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8】露初曦(下)
退出甬道。高适直往长阶右侧盘旋而上小道而去。其时，山下大殿已经摇摆不定，更有山石簌簌而下，是以他也没有时间去想，这书曰“山高水长凌波横塘路”的小道能否助他逃出生天。
小道曲径通幽，巍有古意，端得风雅无比。可高适哪里有心思流连其中，三步并作两步，拾阶而上，好在小道并不绵长，片刻便到了尽头。
出了小道，空气陡然清新，只觉晨风迎面扑来，分外清爽。高适抬眼一看，却是到了墨山之巅。
山巅之上，绿意盎然。一道溪流从中而过，溪流尽头一道瀑布如银练般坠下，把溪水的缓游漫吟和欢跃奔腾奇妙地糅合在一起，既气韵万千的恢宏，又有柔细飘逸、楚楚依人的漫柔。
瀑布之上，溪水之中，驻立水面的却是那座玉石雕像。凌波微波，罗袜尘生，几欲飞去，水面上水汽飘然，更添她的出尘之姿。
高适看了看玉石雕像，又看了看怀中玉人。竟是痴了。原来自己二人的相逢，并不是意外走到一起，那原是前生前世未竟的夙缘。
他本不信轮回与宿命之说，然而当那支离破碎的记忆在脑中轰然而起的时候，却由不得他不去相信。
却在这时，山体竟摇摆了起来，更有不少黑石自山巅之上摇摆着，沿在山壁滚落而下。而伴随着不停摇摆，那水面上玉象，竟也跟着摇动起来，并缓缓沉入水中。
那黑衣女子和青衫人二人的斗法，竟有如此动静，这远远超出了高适想象。如果按这般都斗下去，只怕这沙漠之中的墨山，坍塌只是迟早的事情。
高适足下轻点，在山巅之上盘旋一圈，想要寻找下山的通路。可绕了一圈，才发现四周壁立百丈，垂直而下，何有下山的通路。
这百丈高度，若在平时，原也难不道他，只需运得那轻声功夫，自可扶摇而下，可这时刻，真元几近枯竭，如何能行。
山巅之上，除了奇花异草之外，就是一间茅草屋，只是那在风吹日晒下，也已残破不堪，仅余那一片残存土壁上，凝而不散。
土壁上，赫然提有一阙词，风格与那小道上的“山高水长凌波横塘路”一行字如出一辙，但是笔势却是凝重万分，悲痛欲绝，与先前的飘逸出尘，迥然不同。
“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原上草，露初曦，旧栖新垅两依依。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
高适扫了一眼，竟是悲从中来，不甚唏嘘。自然知道这是当年此间的主人，悼亡亡妻时所作的。
“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这就是我的前世么？”
他长长嘘了口气，把忧伤排出脑外，忙寻觅那下山的途径。目光触及远处，却见山的西侧一丛翠绿藤蔓沿着山壁处蔓延而下，当下心中已有了定计。
扯下一条藤蔓先把昏迷不醒的苍月缚于背后，又扯下数条，首尾打了个死结。直到确定这用野藤临时做成的绳索足够长，并且足够坚韧，方才把藤蔓绳索的一头，固定在山巅上一块巨大的黑石上。
待固定完毕，高适手执绳索的另一头在腰间捆了数匝，来到绝壁之旁。看了看身后苍月，又看一看这百丈的高度。一咬牙，一纵而下。
山风吹动身上衣服猎猎作响，前尘往事，自脑海中呼啸而过。天狼帝国灭亡，大漠独行一个月，邂逅少年荆衣，背负玉人千里走单骑，误入地下迷城寻得前世那一丝半点的记忆……
藤蔓绳索绷了个笔直。
只闻嘎嘣一声，绳索终于受不了下坠之力，从中断裂。此时距离地面只有三五丈，高适在空中一个翻身，咬在口中狼吻到了手中。狼吻在山壁上轻轻一点，借着这一点之力，高适止住了下坠的身体，如大鹏展翅，滑过了半空，稳稳落在山脚的林间。
甫一落地，便足不点地，奔出密林，远远避开了开去，害怕这黑山坍塌，祸及他这只池鱼。
刚奔出密林，便闻身后山崩地裂的声音轰然而起。转身望去，却见那牢不可破的墨山，从中分裂，自顶部一路坍塌而下，就好似从内部被人爆破一般。
漫天尘烟四起，被曼佗罗花猎杀之后，林中剩余的飞禽走兽，受了大惊，纷纷奔了出来。高适的身旁，顷刻之间便站满了动物。它们和高适一般，茫然看着那远方惊天动地的异象，不知发生何事。
墨山变成了一堆废墟，而那由水神一手缔造的地下王国，从此之后，也许便永远的长埋地下，再也不能让人发现了。至于那恶魔的喇叭——曼佗罗，依高适之见，消亡了也好，如此物种，终究不是人类可以抵挡。
四周归于寂静。夜尽天明，一轮红日自东边沙海中缓缓而起。白露初曦，林中小草上，依稀可见水珠滚滚。
高适望向那废墟，直觉恍然如梦。不知那黑衣女子和青衫人，谁胜谁负，但不管如何，只怕他们也是不能逃脱出来，人力有时尽，纵然他们武功惊世骇俗，可如何抵抗这山崩地裂呢？
他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正要转身欲走。
然而这时，身后又是轰隆一声。转头望去，只见墨山废墟之中，一道人影，冲天而起，飞一般向自己掠来。仔细一看，却是那黑衣女子。她头发散乱，衣衫破碎不堪，说不狼狈，可青衫人的湛卢剑，不知何时已到了她的手中。
高适骇然，他万般没有想到，这山崩地裂，都不能致她死命。
黑衣女子在他身旁站定。
“你要报仇么？”她冷冷看了高适一眼。
高适沉默不语。既然苍月未死，也就没有什么报仇之说。她虽然害得苍月身受重伤，却也救了他们二人性命，这一来一回，也就算扯平了。
况且，此刻看着黑衣女子，高适发现自己竟起不了恨意。三千年的囚徒生涯，秋水望穿却无所得，她原也是苦命人。
“既然不报，那我就走了。等哪天你自己觉得报得了仇，再来找我吧。”她看了眼高适和他身后的苍月，转身而去。
“你要去哪里？”高适道，虽然黑衣女子何去何从，不干他的事情，但鬼使神差间，他竟脱口问出了这一句。
“我要去哪里呢？”她停下脚步，喃喃自语。三千年，花开花谢不知几回，春去春来不知几度，故人纷纷作古，在茫茫天地间，何处才是自己归处。
她转头望向高适，其时朝阳已射入林中。那金黄的阳光洒在高适脸上，从眉角到下颚，一样的棱角分明，一样的倔强，竟和当年的他一模一样。
看着看着，她竟看痴了。
“自然是去寻他。”她悠悠道，转头望向天边那轮缓缓而起的红日。
“我相信，总要一天会找到他的！”那温柔的脸上，现出了刚毅神情。再也不看高适一眼，提起湛卢剑，迎着太阳，径直向东而去。
看着她寂寥的身影消失在，茫茫沙海中，高适心中竟是一片难受。
他摇了摇头，在废墟旁拾取了幸免于难的水袋和肉干，转身大步向西而去，这是去净土的方向。
然而就在身影消失不见的时候，那墨山废墟之中，又有一道人影，冲天飞起了。
（第一卷《绝地苍狼》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