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黑定,皓月当空。
晚风徐徐吹来,秋意正浓。
赫顿玛尔的闹市依旧热闹非凡,赌坊、青楼、饭馆,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城市边缘,诺顿的居所内,一盏烛灯置于陈旧木桌之上,烛光飘忽不定,似乎风再大些,随时都可以把灯吹灭。
吴正生一天一夜未眠,此刻却仍旧毫无睡意,陪着小艾守在床前。
“小丫头,戌时过半了,不如你先睡吧,你这吴哥哥替你守着爹爹便行。”熊风云置于房内,虽说他乃五大三粗的男人,可见到如此可爱的十岁女童,脸上尽是期许父亲的醒来,也是心下不忍,出口相劝道。
小艾一双乌黑眸子眨了又眨,稚嫩小手托在肉嘟嘟的下巴上:“不要,我要等爹爹醒来。”
吴正生与熊风云见状,皆是暗声叹息。
“吴哥哥,我爹爹怎么睡了这么久,我叫都叫不醒他。”
吴正生微微一笑:“你爹爹受伤了,现在睡的比较沉,等他休息好了,自然就醒啦。”
“哼~”小艾将嘴巴嘟起:“可爹爹什么时候休息好嘛?”
“快了,快了。”吴正生轻声说道。
窗外呼的吹进一阵夜风,那桌子上的烛灯风中摇曳,火光渐弱,眼看着就要熄灭,夜风吹尽后,却又再次复燃。
吴正生始终觉得房间里的氛围有些压抑,于是走到屋外,独自沉闷。展望闹市,吴正生反倒觉得这人烟稀少的郊外,比闹市更适合自己。
这时熊风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吴老弟...”
吴正生回头,熊风云眼神复杂:“马上要亥时了。”
吴正生心中愣神,是啊,马上要亥时了,亥时一过便是子时,子时内,若是男人醒不过来...
熊风云说道:“他要是死了,你想过怎么和小艾解释么?”
吴正生默默不语,心中百般滋味,熊风云乃他生死之交,怎会不懂他的脾性?于是稳稳说道:“届时,让我来和小艾说吧。”
确实,吴正生根本不可能开口把这个噩耗告诉小艾。
他是天生的烂好人,一句可以刺透孩子内心的话语,他怎么可能说的出口?熊风云了解他,所以如果男人真的死了,熊风云会主动扮演这个噩耗传递者的角色。
“因果报应,吴老弟,你有没有想过...那刺客若是死了,对于小艾来说,或许是种解脱?”熊风云说话语气很平稳,吴正生侧脸望去,只见熊风云眺望着赫顿玛尔的闹市,表情说不出的脱俗。
“是种解脱吗?”吴正生愣愣说道。
长痛不如短痛,似乎这话不无几分道理,从那男人身上的无数伤痕便可猜出,他绝非寻常杀手,怕是死在他手上的人不计其数。这样的人,即便今晚不死,以后小艾跟着他,也定然要受尽牵连。
反倒不如...早些死了好。
吴正生愣愣望着熊风云,只见他眼神中尽是睥睨之势,大有不可一世的风范,吴正生微微摇头:“或许吧,但是...我只是一个不想看到父**阳两隔的普通人。”
熊风云闻言,眼神中却闪过一丝异样。
一个晴空万里,一个熊熊烈火。
※※※※※※
亥时三刻。
时间一点点推移,小艾仍旧不肯睡去。
诺顿从自己卧房走出,瞧见男人依旧昏睡未醒,给他做了一番诊断后,朝着吴正生与熊风云二人摇了摇头:“再等。”
吴正生擅长灶台手艺,见众人夜深未眠,于是独自跑到厨房,煮了几晚青菜面,算是夜宵。
小艾吃的津津有味,直夸赞吴哥哥手艺好,吃完后不忘端了一碗放在自己父亲身边,口中高兴说道:“这碗面是给爹爹的,等爹爹醒了,也要尝尝吴哥哥的手艺。”
时间渐晚,却不知过了多久,男人依旧未醒。
纵使小艾守父心切,此时却也困意席卷,不住打着哈欠。
吴正生溺爱摸了摸小艾的脑袋:“困了就睡吧,明天一早醒来,你爹爹就醒了。”
小艾朦胧着眼,瞧见自己爹爹身前的那碗面置放太久,已然烂了,不由得眉头一皱:“不要,我还要再等等。”
