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华伦今日起得特别早,天空只来得及洒下薄薄的光晕。深冬的霜风,带起山涧的潮湿和阴冷,从茅草屋四面八方的缝隙中钻进来,吹乱他及腰白发,粗布窗帘一下一下地拍打着窗台,发出单调的“啪”“啪”声。床靠窗而设,蚊帐随风剧烈摆动,“呜呜”直响。窗外红梅妖娆,凌寒独开,散发着淡淡幽香。卢华伦身着单薄的亚麻长衫,胸口一大片都裸露在外,这次,他破例没有皱眉头,反而咧嘴笑笑:“今年的梅花倒是特别艳,和你真像,卢红焰!”。
他翻身下床,环顾四周,脸上的笑容放大:“终究还是没修葺这糟糕的窗户。还好以后无需再犯愁了。”,随后,他从床底拖出一个木箱子,用袖子和嘴连挥带吹,露出厚厚灰尘下的褐色箱面,“好在没下雨,不然得费些力气赶路”他喃喃自语,从箱子里掏出一把青铜折扇,看到折扇的瞬间,他透黑的双瞳紧紧收缩,氤氲出若有若无的紫色光雾:“卢家,终究还是逃不过这一天,即便是血脉最淡的我。”说罢,卢华伦起身跃出他住了五年的小茅屋,抬手间,茅屋分崩离析,茅草和木板的碎片纷纷扬扬,有的坠落山涧,有的飞入梅林深处,片刻后,曾今临渊而建的茅草屋,只剩下残枝断草,夹杂零星被无辜牵连的红梅,而始作俑者早已消失在这片如血的花海中。
&雪落国,离界数万国度中,丝毫不起眼的小国。这个国家每年冬天都会有一场盛大的雪,遍及所有大小城镇村庄,且只维持一天,这一天便是他们的雪落盛节,雪落国因此而得名。雪落国以西多为丘陵,起起伏伏绵延到最西的安镇,卢家沟是安镇下的小乡村,东西两面都是山,东面山脉披满青葱翠绿的冬青树,西门山脉光秃秃的褐松此起彼伏。每到雪落节,这百里山沟会被白雪覆盖,绵延婉转,彷如一条白色的河流,是人们天然的滑雪场。今年,雪落在深冬,正好是卢华伦回到卢家沟那天。
黎明前夕,卢归来被尿憋醒,迷迷糊糊起身,摸索到灶房旁的猪圈边小便,冻得一阵激灵,他提上裤子,缩着肩膀往外看,只见成人拳头般大的雪花洋洋洒洒地从屋檐飘进来——“下雪了!””下雪了!“,他先是一愣,随即彻底清醒过来,狂喜地奔走吆喝,“外婆外婆!舅舅!舅妈!三哥!快!快起来!雪落节!雪落节到了啊!”老人家警醒,睡堂屋左侧的徐外婆率先点灯,接着是堂屋后的徐大舅夫妻,二楼的徐三娃睡得死沉,卢归来索性翻身上床,趴在徐三娃耳边:“下雪啦!起来啦!再不起来唐柳就被卢一新抢走了!”徐三娃蹭地坐起来:“真下雪啦?!”,“嘿嘿”卢归来笑道,“雪落节到啦!我先回家了,帮我跟外婆说声。”卢归来跳下床,捉了袄子往身上套,然后转身便往楼下冲。徐三娃也快速起身,大声道:“快去快回,竞技台见!”。楼下,卢归来大舅妈杨秀已然穿戴完毕,正点火烧洗脸水,见卢归来半只脚已跨出徐家大门,急急道:”归来啊,洗把脸,吃点面再走呗。还有东西别忘拿。“
卢归来家在西山以南的山巅,靠山而建,掩映在褐松林中,是一座“凹”字形的石制独院,没有院子和院墙。正中是堂屋,用于供奉和祭祀,堂屋右侧是次卧,再右是餐厅,转角处略靠后是猪舍,转过弯依次是灶屋和柴房,主卧室在堂屋左侧,再左是卢归来的卧室,转角略靠后是茅房,转过弯是储物间,面向山沟一侧是石板院坝。卢归来一路狂奔,轻车熟路地跳进院坝,正待去侧卧叫醒母亲,却见徐翠云已然在台阶上拧毛巾洗脸,忙奔上前,笑嘻嘻道:“妈,你起来了啊!”,徐翠云把毛巾递给他,温声道:“洗脸了没?”卢归来扬扬手里的一封糖,两把面,十斤鲜猪肉,道:“在舅妈家洗过了。这些是舅家的回礼,妈,我放厨房去啊。”,说着,他跳上台阶,抬腿轻轻顶开厨房虚掩的木门,跨过尺许的木门槛进到厨房。