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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风虎云龙

师徒四人离了这浊气熏天的所在,先在前面一间厢房里暂且坐下,只听郁空云道:“锦城,待得见了那收税的将领,你不必将今夜之事如实相告,也暂不要报官,不妨先将那王掌柜的尸身装殓了,再暗地里说与他家人,我长白派必能还王掌柜一个公道,只是现在万不可声张,在外面最好只说是暴病而卒。至于那阮德安我已亲去给他调治过了,性命无碍,也落不下残疾,先让他在这里将养几日,若是此时将人交与那将领,只怕又生事端。”想想又道:“锦城,武安侯那里少不得又需你亲去疏通疏通,不过此事着实是闹得大了,也不知那阮德安倒是什么来头?”

顾锦城笑道:“那阮老儿不过是先时侯府里的总管,仗着老婆年轻时奶过鲜于师弟,在那府里颇风光了几年,可惜年纪越大越不知天高地厚,人又是极可厌的,渐渐连主子们也不待见他了,最后寻了个因由发到外面庄子上去了。虽然还挂着总管的虚名,却和一般的庄头没甚两样,近来又伙着几个土霸强买田地,小户人家不从,就下手害死了人家一村子里七八条人命,其中就有程师弟的老爹。现下武安侯最恨的就是这等聚敛田地之人,再加上在庄子里犯了众怒,乡民暴乱,阮德安竟是无处容身了!我看若不是凤歌和云儿缀上他,他还不敢逃回范阳城来。武安侯也正四处遣人拿他回去,好法办了以平民愤,故此能否善罢只在侯爷的面子。若是师父不放心,大可赐下手书一封,徒儿携了去拜见武安侯,只要给足了面子情儿,想必侯爷也不会挑咱们的理。更何况咱们等若是替侯府缉拿了犯人回来,就算是下手狠了些,总是因为程师弟的血仇,留下他一命,也对得住侯爷了。”郁空云点头道:“如此甚好,为师便修书一封,若是鲜于停不肯善罢,就说为师改日带上两个孽徒亲去谢罪。”顾锦城道:“师父放心,徒弟必不辱命!”

师徒俩这一番对答,直让两个小的听得心头火起,楚凤歌是“戴罪之身”,不敢多言,只得一旁暗自运气,那赫连虓却哪里按捺得住,急道:“师父,咱们怎能如此……如此……如此窝囊!”他性子到底直些,连说了三个如此,总还是没避开这直白刺耳的“窝囊”二字。

不想郁空云不怒反笑,连声道:“说得好!”又道:“要的就是你这‘窝囊’二字,你们两个几时要是能不耻于这两个字,就成得了大事了!”顾锦城肃容道:“你两个哪里知道其中的利害,这等危及存亡之时,师父若是——”

顾锦城还待多说,却被郁空云摆手止住,道:“此刻也不必多说,总有让他两个明白的时候。”楚凤歌听出师父师兄自有苦衷,忙扯扯赫连虓,暗示他不可多言,又上前给师父师兄作揖,道:“凤歌闯下的祸,却要大师兄收拾局面,更累得师父威名受损,徒弟心中实在不安,只盼师父将其中关节利害说与徒弟们知道,我们虽不能替师父师兄分忧,但若是明白些儿,总还不至于给师父师兄再添烦恼。”

郁空云听罢叹道:“我知你们心中还是不忿,这也难怪,此事本非你们之错。不单你们,这合派上下无不知我郁空云生平最厌的就是冤冤相报的江湖仇杀,故此你程师弟即便家门遭此惨变也不愿说与师父,让为师替他做主,却宁可央你们代为出头,殊不知这杀父之仇关乎孝道,乃是大节,非比一般的意气之争,任为师如何超脱,又怎能置之不顾?在山上时为师并没责备你们程师弟一句,今日更不会当真怪你和锦云,总算起来,要怪只怪师父自己粗心失察,险些寒了徒弟们的心。”

说罢郁空云长身而起,转身负手立在窗前,默然半晌,忽而猛转身形,厉声道:“若为师只是一人一剑,早便亲取了阮德安的狗头——”言至此处却忽而一滞,凝定半晌方沉声续道:“但若是师父两肩上负着的是长白一派至乎东三镇数百万百姓的安危存亡,这就不能了无牵挂,快意恩仇,甚或连仗义行侠这等侠义道的本分也——”长叹一声,黯然道:“凤歌、虓儿,你们能体谅为师的苦衷么?”