熊风云与吴正生眼神交会,皆是暗自摇头,诺顿再次从卧房走出,看着男人没有任何要醒的迹象,轻声说道:“子时了。”
吴正生与熊风云皆是心中一动,小艾不明何事,仍然满脸稚嫩等待。
此时窗外再次吹进夜风,这次却比之前要大了许多,那桌子上的烛灯左右摇摆,灯芯已经被吹的看不见火苗了,待夜风吹尽,那灯芯火苗消失,似乎抗拒许久,终是火星点点,再次复燃起来。
“若是子时结束,他仍未醒来...”说到这里,诺顿看着小艾,语气顿住,接着说道:“你们便先去睡吧。”
吴正生坐在木桌前,目光始终定格在男人身上。手指轻轻敲在桌面,发出了“嗒、嗒、嗒”的声响。
已是子时,连赫顿玛尔的闹市也变的安静。
“嗒、嗒、嗒”
周围格外寂静,那敲击桌面的“嗒”声显得刺耳。
时间一点点过去,连小艾也开始觉得似乎会发生什么伤心之事,表情逐渐变的着急。
那柄烛光始终摇曳风中,似乎有些残烛晚年的意思。
良久良久,男人始终未醒。
一声叹息。
吴正生不再敲击桌面。
人还是那个人,物依旧是那个物,什么都没变,还是都一样。
原来一个时辰可以走的这么快。
“都去睡吧。”
诺顿的一句轻声提醒,打破了死一般的寂静。
夜风乍起,那柄烛光摇摆不定,忽的风大,一缕青烟自灯芯绵绵不断,终是灭了。
再一次,死一般的寂静。
时间似是定格一般,动也不动。
秋风起,寒意浓。
“我不要!”此时小艾却是一声尖叫,冲着昏睡不醒的男人放声叫道:“爹!小艾被坏人抓走啦!”
忽地,吴正生动容。
回头与熊风云对目而视,显然,熊风云也看到了。
男人的手指...动了。
只见那张面色苍白,毫无血色的脸,眼皮微微颤动,终是一番努力之后,睁开缝来。
“有爹在,谁都抓不走你。”
※※※※※※
翌日清晨。
漫长而难熬的夜晚,似乎比在那峡谷内更加煎熬。
吴正生仍然彻夜未眠,熊风云陪其左右,晨光普照大地。
小艾似乎还在睡梦中,男人躺在床上,已然醒了。
“恭喜你,挺过难关了。”吴正生说这话的时候面无表情,全然不似一个恭喜人的口吻。
男人伤势未愈,连起身也费足了力气。
“自己的难关可以挺,别人的天堑跨不过。”男人拖着重伤之身,站在门前,晒着清晨的第一缕阳光。
吴正生表情平静:“你杀了刑部尚书,死罪。”
男人眉头微皱:“你要报官么?”
“犯罪受刑,天经地义。”
“哈哈!”男人似是听到了什么笑话,由于笑的用力,甚至牵连身上伤口:“当今皇帝都曾犯过你们所说的罪,他可需受刑?”
“你!”吴正生闻言一怒,却被男人说的哑口无言,一时答不上话。
熊风云自始至终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站在一旁。
“我不喜欢住在别人家里,小艾呢?”言下之意,却是要带着小艾离去。
吴正生眉头紧皱:“我会通知官府,前来拿你归案。”
男人此时重伤在身,莫说熊风云在此,便是吴正生出手,怕是他现在的情况,也不是对手。
“你想动手么?”男人眼神刹时泛出一道精光,虽然身有重伤,可那杀人气势却依旧存在。
熊风云却冷哼一声,与男人怒目而视,二人之间瞬间杀气腾腾!
“爹。”就这这时,小艾的声音却忽地出现耳边。
二人瞬间收敛杀气,男人回头望去,只见小艾此时面带欢笑,小步跳着走到了三人面前。
“吴哥哥也在呀,昨晚你煮的面都烂了,爹爹没吃到,吴哥哥,你能不能再煮一碗呀?”小艾犯起了孩子嘴馋,舔了舔舌头,说道。
男人却握住了小艾的小手:“小艾,跟爹爹回家,以后有机会再吃吴哥哥的面。”说着话,竟是真的准备离去。
小艾嘴巴一嘟,委屈说道:“好吧。”然后又看着吴正生:“吴哥哥,小艾要和爹爹回家了,下次再找你玩。”
熊风云眼睛微醺,在吴正生耳边轻声说道:“要不要我出手抓他?”
