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苏从窗口翻入黄芩房里。黄芩已收拾起了一个小小的背囊。金苏径回自己房里提了行囊。转回来时，黄芩坐在桌前，右手食指轻轻弹着桌面，喟然道：“事情有变，咱们得快点赶路。咱们兵分两路。一路去王府递借条，一路去取追风艇。你去哪路？”金苏道：“力分则弱。师父，不如我与你一起，先到王府送借条，然后一同去取追风艇。”黄芩道：“月黑风高，正当便宜行事，你便去王府。有言在先，我只等你两炷香的时间，时限一到，我扬帆出城。”金苏急道：“没得商量？”黄芩道：“或者你去取追风艇，仍以两炷香为限。”
金苏不敢怠慢，将狸跃术使将出来，在一片房脊上足不沾地奔将起来，直到松扬城西门边上一幢独门独户的两层小楼。金苏在楼顶上打了个倒挂金钟，往房里窥探之时，忽觉腕上一紧，却是有人悄无声息地掩来，将金苏从房檐上扯落。金苏瞬间只见眼前的墙面直扑而来，他身在意先，便如风中摆柳，于间不容发处翻了个筋斗，双足在墙面上一撑，发出一声闷响，就此借了力，甩开手腕。偷袭那人使擒拿推扣之法却劳而无功，不由轻噫一声，退后一步。金苏夜眼看得明白，那人着紧身衣，戴了头套，只从两个眼孔里看见一对精光四射的眸子。金苏脱口道：“裹这般严实，在下佩服。”那人不发一言，只是逼视。楼下声起，有人点了灯，想是被异响惊动。那人冷冰冰的眼光在金苏脸上转了一转，纵身倒退，便如一阵轻烟飘入屋面外的柳林中。
金苏叹口气，稍稍放松戒备。楼下来人提了刀大声喝问。金苏心想时限紧迫，那有余暇细说借艇之事，径直抢过刀来倒转了乱打。对方见只金苏一人，便有一人出众前来放对，刚骂道：“哪来的贼小子，王爷别院也敢乱闯。”却见四下里呯呯乱想，各同伴被打得鼻青脸肿，倒在四处，接着一口钢刀平拍在自个儿肩上，登时傻眼。金苏道：“老子要用恨天阔到水上作些没本的买卖，先拿你练练手。你是吃板刀面还是馄饨？”逼着这人交了钥匙，从暗道下了地河。黄芩已将启航诸事准备停当。金苏奇道：“师父，这当真是来去如电啊。”黄芩道：“没相干，我将借条给了客栈掌柜，要他天亮了送到府里去。王爷这些天来忧心倭患，总算雨过天晴，今晚只怕要与家人共享天伦，我可不能去煞风景。”金苏心道：“躲懒也能说得这般冠冕堂皇，且先学下了。”却笑道：“下次有这种事，还是我去吧，我小辈纵使冲撞了，王爷也不会怪罪。只是好像有打追风艇的主意的人，却不止我们一伙，那人身手好得很哪。”黄芩道：“我看见了。你手上紫印正晃眼呢！你去桨室，好生踩桨。”金苏道：“只我一人？我有伤在身，不会太勉强吧。”黄芩道：“要么自个儿回扬州去。”金苏不敢违拗，道：“谁说不去呢？这不正往里走么？”
这追风艇唤作“恨天阔”，为天下快艇中第一。快捷平稳之处，以金苏这种水乡生长之人也瞠目不已。当天边透出光时，快艇已转入大运河水道，此处风生东南，那已不是桨力可以相抗。黄芩降帆落锚，举了皮袋，正自豪饮。金苏踩得满身大汗，从浆室里钻出，口渴难耐，道：“我现在可知这艇怎么取了个不相干的名字？”黄芩道：“说来听听？”金苏也去取了一袋果酒，大口畅饮，含糊道：“此艇快捷如飞，水上无物可敌。唯有水中留影的飞鸟差可比拟，但物力所限，终不能让河艇上天，唯有望而兴叹，恨自己不能于这碧天空阔之中，一展快捷。取这名儿的人想是一肚皮的郁闷”。顷刻间酒水饮尽，金苏抛下酒袋，从艇舷跳入河中，凫水戏浪，好不自在。黄芩歪坐舷边，脚尖轻点甲板，哼着一首曲子，眼望东方。彼处那抹亮色渐渐掀动了天幕。黄芩笑了一笑，喃喃道：“水天一色之处，凭水问天，天语奈何”。
