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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许城危局(之二)

窦染蓝生于湘西,长于湘潭,荆南楚地烟瘴多起,从来都是出产传奇志怪的盛地。正因自小包围在奇鬼孤魂的故事之中,使得他小时常年为此而夜不能寐。

然则从出娘胎起,窦染蓝从未如此惊恐过。

昨夜荒冢之旁,他除毛骨悚然外尚存一丝急于脱身的理智,此时眼见那尸死而复生现于眼前,窦染蓝的脑袋已完全没有思考能力了。

人处在这种时刻,不外乎几种身心反应:鼠辈者昏厥破胆不知人事;豪迈者则因心中无愧,故而手指妖邪昂首唾骂;悲怨者则坐地听天由命;窦染蓝是第四种:心神俱无,只剩下动物的本能……

什么门外的盯梢,或是在曹正、承远面前争出些面子,这些简直就是五劫之前的事,管不得了。窦染蓝只剩了无意的三个反应动作:

转身;

推门;

跑………………

窦染蓝奔跑,没命的跑……仿佛四周的人都不存在了,房屋肆舍没有了,酒坊茶社贩夫走卒皆尽不在,天地间似乎只剩下自己的身体。耳中也听不见鸦雀的啼鸣、商贩的叫卖、以及市肆地痞间的喝骂。

心神稍定时,他体力已不支,只能将疾奔换为疾走。他既想甩掉那尸鬼,又怕盯梢的人跟来,故而夺路也换作了择路。

四周都是些粗陋的民居,人也更加稀少,偶有妇女在哄啼哭的婴儿,或是市坊贩夫的家人在门口整理家什。

许州城内本呈棋盘布局排列,然贫民所居之处却少有官府的治理关照,这里远离城中央的钟楼,在一代代的市民生活中形成了自然的格局,占道之举遍布,暗巷丛生。窦染蓝曲曲弯弯的绕了良久,竟逐渐迷失了。

直到钟楼响起报时的钟声,窦染蓝才想起可以利用其辨明方位。此时知道午时已至,更是越发着急起来。等绕出巷子,他发现一茶肆临街而立,其招牌乃“朝香舍”三字,居然正是离那大车店不远的一个店铺。窦染蓝大惊:“白日撞鬼,跑了这半天竟然绕回来了,所谓鬼打墙之说当为如此!”

此时对面茅舍下响起琴声,一男子以明亮的声音唱道:

茅居低处,

落雪登窗幕。

感有飞霜浮绿树,

却是晨间没物。

初春已过河西,

南雁北去无栖

未尽银装素裹

耕人泪落田犁(注1)

窦染蓝听到“落雪登窗幕”一句时已然看清歌者其人,不是那个尸鬼还是哪个?他心中惊惧,不由自主的向后退了两步想要逃开,偏偏那歌声明朗通澈,瞬间就充斥了脑海,再听下去,仿佛又牢牢锁住了自己的双腿。逐渐地,惊惶的心神已随歌声而慢慢平静,当听到“南雁北去无栖”一句时,窦染蓝只觉自己内心悲恸之情油然而起,双目含泪。

白雪皑皑,细叶经霜,本为勾起小酌怡情兴致的美景,然而这首清平乐既不婉约,又无豪放之态,只充满了作词者对世人饱受初春之雪、二月霜冻所累的怜悯,虽少了典雅别致,但气象动人。窦染蓝想起世上除了凶神恶煞外,其实也有些“好鬼”,比如为还情、报恩而入执念之灵。这曲词虽然伤感,但充满慈悲的善念,恶鬼是唱不出如此的曲子的。

一曲歌唱毕,窦染蓝还在犹豫是否躲在一旁继续偷偷欣赏,那尸鬼忽道:“对面公子莫慌,我知你惧我,故而唱这首清平乐,君由惧而转悲,方可稍稳心魄。”

窦染蓝又想:“尝听故乡人讲,施鬼打墙的鬼魅不止一种,其实有些是想帮助别人避却前方的危难的,还是我根本看错了,或许那人并非昨晚荒冢之尸?”经此自我安慰之后,他心又放下了一点。虽然此处安静无人路过,但在那歌声感召下还是大着胆子,走过了几步。

那鬼坐在屋檐下的石基上,乃是个背阴处,窦染蓝看不出他影子,勉强走来却不敢在他身边坐下。

“这位公子,晚生昨晚与君确有一面之缘,”那鬼此言一出,见窦染蓝果然先是骇然变色,然后身体重心一倾,又换成了随时准备逃跑的架势。他继而微笑道:“公子不必惊慌,我乃河东并州人士,两年前为避契丹入寇之难,家严命我至随州姑丈家寄住。”