楚凤歌、赫连虓两个听得眼圈泛红,双双跪倒,两人只叫了声“师父”便都说不出话来,郁空云忙搀起二人,苦笑道:“这又何必?怪我一时说得忘情,难道师父有错也叫你们下跪不成?”

顾锦城揉着眼睛也忙打趣开解道:“按说从小到大,大凡你们闯的祸,差不多的都是我这作师兄的给你们顶扛,替你们挨打挨骂也不知有几百遭了,想不到你们如今越大越出息,惹祸的本事也一日千里了,趁着眼下我还替你们顶扛得了,你们赶快也过来拜我一拜,不然日后你们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时,跪着求我给你们顶包,我也万不敢受你们一拜了!”一番话说得楚赫两人脸红失笑,师徒几个复又言笑融融。

说话间只见窗纸微白,原来已是寅末卯初、晨曦初露之时,郁空云道:“锦城,你自去前面交割税银,如练和沛儿两个怕是还不知我已经到了,也不必赶着让他们过来拜见,我尚需会几个故人,倒是凤歌、虓儿几个该会齐了去看看他们如练师妹。”又对楚赫两个嘱道:“记着后日派内的大比是要紧,不可惹是生非!”

楚赫二人忙点头应是。顾锦城自去打发那毕都尉不提,这边楚凤歌暗暗将这一夜前后所历之事回味一番,只觉种种离奇异事纷至沓来,这哪里是一夜?倒像是已过了三日五日一般。又同他师弟谈说感慨一番,二人才各自回房歇息去了。

楚凤歌回至客房中,见已是天色微明,倒无心就寝,便在榻上盘膝打坐,也好恢复些精神。原来长白一门的武功本是道家一脉,虽然传了一二百年,门派中早没一个是道士,武学上也是另辟蹊径,但这等调息吐纳的根本法门到底还是道家一路,与先时一般无二,长白门人弟子修习内功之时,也俱是从这打坐吐纳的功夫练起。

楚凤歌六岁就拜在郁空云门下,十年修行,这般静坐吐纳、引导内息于他便如吃饭睡觉一般,等闲出不了半分差池。此一番却不知为何,方坐了一盏茶的工夫,楚凤歌只觉心潮澎湃,竟不能凝定心神,将游走全身的真气归导回丹田气海,一时间脸上阵红阵白,倒现出走火入魔的征兆来,骇得他忙凝神散功,再不敢妄动真气。事虽蹊跷,不过他倒深知自己为何有此一劫,也不勉强,压下胸中雀跃之情,起身径自往马棚里寻他那宝贝坐骑去了。

到了马棚,楚凤歌一面低声唤道:“青儿,青儿!”一面寻来上好的豆饼饲喂马儿,口中尚自絮絮不休道:“昨夜可有闹棚不曾?睡得怎样?你莫着急,今日便带你出去逛逛,见识一下范阳城的繁华景象!”

楚凤歌这坐骑乃是一匹产自高昌的纯种青骢马,遍体靛青,只四条腿上稍许有些白斑,虽不比闻名天下的汗血宝马,也是难得一见的良骥。自一年前楚凤歌得了此马,当真是爱如性命,便是三两月不得骑乘一回,也须每日在马厩里与它厮磨几个时辰。

楚凤歌早便想替爱马取个名字,可惜思前想后,只觉得天下的好名字竟没一个配得上自己这宝贝马儿,没奈何只好“青儿”、“青子”地混叫了一年。待喂饱了马儿,楚凤歌又亲自提水来给青儿浑身上下细细刷洗了一回,至天光大亮时方想起自己也须着意梳洗一番。

