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这个白五，我握着手机的手开始颤抖，多年前发生的那件事顷刻间涌入回忆之中，当年也是这个白五，为什么总是和他有关系。
我匆匆和二平子在电话里说了再见，挂断了电话，嘴里开始叨叨起两个词来，图书管理员看我脸色不对，快步过来问起我在说什么，我根本没有注意到他在说什么，我也只感觉自己在反复叨叨两个词，白五和元山。没有心思再给总监写什么总结之类的了，我直接到他办公室提出换个别人来写，总监听了之后，喝在嘴里的半口茶差点没喷到对面的显示器上，他关闭了那几个花花绿绿的窗口，可我还是用余光瞥见了上面的漂亮姑娘。总监拿起书架上的杂志，问我为什么，我说我自己有些事需要紧急处理一下。总监皱皱眉头，说这个月绩效你最高，怎么样？我没出声，总监接着开价：要不年底的时候我们部门的先进给你？我没正面回答，只是说我需要回家一趟。总监脸色变了，开始跟我一板一眼说：我们单位是可以请假的，不过只能是婚丧嫁娶，这婚也不是，嫁娶也不是，怎么，老家有人死了？你奔丧去？我已经没有耐心和这个成天不拿脑子想问题的家伙继续纠缠了，我瞪了他一眼，我死了，回家自己埋自己去，行不？总监一愣，没再说什么，而是拉开抽屉给我开出了假条。我拿过来一看，不错，上面的请假天数居然空着。我手里拿着假条，冲着总监扬了几下。从办公室出来，我有些想笑，刚才那几下，估计总监能回味很久。
原来说话冲劲足这么爽。我寻思如果不是跟他恶狠狠说我死了要自己埋自己，这假请起来可要费老劲儿了。当然不是我死了要被埋，心里一想到死这个事，情绪开始压抑起来。再加上老家那边勇子的事，我心情变得坏到了极点。试想，还有什么比你明明感觉到有什么在左右着你的生活，可你就是看不到它，摸不着他，更拿他没任何办法叫你崩溃的。我捏着假条回到办公室，开始简单收拾，然后在假条上写下了60，两个月，应该足够了。
我用最快的速度在网上订好了回老家的车票，也不管老婆在家里的那一顿叨叨，自行收拾行李，打车直奔火车站。要说起来，我怀疑自己有些冲动了，毕竟自己也不是当年毛头小伙子样了。所以当司机师傅快要把车驶入隧道时，我叫他把车停了下来。哪知道司机理都没理我，一脚油门愣是穿过了隧道。我心说这一脚油门计价器上的车费起码多蹦出去二十，罢了，我丢下司机师傅背后那道怪异的目光，直接下车坐在了路边。随手拉开背包的侧兜，什么时候里面还有盒没抽完的云烟，大概是戒烟之前的事了。有那就点上呗，一阵烟雾缭绕之后，我脑子里不由自主的从勇子的事想到了小毛。
当年我们村刚分开地，都憋足劲准备过好日子的村民也开始搞起了添丁活动，一时间，全村在那年多出了二十多个带把儿的小小子，可把村民给高兴坏了。不过高兴归高兴，等到这帮小子张到七八岁的时候，整个村子都开始不得安然。西家的小鸡被拧掉了脖子横尸街头，东家的小猫被扒光了胡子逮不到老鼠，就连沟里阴凉处冒出来的癞蛤蟆，也难逃一劫，被扒光皮的，被吹足了气的。在这些混世魔王里，我和二平子、小毛、大亮最好，加上勇子挨着我们几家住得不远，也就晚在了一起。有段时间看三国的小人书上瘾，我提议我们五个人开始自封五虎上将，全村能闹腾的也就数着这五虎上将了。
后来，我们几个有的上学，有的中途回家帮家里干活，还有的跟着大人搬到了城里，见面也就少了。偶尔还能听说彼此的事，算是相识而难相逢了。我记得小毛出事的那天，是个春夏相交之际，当时老家的槐花开的正旺。老家那个地方，黄土高原的梁上，温度总是比别的地方低个好几度，自然这槐花也开的晚。可晚归晚，这槐花却比别的地方要大，要香，每年总有很多人爬到树上摘些下来解馋。小毛就死在槐树上！那天我回家，刚进家门，就听到老妈说，小毛回村里了。很久不见了，我自然很激动，扔下背包，就朝着小毛他奶奶家去。远远望见他家的大门楼时，我正走在村里那课大槐树下。这大槐树可是村里的宝贝，听老人说，当年有个年轻后生就在这槐树底下，看出了村里的种种怪异和被埋了的井口有关系。而当时那后生就说这槐树是村里的好东西，既然后生不简单，那村里人也就自然相信，这树是个宝贝了。逢年过节的时候，老人们还会往树上挂些红布条，嘴里念念有词。我不信这个。
