻只听喀嚓一声,剑尖已刺破硬毛下的黑色硬壳,隐约可见几缕半透明的绿色血液汩汩流出。
一击既中,安然赶忙抽剑回撤,脚下在硬壳上一蹬,顺势落地。
黑暗中,嘶鸣又起,且更加急促,然而安然却不准备就此罢手,只见他甫一落地,便又冲来,淡青色的长剑霍然递出,对着火焰映照下的黑色硬壳再是一刺。这一下蓄势而发,与空中那一击不可同日而语,效果也是绝佳,一声更清脆的喀嚓,长剑竟入壳大半,连带着安然整个人都钻进了硬毛之中,脸上被划出道道血丝。
凭借身上橙色火焰的微弱光亮,安然早已从数次贴身打斗中,看到那些袭来的呼啸、怪叫便是巨型蜘蛛的步足,其实不用看,在得知这怪物是蜘蛛的那一刻起,猜也猜得出来,而类似的缠斗在先前也已尝试过多次,但每次缠斗不久,便会被其余的步足袭扰,以一敌多,安然断然不是对手,所以最后都不得不选择逃跑,如此断断续续之下,对这怪物造成的伤害也就微乎其微。
按照这些经验,此刻的缠斗也应如此,很快便将迎来其余几只步足的……
喀嚓……轰……嘶嘶嘶……喀嚓……轰……嘶嘶嘶……
近一分钟了,缠斗仍在继续,这一只步足的下半部分已遍布伤痕,硬毛上也沾满绿血,渐渐失去本来的褐色,但本应支援过来的其余步足,却始终不见踪影。
一声声呼喝中,安然一次次闪躲,一次次跳跃,一次次攻击,虽然这近一分钟的时间里,一直都只有这一只步足,但由于距离太近,还是不可避免地会被击中,便如此时,只闻一声高亢嘶鸣,那只步足陡然横移,虽然按照它巨大的体型,这一下不过是微微一动,但对于安然来说,却已是风声呼啸,迅疾难挡。
砰!
安然横剑在前,两脚抓地,嗤嗤声中,在泥地上留下两道深深的沟壑,待巨力尽去,安然微一摇晃,闷哼一声,宛如呛到一般,喷出一蓬血雾。
抬起微微哆嗦的左手,抹去鼻端的腥热,安然瞪着不远处的黑影,啊地一声嘶吼,就要再次冲去,孰料脚下猛地一紧,竟将他抬起的右脚扯了回去,安然一惊,慌忙低下头,却是不知何时,火焰照射之处,尽是一片白色。
安然眼角抽搐似的一抖,浑身火焰霍然一盛,下刻啪一声轻响,人已跃起,然而……再次落脚之处,竟仍是白色。
真是难缠……自以为找到了弱点,可以一举拿下,却不料这畜生竟还有这样的急智!
虚弱感已越来越强,安然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
在安然最绝望的时刻,奇迹般地获得了这股力量,难道,就这样结束了?
呜——
呼啸袭来……他猛地扬起头,张开嘴,露出满齿猩红,嘶吼道:“你姥姥!真尼玛聒噪!”
呼!
火光如龙。
铮!
青光如飓。
刹那间,黑暗的洞穴竟亮如白昼!
剑身一缓一疾,手中一重一轻,他张着嘴,瞪着眼,不可置信地观那漫天翠雨,望那残肢西去。
“吱——!!!”
尖利刺耳的嘶鸣达到了它的最顶峰,安然情不自禁地捂住耳朵,差点没把手中的剑都给丢了,可即便如此,他却借着仍未散去的强光,慌忙压下对方才一剑的震惊,抬起脚步,一步一扯地走向那个巨大的身影。
虽然不知道怎么回事,哈哈,只能说老天助我!结束了……该结束了……
他望着那倾斜的躯体,看到了它对生地渴望,它颤抖着、扭动着,想要转过身来,用那四只完好的步足碾死眼前这个渺小的他,所以他越走越快,越走越快,他不能让它得逞,因为经过刚才的一击,他感觉到整个灵魂似都在剥落,他甚至怀疑自己能否趟过满地的白色,走到它的腹下。
还好,幸运女神眷顾得终究是他,而非它。
安然气喘吁吁地站住,高高地抬起头,他讨厌蜘蛛,恶心蜘蛛,看一眼就毛骨悚然,看两眼便浑身难受,但他却并非对它一无所知,起码,他知道它的心脏在哪。
“老严,多亏你这个喜欢生物的同桌……话说自高中……毕业,就没联系过了……这次回去……一定请你吃饭!”
揪着一根根硬毛,随着剧烈抖动的身躯一步一颤地往上攀爬,终于,来到了它的背部……
“听说……是一根又粗又大的血管……听说……和人的心脏不一样?嘿……还听说……很他妈好找!”
他忽然屏息,双手倒握剑柄,举过头顶,憋得脑门青筋暴胀,瞪得双眼通红似血,凝聚浑身残余的所有力量,挥剑、下刺……
不知是即将来临的一刻太过重要,还是自己的精神已濒临瓦解,时间忽然变得又臭又长,长得他能够想起许多事情,长得他又能够忘掉这许多事情,长得他感觉到茫然,感觉到疲倦,感觉到不耐烦,长得竟让他又一次等到了那难逢难遇的……直觉!
……
……
强光渐逝,黑暗重临,甚至连那随身燃烧的火焰,也已灭去。
可举起长剑的安然,已无所谓光与暗,因为剑尖所指,即夺命所在。
嘶鸣仿佛远去,震颤也似不再,那漫天翠雨,更是落尽满地,静,死一般得寂静。
嗡——
剑锋掠空、微颤。
唰!
天眼倏睁、无声。
这一瞬,背陷,壳开!
那一刹,血涌,魂惊!
“啊啊啊——”
爆喝声起,皮开肉绽!
噗通——
人倒,虫僵……
万籁俱静中,忽有笑声浮空,沙哑、干涩,畅快、痛快,心酸、辛酸,久久不绝……
百步走来,千般滋味,终是化作一缕咸涩,淌出,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