厨房里,卢光友正在灶台前翻煮一大锅喂猪的褐薯,热气腾腾,扑满他尚还年轻的脸膛,卢归来心里顿时暖暖的:“我说怎么有光亮,原来爸也起那么早!”卢光友扭头瞧见卢归来,咧嘴笑道:“嗯,起来了。大舅家今年的猪很大吧,怕是要好几个人才压得住。”卢归来把手里的东西放在靠墙的大八仙桌上,一听这个,兴高采烈地道:“嗯啊,大舅、徐三哥、我,还有张叔一起压都差点让它挣脱,害得汪叔手都被杀猪刀划破点皮。还有啊,爸,我这回睁着眼看了,直到汪叔把杀猪刀从猪的脖子里拔出来,我才觉得有些反胃,干呕了几下。第一次发现,猪身上居然有那么多血。”卢光友扶正头上的棉帽,呵呵笑道:“不错,有进步!对了,看看灶脚下,别又烤糊了。”卢归来立刻蹿进灶台后面,往灶膛里塞了一把柴禾,然后拿起火钳,弯腰从火灰里扒拉出两个烤得金灿灿的褐薯,张嘴就咬:”嘶!好烫!刚——嘶——好,只是——嘶——小的这个——嘶——尖尖上有点——嘶——糊。“卢光友哭笑不得:“多大人了,慢些。”这时徐翠云也进到厨房,她先看了看桌上的东西,笑道:“你就帮忙杀个猪,大舅就回这么重礼,下回可得补上些。”卢归来只嗯嗯声,没顾上说话。卢光友看看收拾得齐齐整整的徐翠云,眼底闪过一丝幽暗:“早饭马上就好,你们吃些再走。”卢归来往灶膛里塞进几根木柴,头摇得像拨浪鼓:“不了,不了,我在舅家还吃了碗面,现在又吃两个褐薯,饱了。”卢光友转过灶台,伸手接过卢归来手里的火钳:“看你猴急得,行了,猪食都差不多熟了,不用你帮忙了,玩去吧。”卢归来如蒙大赦:“那,爸,妈,我去了啊”,徐翠云摆摆手:“去吧去吧!”。卢归来一溜烟跑了。
跑到半山腰,卢归来恍然想起,自己把回家最主要的事情给忘了。再度跑回家,蹿进他的卧室,从床下拖出一个可容两只脚的木头小船。“怎么又回来了?”卢光友的声音从厨房传过来,卢归来抱起木船向厨房走,大声回应:“我忘了拿滑雪船。”厨房里,卢光友在餐桌边喝稀饭,嚼泡菜,听卢归来如此说,不禁笑骂:“还这么冒失。”卢归来摸摸头,嘿嘿直笑,遂发觉徐翠云不在,眉头微皱:“这就已经去——了?!”他看着卢光友,指了指屋后。卢光友一口气拔完碗里的稀饭,撇撇嘴,没说话。卢归来也不多说,只摆摆手:“爸,我得赶紧走了,徐三哥还等我呢。”卢光友起身去洗碗筷:“嗯,早点回来吃饭。”转身的瞬间,半佝偻的身影莫名萧瑟。卢归来答声“是”,本待就跑,见此情形,心里酸溜溜的,迟疑道:”爸,不如,您看我比赛滑雪吧?我可是要拿第一的。“卢光友甩干手里的水,笑出一口白牙:”不用管我,一会我寻你大舅打长牌去。“卢归来只好点点头,又一溜烟跑了。
此时,天已透亮,为赶时间,卢归来没再往山下的滑雪场跑,他沿山巅的小路一路往北疾行,隔着山沟,远远看见对面山路上一个快速奔跑的黑影,”徐三哥!“,卢归来坏笑,”你小子也才走嘛,看看我们谁先到。“他改走为跑,扬起一路雪花。途径胡同寺时,里面已经人声鼎沸,悠扬的钟声起起伏伏,年长的长者睡眠浅,天空飘起第一片雪花时,他们有的已经起床,提上烘笼,酒菜吃食,陆陆续续来到这里,点上香火,敬完菩萨祖宗,然后聚在一起闲话家常,村里的许多欢喜冤家就是在这样的家常里配的对。卢归来害怕被老人捉住念叨,快速跑过大门,溜掉了。走下胡同寺,图省时,他借道张大娃家的院坝,老远就听见牛羊在”哞~“,”咩~~“地不停叫唤,走到近前,才知是张大娃在用树枝挠他家牲畜的尾巴,挠得动物们烦乱跺脚,他自己则哈哈大笑。卢归来好笑地喊他:”喂!张大胖,小心它们踢你的肥屁股。“张大娃正玩得不亦乐乎,卢归来这一嗓子,让他生生一哆嗦,手里的树枝都掉了。他没好气地道:”归来哥,你怎么来了?”