楚凤歌正待转身回房,却见朵儿不知从何处走来,见了面就揶揄道:“怨不得掌门师伯疼你,合派的师伯师叔们都赞你是少一辈弟子里的尖子,果然二师兄的内功修为我们是比不了的!我这会子还困得什么似的,你少说也比我短了一个时辰的觉,怎么竟一点都不乏的?”四下里一看,又瞪起一对杏眼,装模作样惊道:“呦!竟连大青都给刷洗过了,难道你当真一宿没合眼不成?如此就更可羡了,我瞧二师兄这会子还这么龙精虎猛的,或许背着我们悟出了什么练功的诀窍也未可知,要么就是……”

楚凤歌早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也不搭言,转身径自回房去了,曼筠笑着跟在后面,进门见楚凤歌正弯腰洗脸,便抱起肩膀一旁含笑看着,暗暗寻思着想些什么言语再好好臊臊楚凤歌才是。正巧赫连虓此时迈进门来,曼筠忙一把拉过他来,指着楚凤歌笑嘲道:“虎哥快看!你看二师兄洗了热水洗凉水,洗了凉水又换热水,恨不能一早上把后半辈子的脸都洗出来,为见如练姐姐一面,快把脸皮都蜕掉一层了!”又把赫连虓往外推,笑道:“依我说快回去睡你的回笼觉是正经,他这里还不知洗到什么时候呢!”

楚凤歌本想换水再洗一回,闻言只得打住,拿出作师兄的款儿,悻悻道:“一早上就只顾玩笑,我已洗完了,还不随我去给掌门请安?”不想却听赫连虓答道:“请安倒不必了,掌门师伯已经起身访友去了,留下字签着我们自便,四处逛逛也好,若有心就去‘鸿名院’听大师兄差遣,帮着预备后日的大比。”

楚凤歌听说如此,早就心花怒放,还怕有诈,又要过字条来细看了一回,先抬起头来大笑三声,冲着赫连虓、曼筠笑道:“难得今日没人拘着,还不回去换衣服准备?今日咱们可要‘龙回大海,虎入深山’了!”那荆曼筠尚是头一回下山,正愁没福在这花花世界里逞着性子好好逛逛,猛听说如此,喜得无可无不可,也忘了打趣楚凤歌,早小鸟一般飞出房去了。

不多时,这师兄妹三人已鲜衣怒马地出了“升平楼”大门,放眼一望,整个东平市已是一片熙熙攘攘、车水马龙的热闹景象。原来这东三镇虽然是诸胡混杂之地,中秋又不过是汉人的佳节,所幸圣朝历代君主莫不是“兼爱天下”,近二百年的“华夷一家”,加之圣朝百年之盛,早已使北疆诸胡汉化颇深,与汉人同庆中秋竟成了诸胡权贵望族间竞相仿效的风尚;再者武安侯一直鼓励胡汉通婚,东三镇的百姓倒有三层已不知自己该算是汉人还是胡人,便是本不过中秋的纯粹胡人也巴望着节下好赶汉人的大集,到底比平日能多换些丝铁钱粮。故此东三镇虽是南人心中异族群聚的荒僻所在,在这中秋佳节之即却也是一般的热闹非常。范阳乃是东三镇的首府重镇,东平市又是范阳城中有一无二的繁华所在,此时此地倒是怎样一番兴旺繁盛,自是不消细说。

三人当中,楚凤歌、赫连虓两个因为大着几岁,又是男孩,时常随着师父下山历练,范阳这等重镇自然是常来常往的,唯独曼筠是“初抵贵境”,又赶上这么个热闹时节,只觉事事新鲜,处处有趣,一双眼睛真不知瞧那里才好,拉着两个师兄问这问那,常常是一件稀罕物什还没给她说上两句,她已一扯缰绳奔着别的玩意儿去了,楚赫两人就只有跟在屁股后面摇头苦笑的份儿。

初时的新鲜劲儿一过,曼筠又嚷着饿了,楚凤歌方想起一早上猛虎下山般冲出顾府来,连早饭也未曾吃得,忙带着师弟师妹寻了家干净馆子,先祭了五脏庙再说。趁着吃饭的当口,楚凤歌盘算半晌,计议已定,冲着赫连虓笑道:“依我说咱们到了大师兄那里也帮不上什么忙,倒不如别去碍手碍脚,你看如何?”

