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黑,狼烟吞噬道殿不止,火光衬着段旭尧颤抖着的干枯眉毛,筋脉暴起的右手紧拽着刘青舟衣襟,骂道:“蠢小子,你干得什么好事!我告诉你个小杂毛,要是我死了,你也甭想活到第二天!”
──刘青舟平静地盯着段旭尧饱含愤怒的双眼,冷道:“难道良心能让你保住性命?要是他们活着,你死地更早。”
晨,微露留叶。
方术山,括峭峰深溪,绵延千万里余,其壤之城甚是繁多。南麓向有城名唤温县,民和年丰已多载,未料青天县令贾承德卒死于县衙府邸。东家西舍嗟悼半月之多,今巡抚始命衙役张贴告示,言再三取证查探,贾承德乃念亡妻至郁积自缢,非歹人所为,望温县百姓安心劳作。
当众民思疑不止,刘青舟行城外驿路有半刻,他近三十来岁年相,着素灰布衣,貌平凡,面呈疲态,风霜匿于发,身形微佝偻。所去玄妙观,位温县郊区,偏安方术山小小一隅。及至道观牌楼,过朱楹彩栋,踏阶而上,随岩宛转。心惦着这些日一直缠绕他的梦,无论当时在何地又何事,总是自己的牙齿突然伴着满嘴鲜血喷口而出,然后便是惊醒。
途见欲拜入玄妙观门下之人一步三跪拜于阶,刘青舟也不作声,只默行而过。西行半里,路穷,渡涧。随涧西南行,抵石门,由石隙而入。里许,沸然泉声入耳,山势渐开,飞瀑悬堕深峡,终见玄妙观。
丈八香炉耸于正门前,其烟香绕苍苍银杏,如去闲杂人等,此景有非复人世之意。一路沉思至此,刘青舟趁人未曾注意,便弃正门而行向偏路,用繁茂灌木遮挡自己身影。行百步,将块雕霞玉佩交于道士,道士查验玉佩后才让开了道路。
刘青舟越门阈,行近十步,人声渐起,时有年岁不一的人,手中捧通体泛青辉的玉简,于走道里匆匆而过。此地实为行霞府借以玄妙观为名,暗中所设的北房之所,观中道士也是北房的人所易服乔装。行霞府自在朝中建制三十年来,与诸如道修、佛修、魔修、妖修、巫修等等不属凡人之流,皆有扯不断地恩怨情仇。
正欲再举步,见元大人迈步而来,刘青舟遂上前施礼。元大人全名元晋鹏,面善,两鬓带霜,乃刘青舟在原州探马营时的老上司,现任北房同知事。元晋鹏摆摆手,将三卷玉简递于刘青舟,嘱道:“寻得此人现身常州之因,另,精力须放在此事,勿再惦记那首不成文体的诗。”
“集中精神!”元晋鹏察刘青舟两眼微陷,揣他思心犹在诗中,当下便又加重了些声。见刘青舟应允,他也不再多言,背身离去。
刘青舟掂了掂手中的三卷玉简,入房内,玉简整整齐齐地置于书案,洗净双手,拿起书案上的云彩青瓷瓶,将碧色玉露匀抹在左手上,右手又拿起雕云琥珀瓶,在左手上洒遍松香粉末。事毕,他方坐于红木雕花高靠背椅,左手拿起一卷玉简,也不摊开,直贴于印堂,刹时青辉一环复一环地在玉简上涌动。
未几息,刘青舟眉间疑虑微显,睁眼直视书案边缘的一卷普通竹简,陡感口中疼痛,右指急探入口中,稍息,右指夹颗血牙齿而出,这将他吓得浑身一颤。刘青舟愫然睁开眼睛,环顾四周,想及这些日久未安眠,毕是查玉简时入梦。稍神定,便把手中的玉简规规正正地放好,摊开了书案上的那卷竹简。
青杉鸠鸟云成酒,游尽艳州始作僧。
待得麁夕风续路,卜辞岭山却为陵。
再次细品此诗,他拿毛笔,沾上朱砂红墨,于此简上行写小楷。
九色鹿令。
写罢,刘青舟心道此四字皆诗中得出,但为何自己隐觉诗中另含玄机。思虑中听得门楣作响,他抬头看去,见干瘦的张志泽瘸跛进来,手中拿着叠好的衣物。
“贤弟,今晚可要记得来喝喜酒,怕你到时却是忘记。”张志泽笑着把手上的衣物放于旁案,接着道:“这套你今晚穿上,是佳儿给你置办的。要不是我们几个都是趟过死坑,以命换命的好兄弟,愚兄可真要误会了。”
刘青舟笑回道:“大哥,莫说笑。我定按时前去,你和姜妹的大喜日子,再者喜酒就在此地举行,小弟怎会不去。”
张志泽微笑要离去,瞥及书案上竹简的四个红字,说道:“差点忘记了,贤弟,你们乾字的老段头刚才与愚兄相说,想将你调至我们震字,贤弟莫不是最近又与他有所隔阂?”