吴正生两眼愣愣出神,看着小艾满脸的欢声笑语,一时间竟是不知该抓他报官,还是任其走掉。
男人带着小艾,转身走了两步距离,却是脚下微微一停,转头朝着吴正生轻声说道:“别太善良,时间久了,别人会对这种善心习以为常。”说完这话,却是头也不回,大步离去,好似心中认定,吴正生绝不会阻拦自己。
熊风云见吴正生两眼愣神,始终没有再说只言片语,直到男人带着小艾消失不见,才悠然叹了口气:“也许这就是小艾的命吧。”
吴正生实际上内心挣扎了很久,他看着男人离去的背影,看着小艾洋溢着欢笑,又忽地想起惨死男人手下的人命,一时间内心犹如龙虎相争,直打的天昏地暗,不可开交。
熊风云眼神一挑,心中了然:其实他还是希望男人带着小艾安全离去的。
经过此事之后,吴正生却如丢了魂一般,一整个上午都魂不守舍,脑子里一团浆糊。熊风云瞧的明白,嘿嘿笑道:“吴老弟,我觉得你现在应该找弟妹卿卿我我,放松一下。”
吴正生苦笑一声:“风云大哥莫嘲笑正生了,我只是心中有点乱,我看我还是出去走走吧。”
说着话,吴正生却是一脸沉闷的走了出去。
熊风云知道他心里乱,坐在桌前眉毛一挑:“算了,老子要去怡花院了,管你许多。”
吴正生却没目标的走了许久,忽的眼睛一亮,发现自己竟是又走回了那西亭巷口。看到这西亭巷口安静无人,吴正生却感觉自己似好久没有在此练功了。
可就在这时,吴正生却感觉自己被人一撞,心中纳闷,回头望去,只见一名乞丐浑身脏兮兮也,手里拿着一个缺边瓷碗,显然是想找自己乞讨。
吴正生微微一笑,顺手拿了两个铜板放置碗内,那乞丐见钱顿时满口称谢。
吴正生心下一奇,只感觉这声音颇为耳熟,低头看去,只见那乞丐赫然是西亭巷口那家包子铺里的老板!
吴正生大惊:“是你?!”转而好奇相问:“你怎的落魄如此?”
那老板此时眼神呆滞,愣愣望着吴正生片刻,发现竟是自己以前包子铺的常客,一下子嚎啕大哭。
吴正生赶紧安抚,却在这时,忽地出现另一群乞丐,他们急急跑来,见到这包子铺的老板后顿时大叫:“他奶奶的,欠我们的钱,什么时候还?!”
那老板见到这群乞丐后竟是面色惊慌,赶紧躲在吴正生身后,吴正生眉头紧皱:“敢问各位,这老板欠了你们的钱?”
谁知那乞丐却是蛮横不答,直接跑了过来:“臭小子,劝你别多管闲事!”说着话,竟是一拳打出,直攻吴正生面门。
吴正生大怒,脚下一个步法躲开,顺手一推,却是将那乞丐翻数个跟头。
那群乞丐一见吴正生竟是习武之人,一时间表情大怕,纷纷作鸟兽散。
包子铺的老板见众乞丐离去,却是泪流满面。
“老板,昔日你的包子铺生意不坏,怎的会落魄至此?”吴正生关心问道:“还有那群乞丐为何说你欠他们钱?”
那老板此时浑身脏兮兮也,听到吴正生问及此事,却是满脸悲伤:“那群杀千刀的乞丐,他们都是强盗!”
吴正生大惊:“究竟怎么回事?”
老板摸了把鼻涕:“我昔日里心善,见他们可怜,每日都会赠于他们不要钱的肉包子,可他们竟得寸进尺,来的乞丐越来越多,我若不给,他们便要动粗,直到后来,他们竟直接找我说一个包子一文钱,以后他们不要包子,要我把包子折成现钱给他们!我气不过,和他们大打出手,他们人多势众,连官府也不管,我怎会是他们对手?现在我老婆跑了,只有我一个人,他们整日里追我要钱,我自己都没饭吃了!”说到激动处,那老板竟是不住用拳头击打地面,手上鲜血流出。
吴正生却是一屁股坐到地上,脑海中忽地想起男人临走前对自己说的话:“别太善良,时间久了,别人会对这种善心习以为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