赫连虓自小便与楚凤歌秤不离砣,哪还不知他存了什么心思,笑道:“甚好,你是师兄,我们只跟着你就是。”楚凤歌与赫连虓年纪相仿,合派弟子中他两个最是要好,平日里形影不离,言笑不禁,若非在师长面前,两人便直呼名姓,也不以师兄弟相称,楚凤歌此刻听他叫起师兄来,笑道:“都说你老实,实则是蔫坏。哪一回调皮捣蛋的事情少得了你,每每只仗着是师弟,要我顶着屎盔子,平日里也不见你如何敬我这师兄。”忽而又正色道:“不过今日可不比以往,便是拼着给师父再责骂一顿,也须得依我这主意行事。”

赫连虓也肃容道:“可是要去鸿名院会会那起狂徒不成?”楚凤歌冷哼一声,道:“正是要灭灭他们的嚣张气焰,不但要较量一番,更要打得他们服服帖帖,博的便是‘先声夺人’这四个字,后日大比时方可趁此东风将那五件神兵尽皆揽入咱们长白正宗名下,白让他们过过眼瘾也嫌多了。”

原来长白派享誉北疆武林已有近二百年,开宗立派的祖师爷乃是一位道士,道号冲虚。这冲虚道长武学上无甚惊人之处,执掌长白时,于江湖上也并无多少作为,之所以名传天下,只因他平生有两大得意之事,此人一是酷好搜集普天下的神兵利器,穷其一生罗致了一十七件各色兵刃,自然都是来历非凡、万中无一的宝器;二一件却是这冲虚道长竟调教出了一位不世出的武林奇才,也即是长白第二任掌门廖知秋。

相传冲虚道长秉性潇洒谦和,收纳门徒也是不拘一格,僧俗男女皆可入得门来,这廖知秋就是个俗家弟子。至于武功平平的冲虚道长如何调教出一个神勇盖世的徒儿来,后人已是不得而知,但长白如何于廖知秋手中发扬光大,一跃而成为北疆第一大派却是江湖上人所共知、世代相传的一段传奇,以至于常有不识武林掌故之人竟将廖知秋误作是长白开山祖师。

及至后来长白威名渐炽之时,许是为了纪念先师,廖知秋竟颁下一条门规:日后长白派不论兴废,至多只有一十七名嫡传弟子,每人各承一件师门神兵,而这嫡传弟子之位须得经派内大比得来,师徒之间不得私相传授。嫡传弟子之位一经取得,除非触犯门规、叛师忤逆或是甘愿退隐,否则便即终生保有。长白嫡传弟子将祖师传下的一十七件神兵看得极重,当真是如性命般爱惜保护,倘若自知大限将至,必拼死将执掌的神兵护送回白头山方能瞑目。若是有人武功不济,失了手中执掌的镇派神兵,更引为奇耻大辱,也必拼死夺回才有颜面回山见一众同门。

有言道:“匹夫无罪,怀璧其责。”自有这一条门规以来,长白派嫡传弟子固是有了宝刃随身,行走江湖时却是惹得人人艳羡,一时间竟成了万众瞩目的“肥羊”,江湖上自来只凭拳头说话,武功高明的便要下手强取,身手不济的也欲设计谋夺,如此一来,便逼得派中弟子个个发愤,人人自强,几代人中高手辈出,不但保得这一十七件神兵百多年不曾陷于人手,连带着长白派的威名也日盛一日。如此说来,竟是这一条匪夷所思的门规成就了长白百年之盛,可是其中浸染了多少长白弟子的血汗,也就只有老天爷知晓了。

