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那间广场上变得鸦雀无声,就仿佛所有带响儿的东西全都突然间消失了一样,连风也趴了下来,慢腾腾地贴着地面蹭了过去,把人们从热闹的宣誓仪式一下子带到了暗寂无声的地底深渊。每个在场的人都好像雕塑一样定在那里,脸上带着诧异,愤怒,不解,怀疑和难以置信的种种表情。
在沉默几沙之后,一直安静燃着的琳木突然吡吡连声,爆裂开来,火苗跳跃了几下,引得无数阴影一阵乱晃,于是修道院长马上醒悟,犹如弹簧般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与此同时缪尼卡的丹迪生和随同修道院长而来的两个修士以及少数几个头脑机灵的欧米莱黄折帽一并大声齐呼:
“圣母凯瑟琳,这不可能!”
“我选择成为骑士。”女孩低着头,握着拳,用清晰,平稳又稍带颤抖的语调重复了一遍。
“荒谬!荒谬!荒谬绝论!胆大妄为的小女孩!”修道院长也叫了起来:“骑士!骑士!你有何德何能!”
小女孩对于这些叫唤充耳不闻,干脆闭紧双眼,身子一动不动,又抬头大声重复了一遍:
“我选择成为骑士!”
结果在场的所有人立刻犹如火山爆发般怒吼起来,一位虔诚的老妇女激动得当场晕撅,指责声犹如凡那德赛掀起的滔天巨浪,狂风骤雨,铺天盖地直奔格琳兰而去,将她骂得狗血淋头;小姑娘则横了一条心,挺直了腰板儿,巍然跪立在人群之中,不停地重复那句:“我选择成为骑士!我选择成为骑士!”然而此刻无论是“Te Deym Ave ”还是“De Te Mate Uooas Leap ”都无法拯救她的命运,任谁也不想听她的胡言乱语,豪言壮志。周围的一切是非都把矛头对准了她,那些被格琳兰欺负过的小孩儿们更是把手握成喇叭,大肆起哄,借机报复。
“她莫不是没睡醒觉就来参加仪式?”
“一定被地精施了咒语!”
“难说,这女孩平时就疯疯癫癫。”
“格琳兰,小鸡雏;爱做梦,哇啦啦!”
“应该把她关到修道院的地牢里去,让她尝尝胆大妄为的苦头!”
“你以为你是谁,愚蠢之极!”
“她亵du圣母!”
“还亵du仪式!”
“赏她一头小母驴,去做她的骑士!”
“哈!头带草帽,手拿树枝,冲锋陷阵,所向披靡!”
“茜拉老师应该把她开除,让她下地种茶!”
“把她开除!把她开除!”
“应该把她逐出村庄!”
“逐出村庄!逐出村庄!”
这场面小姑娘以前可没少见过,只是这次人更多,更激烈——于是她索性安静下来,依旧跪在地上一动不动,任那些人披头盖脸地责骂,表面上不动声色,暗地里用牙齿死死地咬着嘴唇,咬破皮,咬出血;又用手指狠命地抠着地上砖缝里的泥。
修道院长德行高厚,见多识广,最先从惊怒中清醒过来,考虑该怎么处理眼前这事——虽然这儿压根儿没他的事,但出于对圣母的信仰和自己的仁慈之心,他也想管一管——于是老修道院长拍着手,大声喊道:“肃静!肃静!这是宣誓仪式!肃静!”随他而来的两个修士和欧米莱的哈洛克马上也清醒起来,一同拍手大叫:
“肃静!肃静!”
然而此刻广场上正是一片乱哄哄,“赞美圣母”也不能让他们安静下来,无论是被格琳兰的无礼话语激怒还是趁机起哄,浑水摸鱼的人,一时三刻都还停不住嘴,修道院长只好走到宣誓台前,面色铁青,用宏亮的声音对跪着的格琳兰说:
“小女孩,凭凯瑟琳的名义,你怎敢在宣誓仪式上胡闹?”
“我没胡闹,我说的都是真心诚意。”
“真心诚意,哼!你别把这儿当成诺兰皇宫,也别把自己当成公主,我更不是枢机主教,由不得你胡来!”