黄芩与金苏二人在运河口上等得西风起时，已是巳时初刻。烈阳之下，黄芩倒也没让金苏重回桨室踩桨，自将两桅风帆操起。那恨天阔得了风势，如一尾活鱼般在运河中游动。河风吹拂，金苏披襟当风，说不出的自在。运河中舟楫无数，那恨天阔穿来插去，将这百舸争流的水道，当作闲庭信步的所在。金苏留心黄芩操帆的手法，只见那手眼身步俱有门道，人舟如一，破浪穿波，恰到好处。金苏看得心神俱醉，不觉在心中蓦画黄芩的动作。这一学来浑不知时，待惊觉丹田空空时，日头已偏西。黄芩降下帆来，提了船锚，对金苏道：“也学得差不多了，再练下去，你心神不济，只怕要出乱子。”金苏汗透轻衣，伸手抚面，手中如触细沙，却是汗水干结而成。金苏接过船锚道：“我手上的紫印消了。师父，这份本事也是化形术吗？可真是神了。”黄芩道：“那是自然。这是由外至内的入门功夫，你若练得好了，也够你受用无穷。你可别像原先一般，只是学会了便罢，不求精进。”金苏将船锚掷入河中，笑道：“那是自然。”取了干粮，与黄芩分吃。河中一只小船靠上来，有人叫道：“船上可是金少爷？”金苏一愣，方省是唤自己，应道：“正是在下，不知何事相唤？”那人道：“小人是云帆会千柳堂属下，敝会钟舵主差小人来听候金少爷吩咐。”金苏道：“云帆会么，那是舟师海客的帮派。嗯，且把你会中的海图拿全一部给我。”那人愕然，道：“这海图是敝会根本，不能外传，何况海疆万里，要一部全图，也非本堂哥为。”金苏道：“还说什么听凭我吩咐，小小需求，便颇多推搪，你回去吧。”那人踌躇道：“这个……”金苏拽动锚链，黄芩升帆吃风。那人原是船上的行家，见到如此操舟的神力巧技，也不敢多话，悄悄退开去。
黄芩道：“咱们不再歇了，趁了风势，明日可到泉州。补充了食水，就出海去也。若是运气好，金苏，你就要多一个师弟了。”金苏道：“那是师父运气好，宗门运气好。我这里只不过是不好不坏罢了。”
风疾舟速，至次日申时三刻，二人驾艇到得泉州时，正是夜市将要开市之际。师徒二人原来过泉州数次，当下找了个老字号的舟行，购了食水，再置备了航海的一应物事。金苏道：“这一次便用光了咱们四个月的花销。来日回到宗门，又要开源节流。唉，我怎没听说别派也如我们这般窘迫？”黄芩道：“凡如本门这般靠着祖产挣花销的，只怕日子过得都不宽松？鲜衣怒马镶金配玉的，总有些不为外人道的门路。”金苏笑道：“那是，每年收租时，师父都要穿得像个乡绅，满脸和气地鞠躬作揖，那些佃户黄员外长黄员外短地叫着，好生拉风。”黄芩道：“咱们不耕而食，不织而衣。不过是仗了先人遗泽。若不心怀谦慎，那是天理难容了。”金苏道：“知道了、知道了。师父，咱们去逛逛夜市如何？听说这里有做外洋夷货的黑市，咱们也去瞧瞧那西洋镜。”黄芩道：“那也使得。你且自去。”金苏侧头看了看黄芩，笑道：“我突然想起那灵卿传我的宁神功诀仍有几处没贯通。听说这海上无风三尺浪，得赶紧练好功诀，免得晕起浪来帮不上手。”二人回到艇上，那食水已装入舱中。黄芩亲自检验了。趁夜起锚，隐入茫茫大海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