如今且说目下长白这场大比,郁空云既破天荒地允了“鸿名院”的弟子也可参与大比,角逐这嫡传弟子之位,本已是“僧多粥少”的一场争竞更愈发激烈起来。其时长白派只有五件神兵尚无归属,终日供奉在后山“暮云观”中,如此便是要从“鸿名院”的两三万弟子和长白派正宗的十六个门徒中筛出五个来,领承镇派之宝。不过话又说回来,那“鸿名院”创立不过六七年光景,门下弟子又大都是近三四年才入院修习,任他院中名师如云,没个十年八载的可还冒不出多少尖子来,真正拿得出手的只有区区十数人而已,倒是长白正宗的弟子个个自小修习,武艺精纯,除了“风虎云龙”这四大弟子,还有顾锦云等一干十五六岁的,也都有望在那檀山大比时搏上一搏。

书至此处,可得说说长白派这“风虎云龙”四大弟子,其中“风”、“虎”两个自然就是楚凤歌、赫连虓二人,这当一个“云”字的却不是顾锦云,而是那刚满及笈之年(十五岁)的女娃儿荆曼筠,这一个“云”字取的竟是“筠”的同音。曼筠的授业恩师便是长白派老一辈里唯一的女流,赫赫有名、威震塞北的“清刚剑”倪芫平女侠,这倪女侠与长白掌门郁空云乃是一个师父教出来的亲师兄妹,虽是女流,在派内却以武功称雄,只是略逊于郁空云而已。这倪女侠生性要强,不但自己事事不输于男儿,连教个徒儿也必要压过旁人,那朵儿自小便被师父强逼着色色争先,故此年纪虽小,武功却是不俗,几个大她几岁的师兄都不及她,若再大上两岁,又是男孩儿,保不准就把楚赫两个也压过头去。

再说最后这当一个“龙”字的,却不是长白派正式的弟子,竟也是个女娃儿,便是朵儿提过的那位“如练姐姐”,这女孩儿是郁空云的亲侄女儿,自幼父母双亡,便是由郁空云养大的,此女闺名如练,还有个小名叫做婉龙,这郁如练武功如何还在其次,有一样却不能不提,此女天生一副绝世姿容,即便用“闭月羞花”这等言语形容,也嫌荼毒了她,至于她秀丽到怎个地步,不妨留待后文细说。郁如练虽是由她大伯抚养成人,却并非长于长白,而是由郁空云在范阳城中另置了房舍,凑了一班丫鬟婆子、小厮仆役照料她饮食起居,长白派财雄势大,加之郁空云怜惜这侄女儿孤苦,竟是百般的娇生惯养,纵然大富之家的千金小姐也多有不及的。这郁婉龙如此一个娇娃儿,本是不宜学武,郁空云安排她住在范阳,也多少存了这个意思,更何况此女天生一种奇异怪癖,竟粘不得半点儿铁器,凡见了金铁之物,便即皱眉避开,连吃饭用的调羹也必是竹木的方使得,故此她长到一十二岁时竟是一天武功也未练过,若非此后出了一件异事,这郁如练也不会忽然就有了武功,更加不能位列长白正宗的四大弟子。究竟是何异事,暂且卖个关子,后文自有分说。

再说说“鸿名院”那边又是怎个情形。说起“鸿名院”,少不得先提起鲜于沛来,这武安侯的二公子秉承家门绝学,又是长白掌门不记名的弟子,武功在偌大一个“鸿名院”中出类拔萃,自是不消细说。他自拜在郁空云门下,也曾在白头山修习了两年,待得后来有了“鸿名院”,因他不是长白的正式弟子,郁空云便有意送他入院修习,鲜于沛当然也乐意回转范阳,长伴爹娘膝下,如此一来,他又在“鸿名院”中挂了名号,郁空云每年有一两个月身在范阳时,也借机指点他武功。想他鲜于沛武功既高,又有小侯爷的尊荣身份,他爹爹更如同东三镇的帝王一般,世人多羡慕荣华富贵,又多有趋炎附势的,故此这鲜于沛俨然竟成了“鸿名院”众弟子的头领。他长于王侯世家,生就一副“唯我独尊”的脾气,早已不忿楚凤歌这一干长白正宗的弟子,如今得了“檀山大比”的良机,便要借机让“鸿名院”压倒长白派,好显显他小侯爷的威风。既有了这个心思,他自然在“鸿名院”中作起兴来,又不缺替他鼓舞张罗的,成日里大比小较,就要先选出一彪让他放心的人马来,好一举将长白正宗的弟子悉数打落马下,包揽那五件镇派神兵,更有他手下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徒,早开始在范阳城中四处吹风,放出大话来要让长白正宗威名扫地云云。这等言语传入楚凤歌等人耳中,又叫他们如何不怒?这边自然也是憋着一口气要立威扬名,两下都是年轻气盛的,又有哪个肯容让几分,双方早藉着喜传闲话的俗人打了几回嘴架,楚凤歌有那一番激烈言语也是缘有前因。