“我选择成为骑士!”
“怎么尽说这一句话?”
“我选择成为骑士!”
“喏!我的忍耐很有限,你若想成为骑士——绝无可能!”
“为什么?”
“为什么?哈!凭圣陪亚特的天平,你可有贵族封号?”
“没有。”
“你家里别个亲戚是红折帽?”
“不是。”
“你曾和某个公子订下亲事?”
“绝无此事。”
“你在苏尔霞或者别个什么地方有庄园?”
“闻所未闻。”
“嘿!”修道院长仰天一笑。“一无所有,凭什么当骑士,骑士岂是你这等黄折帽随便想当就当!”
“我选择成为骑士!”
“够了!”修道院长见她冥顽不灵,气得吹起胡子,大喝一声。“你一个女子之身,当什么骑士!”
结果这句话犹如当头一棒,说得格琳兰两眼发直,愣在当地,周围的人大呼:“惩罚她!惩罚她!”小女孩的身体颤抖起来,慢慢抬起头,望着修道院长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您刚才说女子不能当骑士?”
“吓!这是常识,你听说过哪个国家,哪个骑士团,哪间城堡,哪个故事里有女骑士?女人上了战场能做什么?阿泰贝斯特只保佑男人,女人就应该呆在家里!”
“女人不行,为什么女人不行?”
“女人天生没力气。”
“我有力气!”
“女人生来一副老鼠胆。”
“我很勇敢!”
“女人只会哭鼻子,瞎挂念。”
“我——”格琳兰一下子站了起来,看了看四周,大声说道:“无牵无挂!”说完她看了一眼人群里的帕丽思,又看了看菲索米亚。
修道院长耸然动容,眯起眼睛,仔细看着这个撅着嘴唇,表情坚毅的小女孩,很显然,他被格琳兰所表现出的气质和决心打动了:
“我承认,你看起来的确是一个强壮,勇敢又坚韧的姑娘。喏,假如你是个男孩,我也许真会自作主张,破例送你到福乐森的城堡里去——可惜你是个姑娘,不是我不通情面,而是法理不容!教会不会给女人册封骑士,国家也不会让女人拿剑上前线——那是耻辱。看在圣母的份上,看在你勇气可嘉的份上,你惹出这桩祸害以后都可以不提!给你几转置,自己想想清楚,选择茶农或者别个职业,然后继续进行宣誓议事——警告你可别得寸进尺,骑士之事绝无可能!”他又回过头对老哈洛克说:“恕我自作主张,您可有什么问题?”后者则答:“英明之举!看在您的份儿上,这女孩惹的乱子就当没有,至于休息几分钟,我也乐于尊命。”
于是格琳兰摇摇晃晃地从宣誓台前走回帕丽思身边,一头扎进了阿姨怀里,然后“呜”的一声。
“喔!可怜的孩子,可别掉眼泪,你就好比我的眼珠子!喔!快别哭了,我的心都快让你哭碎了!”
此时老哈洛克已经宣布暂停了仪式,前来观礼的人们正聚在一起,议论纷纷,不时对着还趴在帕丽思怀里噎泣的格琳兰指指点点。而场中最为震惊的是刚刚亲眼目睹了一切的菲索米亚。他被格琳兰所表现出的,远胜男孩的坚定信念所折服,深深地佩服她的勇气,彻底放下了以前对女孩的怨恨,打从心底同情她——居然敢直面修道院长说出那些话,在全场人的指责下依然我行我素。在格琳兰逼他和自己立下约定之时,他就知道此事注定艰难,可也没想到事情会演变到这等地步,更没想到格琳兰对约定竟然如此执行。如今远远看到格琳兰悲伤落泪,他也情不自禁,跟着一起悲伤起来,同时又左思右想,替以后担忧。
格琳兰趴在帕丽思怀里,脑中一片空白。外界传来的各种声音都化成“嗡嗡嗡”在耳边响着,显然小女孩被四周的职责和来自修道院长的巨大压力压迫坏了,然而她还能抽出一部分意识来强忍住满眼的泪水,对她来说再糟糕的事也不能令她哭泣——然而眼泪还是流了出来,随着鼻子一抽一抽,顺着脸颊潺潺而下,不单为自己所受的侮辱和职责,也为自己梦想的破灭和对生活的失望,今天她可在这儿丢尽了脸面,谁知道以后又会怎样?