刘青舟凝眉说道:“哪来的什么隔阂,元大人坐了北房同知事的位置,成了他的上头,老段头甚是生怨,又不敢明言,只好拿我这同是原州探马营出来的人泄恨罢了。”
张志泽阴冷一笑,道:“要不是老段头先人乃行霞府有功之臣,哪轮得到他这种背槽抛粪的小人在府中谋得一官半职?也甚好他有些自知之明,本分职责还是做的不错。如没这一点,也早被赶出府外。”
刘青舟只道:“怕是老段头容不得我在这乾字,索性去了你们那边,好专心做元大人所托之事,顺带也拾掇拾掇当初只练了半年许的震字诀。”
张志泽点头道:“如此甚好,佳儿常常念叨于你,说是这字与字之间不能走动的规矩让我们都有些生疏了。甚好愚兄是震字教头,还能借公事来探望。”
言于此,刘青舟已有些走神,只称是道:“等下我便去同老段头直说,结了这边的活务,想必他是很开心地见我主动请求调离罢。”
张志泽复骂了老段头几声,瞧及刘青舟恍惚的双眼,他便提高了些声音道:“贤弟,昨晚未曾安睡?”
刘青舟提了提眼角,苦笑道:“近日邻舍家犬于半夜嚎叫不止,令人只能虚枕假寐至晨。”
张志泽说道:“倒是有治法,不过怕是引起那邻舍注意。”
刘青舟道:“正是如此,所以只得煎熬。”
两人又互谈番后,张志泽辞去。刘青舟听得脚步远去,手拿毛笔,将这卷竹简上自己所写全数涂去,然后将之扔于堆满废弃竹简的箩筐中。又合上门,插好门栓,从案架角落中抽出一卷毫不起眼的竹简,坐定阅览。
两个时辰后,刘青舟照前将刚熟记的竹简毁去,忽瞧门窗上有人影闪动,上前开门,见段旭尧脸色抹黑地站在门外。段旭尧,高眉骨,鱼鹰眼,乾字执事,正是张志泽和刘青舟口中的老段头。
“张教头跟我提了,我批准你可以调离乾字了。”段旭尧不阴不阳地对刘青舟扔了句话,又皮笑地说道:“批文晚些叫人送去,现在元大人传我与你过去。”
段旭尧说完就迈阈而去,刘青舟看着这个似精猴的背影,也跟了出去。
行三百步,坤字。
能进出坤字的只有四种人,坤字的人,北房知事,北房同知事,各字执事。刘青舟收缩着瞳孔,想察觉出此行的端倪,却是只听段旭尧阴阴地斥责道:“管好自己的双眼。”
眼角快速外扬次,见段旭尧并未回头,刘青舟苦笑番,心道这老段头是否目生于后,咧了咧嘴角,不再旁瞧。越往里走,刘青舟的瞳孔越是收缩的厉害。
行百步,至走廊两边站满了护卫的坤字乙组,段旭尧走进间房内。房外的刘青舟已是明显地嗅到空中散发着的血腥味,迈门阈时,他已将瞳孔缩至极致,身体犹如恶狼扑食似地紧绷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