且说那赫连虓也不是盏省油的灯,既有楚凤歌顶在前头,他焉有反往后缩的道理。楚凤歌见他也不答话,微微涨红了脸,双目放光,不住往上撸着衣袖,心中暗道:这便是“摩拳擦掌”了。又瞧瞧曼筠,笑对赫连虓道:“咱们也不必问她,这才真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若说胆大妄为,只要不是在倪师叔跟前,咱两个加起来也不及她。”

曼筠本也是满怀雀跃,忽听见两个师兄如此说她,登时气鼓了腮,冷笑道:“你们一心只想拿人家鸿名院的作兴祭旗,焉知人家不是也存了这个心思?如今我只问你们,鸿名院的弟子倒有两三万,你们找谁比划去?难道寻上门踢馆不成?”

楚赫两个被她问得一愣,楚凤歌道:“鸿名院虽大,若论武艺,却是以鲜于师弟为冠,往下就数白额虎、熊青、霍岧峣——人称‘鸿名三杰’的便是,余者碌碌,这已是公论。难道数月没来范阳,鸿名院就已变了天不成?”赫连虓也道:“鲜于师弟身娇肉贵,我们自然不好找他切磋,那‘鸿名三杰’我可是心仪已久了,今日怎也要见识见识。”

曼筠不待他俩说完,早已嗤了十几声,连声道:“井底之蛙!夜郎自大!”柳眉一扬,道:“也罢!就教你们一个乖,我问你们,可曾听说过‘青罗彩绣,玉树灵川’这八个字不曾?”她见楚赫两个面面相觑,显是闻所未闻,不禁得意道:“你们想想,偌大一个鸿名院,两三万的弟子,若是人人都来角逐这长白嫡传弟子之位,你们掂量后日那场大比要打到几时?怕是到了年根儿底下也比不完。所以鸿名院只有先来一场‘初较’,决出八个出类拔萃的,方有资格跻身八月十六的檀山大比,这八个人便是那‘青罗彩绣,玉树灵川’了!”

楚凤歌恍然道:“是了!我原该想到这一节,只是这也忒奇了,哪里冒出这许多新秀来?那排第一的可是那熊青不是?怎地竟没有鲜于师弟?”赫连虓也道:“‘青罗彩绣,玉树灵川’?我可是一个也猜不着,若是果真如此,可有热闹看了。”又问道:“朵儿,你哪里听来这些新闻?”

曼筠傲然道:“昨夜我陪着茵姐姐说了一宿的话,你们哪里知道?别看茵姐姐娇娇怯怯的模样,知道的事情可多了!说起鸿名院里人物,当真是如数家珍一般,各人的武功路数、功力深浅都分掰得明明白白,我看掌门师伯和大师兄也不见得比她知道得全!”