帕丽思对女孩的爱护不逊于对圣母的虔诚,然而拙于言辞,除了圣誓中的金言,再也想不出什么句子拿来安慰。此刻她见格琳兰难受,自己眼中也噎满泪水:“你哭泣,圣母悲哀,你微笑,圣母欣喜。Te Deym Ave !我还惦记什么?我无儿无女,丈夫死了十几年,要问在这世上还有什么割舍不下,只是不想见你伤心落泪!”于是她伸出手***女孩的脸庞,帮她把眼泪擦干,又抬起格琳兰的下巴,看着她的脸——女孩的眼泪把脸上的咽脂粉冲得一道一道,头发也从发带里松了出来,有几缕贴在额头上,虽然模样狼狈,然而却散发出一种凄怨哀凉,楚楚动人的气质,暮然间令虔诚的妇女想起一个人来。
“凯瑟琳!她此刻多么像她的母亲!玛丽安娜!”
一听这话,正趴在她怀里的小女孩脑中“砰”一声响,仿佛什么东西炸开一般,她就犹如一个被泼了凉水的贪睡鬼,马上清醒过来,睁大了眼睛:
“您刚刚说什么?”
“玛丽安娜!玛丽安娜!你现在简直和她一模一样!”
“是我母亲?”
“是。”
于是小女孩不再说话,又把头埋了下去,只不过没有探进阿姨的怀里,而是用双手紧紧捂住了脸,过不多时,一道泪水就顺着指缝流了出来,两只肩膀一耸一耸,裙子随着身体的颤动发出“沙——沙——”的声音。
“您以前可从来不跟我提我母亲。”小女孩哭了一会儿,抬起头。
“我很抱歉,因为我也所知不多。”
“您说过她已经死了。”
“也有可能还活着。”
结果小姑娘立刻眼前漆黑一片,身子摇晃起来。今天的事儿可太多了,哪一件都能让人疯上一辈子——于是小姑娘踉跄几步,就向后倒了下去,帕丽思一声惊呼,已经有人从后面抱住了女孩。
菲索米亚本身瘦瘦小小,没什么力气,一对胳膊细得犹如刚载下去的小树。而格琳兰长得比他还高,身子也比他结实。于是此刻小男孩实在是费尽力气,咬牙坚持,引动可怜的那点儿肌肉带着还没发育完全的骨骼一阵痉挛,才支撑住了女孩的重量,把女孩扶了起来。
从刚刚开始他就一直盯着这边看,不知不觉脚下也越走越近,眼见女孩一会儿扎进阿姨怀里,一会儿又自己捂起脸,一会儿又说起了话,结果不知道中了什么邪,突然仰头便倒,刚好他就在跟前,一个机灵就把她抱了起来。
此刻用什么词语可以形容她现在的心情?犹如在黑暗中行走的人突然遇到一星点亮光,虽然微弱如丝,也足以驱散黑暗。格琳兰心中的冰川正在慢慢融化,那些长久以来在积聚心头的彷徨,无奈,愤怒,悲哀,被深深掩盖却又无法消除的伤痕,那些伴随着孤独,嘲笑,独自躲在被窝里哭泣的日子,强扮野蛮,粗鲁,保全尊严的日子,深深渴望着感情却又又无法企及奢望的日子,这一切犹如缠绕在树上的藤蔓,紧紧地桎梏着她的心灵,令她每个举动,每个思想,每个愿望都变得无比沉重,令她目光所能到达之地一片漆黑,渺然无光。然而现在这一切都被一句“也许”全部释放开来。而当她躺在了菲索米亚怀中,望见他关切的眼神,一下更感觉委屈起来,似乎在这小小心灵之中再装不下更多情感,内心之门豁然打开,眼泪又在一瞬间不受抑制地流了下来。
任何秘密都有被揭开的时候,就仿佛冬天总会过去,春天总会到来,很显然,现在就是那个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