快要走过大槐树的时候，从树上掉下来个黑乎乎长条状的玩意儿，不偏不倚直接掉在了我脑门上，没看清楚是啥的时候，一股子成年老腌菜的味道已经进入了鼻子，差点没背过去气。弯腰拾起来一看，塑料底子方口布鞋一只。他大爷的，我随口就出来了，这哪个不长眼的，爬树时把鞋甩下来了。随手拾起快土坷垃，就往树上扔。土坷垃没砸到人，树叶子背后有个人怪声怪气说，是何人拾取了我的宝贝，快快给本仙家送还回来。我直接一句，去你大爷的。
小毛从树叶子背后露出了一张长满了青春美丽疙瘩豆的脸，嘿嘿笑着。我看他在树上，也就不打算到他家去了，索性蹲在树下聊了起来。原来小毛是回来摘槐花的，我说城里街上有的是这玩意儿，还得费了八劲儿回村来？小毛撇撇嘴：我妈说这城里的槐花上都是一股子车屁味，那哪是人吃的东西。我说这倒也是，不过城里也有城里的好处不是，我说着抬头看他到底是在哪个树叉子上挂着，却发现他不见了。我妈在身后不远处的大门口喊我吃饭，看来得一会儿再和他聊了。朝着树上说了句我回家吃饭了就离开了大槐树。
没人预料得到，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后见着小毛的人，或者说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后见到小毛活着的人。到家端在手里的面条还没有吃完的时候，门口的人们纷纷跑过已经吸引了我的目光，有热闹看，我端着碗冲出了家门。
大槐树下围着一群人，人群里传来的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从人群里挤出来的队长来宝叔，拽过来一个小伙子，嘱咐几句，小伙子跑远了。我把已经空了的碗夹在胳肢窝里，挤了进去，靠着身材瘦小，没费什么劲儿就进去了。可是现在想来，我宁愿当初没有进去，甚至我宁愿那天我就没有回家。我有段时间幼稚得认为，如果当初我没回来，小毛也许还是活生生的。
眼前的小毛，已经看不出原来是个人了。毫不夸张得讲，和一段没有完全烧完的木头一样。小毛的奶奶不顾尘土满地，坐在地上，一只手拽着小毛被烧到萎缩的手，号天哭地。人人都在摇头，也有人窃窃私语推断小毛的死因。看那个样子，或许真的像是隔壁的二牛说的，小毛手里拿着勾槐花的铁丝钩子，最后搭到了从村里穿过的高压线。二牛竖起一个指头，嘴里挤出几个字，那可是一万一千伏啊。我嗓子眼里有些发干，仔细一看，胳肢窝里的碗也早他大爷的掉地上了，我想我该找个地方尿个尿去。挤出人群，满脑子里还是小毛被烧焦的尸体，尤其是还在冒着烟的脚后跟，二牛还在那里甩着唾沫星子说什么，电这玩意儿肯定是顺着铁丝钩子传到了小毛身上，胳膊进去，脚后跟传来，说到底，小毛的身体已经让电走了一个遍，打穿了。
我耳朵里传来的二牛的声音，叫我不仅在厕所尿了出来，还吐了半天。扭身从厕所出来，我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顺手从厕所墙上掀起一块瓦片，看看远近，直接朝着二牛扔了过去。我没法解释为什么，大概是因为吓得，也或许是因为小毛没了，而二牛还在喋喋不休说小毛死得有多惨。
捂着包扎后的伤口，二牛接过了我妈送的罐头，他摸摸我的头，说真是个捣蛋孩子，他大我一辈，也不好跟我一般见识，事儿就这么了了。我至始至终没有给二牛解释我到底是为了什么，把他脑袋砸开瓢。这些年来，每次见二牛我都有些不好意思。
叫我如今蹲在路边一根接着一根抽烟的，不止这些。小毛被从县里来的警察和法医勘察一番之后装了袋子带走了，大槐树下留下了一地的树叶子和槐花。我发誓再也不到那棵该死的大树下呆着，走道儿都会刻意避开。就这样日子朝前走，我上了大学，回家的时候越来少了，每年过年回家那几天也不一定看到那几个发小。小毛走了以后，我们四个聚过一回，海吃海喝一顿，大亮剔着牙亮着一膀子肌肉说，这人就瞎活着，一副看透世事的样子，他说还不知道能活到哪天呢。当时以为他不过是因为家里奶奶去世才这么说。没想到的是，大亮成为了第二个离开我们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