楚凤歌忙道:“好朵儿,快给我们说说这鸿名院新进的八强都是些什么人物。”曼筠初时还撅起小嘴,佯怒佯气地吊两人的胃口,楚赫二人只有软语想求,又许下不少好处,才哄得她转嗔为喜,方给他俩说道:“这‘青罗彩绣,玉树灵川’呢,不过和咱们的‘风虎云龙’一样,是几个人名的合称,前面‘青罗彩绣’这四个里头可没有什么狗青、熊青的,却是四个功夫又好人又美的女孩子,这第一个便叫做文清音,四人里她功夫排第一,可惜生得不是最美;二一个叫做红罗,是个靺鞨女子,听说还是渤海国的公主,性情豪爽,不输男儿,模样也是极好的,四人里面武功容貌她都排第二;三一个便是彩屏姐姐,她可是这里的尖子——”

不待她说完,楚凤歌边截入道:“又是哪里认了姐姐来?也不知见没见过人家,倒先姐姐妹妹地叫起来了,你也拣些有用的来说,你是跟人家比武,又不是比美,只顾品评人家相貌算什么?”

曼筠忙大声驳道:“你懂什么?那彩屏姐姐是茵姐姐义结金兰的姊妹,我可不是该叫她姐姐么?况且茵姐姐已说了要给我引介,还打保票说她必会认下我这个妹子。哼,你们只道如练师姊是天下无双的美人,成日家说再找不出第二个这样天仙下凡一般的人儿了,除了她,便把普天下的女子都不放在眼内,可知必是老天爷嫌你们忒没见过世面,偏偏就又派下一个仙女儿来。你们哪里知道,彩屏姐姐可是和如练师姊并称‘范阳双艳’,就冲着这一节,那彩屏姐姐美到什么地步,你们也该大约地有个谱子了罢!你们说说,倒是可羡不可羡呢?”

楚凤歌笑道:“今日敢是撞了邪不成?要么就是我耳朵有病,听见的怎么净是这等奇闻,这里几时又冒出什么‘范阳双艳’来?”赫连虓也将信将疑道:“我们平日里总说,寻常女子若有如练师妹三层的美貌,就可算得上绝色了,哪里又有第二个如她这般的?”

曼筠听了出奇地竟不争辩,只赌气道:“此时口说无凭,等你们见着了,可仔细别让那目瞪口呆的丑样儿撞在我眼里!”楚凤歌、赫连虓见她为这等小事气成这样,都不禁失笑,又怕惹恼了她,只得强忍住,岔开道:“罢罢罢,我们信也就是了!你只管往下说——对了,说了这半天,还没请教你那位彩屏姐姐倒是姓什么的?”

曼筠还未答言,忽听身后有人朗声答道:“那个彩屏姐姐却是姓云的!”三人转头看时,却见从门口走来一个小和尚,此人生就一副笑模样,一张糯米团似的粉白圆胖脸儿,弓眉细眼,嘴角上弯,再添上个不大不小的翘鼻头儿,竟好似庙里供奉的笑弥勒投胎转世一般。这小和尚多说也就是十六七岁年纪,脑皮儿刮得锃亮,裹一件阔大的黄布僧袍,虽然敝旧,倒洗得干净,腰间勒条麻绳束了两道,前襟撩起,就掖在那麻绳上;下面扎着绑腿,倒是武僧的利落打扮,只是却打着赤脚,趿了一双许是年深日久,早已瞧不出本色的黑黢黢的僧鞋。

楚凤歌见这小和尚一身打扮虽说不伦不类,但不知怎地,配上他这人却平添了一股潇洒放任、脱略形骸的味道,便知这人有些来历,忙起身施礼道:“不知小师傅如何称呼?”

那和尚踱到桌旁,也不还礼,大剌剌坐下,嘻嘻一笑,道:“哪里就叫起师傅来,我法号叫做不灵,你们若是记不住,随着旁人叫我‘小和尚’就是了,反正这里和尚稀罕得紧,等闲也没人误会。”说罢从怀里摸出一根拿荷叶裹了的熏羊腿来,先啃一口,又抄起桌上酒壶连灌一气,抹嘴笑道:“借你们的酒下菜,我看你们也已酒足饭饱,就不虚让了。”

楚凤歌初时一愣,旋即省过神来,忙一屁股坐回去,仰在椅上笑道:“如此甚好,你当我乐意跟你客套么?不过既喝了我们的酒,我问你几件事情,可得细细地告诉我,改日我请你‘升平楼’上吃酒去,如何?”