待看到卢归来手里的木船,他又立刻靠过来,抬头仰望卢归来,笑眯眯地改口:“带我嘛,归来哥。“卢归来拨开张大娃摸上木船的手,退后两步坚决拒绝:“虽然是雪落节,我还是不敢冒这个险。”张大娃脸上肉都垮了下来,复又瞪眼道:“那你还敢走我家过?还跟我打招呼?”卢归来老神在在:“因为你爸在胡同寺里修柜子啊,我隔老远看见了。”张大娃八岁的稚嫩脸庞,不和谐地摆出了深深的烦闷,他不耐烦地摆摆他肥硕的拳头:“算了,我找卢一新去。胆小鬼!”卢归来不受他激将,低头直视张大娃的眼睛,咧嘴笑道:“你告诉我今年卢一新准备的是哪条赛道,我就偷偷教你骑牛耍。”张大娃却摇头叹气,表示不知:“这么重要的情报,他怎么会跟我说?”卢归来丝毫不意外,紧接着问:“那他跟唐柳好上了么?”这回,张大娃瞪圆了细眼,四下望望,苍白着脸皮,颤声道:“嘘,话别乱说,被你家大伯知道了,可是要死人的。”卢归来被张大娃脸上的表情吓倒,不自觉地凑近张大娃耳朵,低声道:“到底咋会事,跟我大——,跟那个人又有什么关系?”
卢归来的话还没说完,突然,张大娃眼里紫光闪过,轰然往地上栽倒,卢归来眼疾手快,一把将其抱住:“喂,胖子,咋回事?别吓唬人!”张大娃脸上血色尽褪,双手冰冷如雪,已然人事不知。卢归来十六年的生命里,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情,他本能地把张大娃抱进屋,也不管是谁的床,赶紧往上放,拉过被子将其严严实实地裹起来,再把深灰色的粗麻布帐子放下来。卢归呆立帐前,心脏砰砰直跳,冷汗淋淋:“呼~怎么办?怎么办?——冷静,我要冷静!”他紧握双拳,强迫自己思索,无奈腿脚发软,重重地往床边的木凳上倒,“啪嗒”老旧的木凳坍塌在地,卢归来半躺在地上,脑海反而回复一丝清明,决定冒死去找张大娃的爹。临行前,他掀开蚊帐,再次确认张大娃的情况,惊见对方脸色红润,呼吸也平稳下来,完完全全睡着的模样,他长长松口气,心放下大半,爬起来摇醒张大娃:“喂,大娃,醒醒!”张大娃睡眼朦胧地伸个懒腰,迎面对上卢归来汗湿、焦急的脸,他低下头略微不好意思道:“不是第一次了,只要提到某两个人,我就呼吸不顺,然后会晕倒,然后在被子里捂暖和就又好了。归来哥,你比我爸还快地把我放到床上,我还要谢谢你呢。”卢归来彻底放下心来,自是不敢再多打听,匆匆辞别张大娃,继续往竞技台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