还不待那小和尚说话,曼筠忽然拍手笑道:“对了!你便是那‘玉树灵川’里面排第三的那个不灵和尚,是也不是?”小和尚皱眉道:“怎么?你这会儿子才想起来么?”又对楚凤歌道:“你师妹记性很差,你若是打听鸿名院的事情,只管问我好了。”

此时赫连虓忽道:“你也不问问我们名姓,莫非早就识得我们不成?”小和尚道:“虽没见过,却也认识。眼下我师父正陪着你们掌门喝酒闲聊,又不许人在旁听着,我只好跑出来,找几个长白派的弟子陪我喝酒,如此才能两下扯直。”

曼筠见这小和尚言语风趣,更起了兴头,也不容她两个师兄插嘴,忙又问道:“你倒是在哪庙出家?这般遭践清规戒律,哪个方丈住持容得下你等这酒肉和尚?莫不是个野和尚罢?”不灵道:“果真被你说着了。不过我师父说过,但凡出家人不外两类,一是受了大苦楚,为求解脱遁入空门;一是犯下大罪孽,为求救赎以身侍佛。像我这般从小被师父拣来的,快快活活地过了一十七年,既没受苦也没作孽,纵使剃度,佛祖也是不收留的。所以我竟不算个真和尚,自然酒照喝,肉照吃,将来媳妇也是照样要娶的。”

楚赫两个听他一本正经说出这么一番话来,险些笑得把酒也喷出来;曼筠听他竟在自己面前说什么“娶媳妇儿”的话,登时红了脸,啐道:“好没脸的和尚!你师父净教了你些什么?这么毁僧谤道的,他自己难道不是和尚?我却问你,你师父倒是受了大苦,还是造了大孽?”

不灵沉吟片刻,方合什正色道:“师父说,他自己是不入在这两类里头的,既非大苦楚,更非大罪孽,却是解救世人的大智慧。”话音刚落,曼筠已在刮着脸蛋儿羞他,连声道:“小和尚没羞,老和尚更是不要脸!”楚赫二人也是大笑,不灵出奇地竟红了脸,嗫嚅道:“老家伙嘱咐的,人家若是这么问,就叫我如此说。我早说傻子才信,他却不知羞,害得我人前丢脸。”几句话更听得师兄妹三人险的笑死过去。

半晌,赫连虓方捂着肚子,强忍笑意问道:“不知尊师如何称呼?”不灵笑道:“他的称呼可多,我当面只叫他‘老家伙’,你们掌门却叫他‘老贼秃’,跟他不熟的都叫他作‘冥顽上人’。”三人听罢一乐,均想:这师徒俩倒真是臭味相投,一个叫“冥顽上人”,一个叫“不灵和尚”,合起来可不正是“冥顽不灵”么?

其实楚凤歌他们哪里知道“冥顽上人”是何等人物?若是倒推二十年,江湖上谁人不知“冥顽上人”的大名,黑道人物便只听见这四个字,也要打个寒噤,白道中人也忌他三分。皆是因为这“冥顽上人”不但武功极高,更有一股疾恶如仇的狠性儿,况且此人生性狂放不羁,喜怒难测以至落落寡合,更少有相得的知己,唯独与郁空云是过命的生死之交。

二十年前,这冥顽上人不知为何,竟忽而销声匿迹了,江湖上多只道他已不在人世了,不想两年前冥顽上人却忽然现身范阳,还入了“鸿名院”一心一计当起常任教授来,不知为何,连性情也变了许多,不似昔日般暴躁乖戾、任性妄为,倒愈来愈有了真正出家人的模样,只是仍旧不忌酒肉,偶尔还说些离经叛道、荒诞放任的言语而已,那不灵和尚正是他带来的徒儿,原本并非“鸿名院”的记名弟子,终日只在院中游逛,旁人只道他是冥顽上人随身侍奉的弟子,也不加理论。不想那一日“鸿名院”初较之时,小和尚一时兴起,下场比试,竟连败数十人,在八强之中搏到一席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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