窦染蓝听他语音平稳而富中气,并不像怨魂厉鬼。

所谓相由心生,此时再看他脸色,似乎也不那么惨白了。那人眉眼间距离比常人稍远,透出一股微微淡然的气质,脸庞则棱角分明,细看之下这人不单五官俊朗,又有一张阔口为其增添了几分豪气。

窦染蓝心神已定,索性也坐了下来,只是不敢离他太近,对方接着说道:

“今岁新皇初立,首开春闱举士,在下取解进京前来省试,及至陈许交界之地时,却不幸为贼人掳去车马随从,是以孤身在此,只剩旧琴一把书卷两册。”

“尊驾为贼人所弑,飘荡至此,确是可怜。”窦染蓝叹息一声,满脸的怜悯之情。

对方早看出他是个呆子,但听到这话还是笑出声来:

“公子说的很是有趣,不过你想:前日被杀,昨晚便封土已成墓碑耸立,哪有此事?你想想黑夜里赶路,歇息时若不愿被他人骚扰,躲在什么地方好些?”

窦染蓝愣了下来,对方只等着他慢慢思索而并不着急,隔了片刻窦染蓝才恍然大悟:“躲在枯冢中,自然无人敢近前,磷火窜动,虎狼亦不敢近。”

那人笑道:“许州原有些盗掘坟墓之徒,这些人名为发丘贼人,实为许州官府不肖人士所用,他们所属一体,组织严密,向来分区块扫荡,昨晚那坟墓早已被掘出,尸骨凌乱几不可见,那么在下想来,当夜断不会再有人问津了。圣人云敬鬼神而远之,我昨晚装神弄鬼骇住了兄台,可真是有悖先圣教诲了。”

窦染蓝对此人既敬且佩,夜深人静荒郊野外,若是自己的话纵无孤坟鬼火也夜不能寐。此人看来文质彬彬,原来胆色如此厉害。

“哪里哪里,在下窦染蓝,字光海,敢问兄台如何称呼?”

“我姓王,表字齐物,窦兄,有礼了。”

这王姓后生只说姓和表字,却为何不将其名告知?窦染蓝未曾细想,他只觉无意间交了这个胆识过人的后生,大喜过望,索性把他拉到方才那茶社,倾囊点了最为上好的信阳毛尖、太湖碧螺。

那后生见他囊中羞涩却如此大方,不由奇道:“你倾囊尽出,我又被人劫去财物身无分文,日后你这君子如何赶路?”

窦染蓝身处官宦世家原本带的盘缠并不少,只是他不善理财路上胡乱花却,这才落此窘境。现在一时冲动又搞得更加囊中羞涩,不过他还是一脸轻松地说:“没事没事,我和一姓成的友人相约酉时会合,那人为人豪爽,还有个姓曹的老舅,看来资财不菲,王兄索性跟我们一起走,他们一定会倾囊相助。”

那后生见窦染蓝慷他人之慨,现在居然把自己也添了进去,不由忍俊不禁,于是细问其与他们如何相识,窦染蓝口无遮拦,便把一路上的事细说了一遍。

听到曹正城门前估算人口的情节后,那王姓后生双眉微锁,随后再听到神秘人物盯梢,各人分头出门之事后,忽然问道:

“容我冒昧一问,那曹先生何等相貌?年纪如何?”

“他们自邓州方向而来,那曹先生肤色微暗,生得龙眉凤目,门齿甚健,大概有三十八九将近四十的样子。”

“他说话激动时,可有背着手,又微微偏头的毛病?”

“哎?你如何得知?”

那后生看着屋檐滴下的雪水沉吟良久,方轻叹一声道:“兄弟,你被那姓曹的骗了。”

“何出此言啊?”窦染蓝目瞪口呆,虽说他也看出曹正对自己微有些排斥的情绪,却不觉得会到这种地步。

那后生笑道:“此人姓曹名正,字叔直,本为后晋宣武军节度使杨光远帐下别驾从事,当年征讨范延光时因被人告发贪污钱饷,故而遭乱棍逐走。后又至邓州,应该被威胜军刘晏僧收留,另表为内乡县尉。”

窦染蓝惊道:“这么说,这曹先生当年三十出头便有郡丞长史之地位?”

“没错,此人小吏出身颇有狡计,不可轻视啊!他让你打先出去,那是以你为饵钓走了盯梢之人,许州城申时出入便捷,那是他早就算定了的,因此所谓酉时见面,绝对是扯谎。”

窦染蓝奇道:“不对吧?他又怎能知道后门盯着几个人?若是一人追我而来,另有一人还在那里看着他们,那怎么办?再说那成奎远兄弟看来不像奸猾之人,兄台未免有些多虑了。”

那王生见他表情透着不以为然,显然在怪他自作聪明,于是站起身来,踱着步慢慢说道:“曹正任内乡县尉两年,在其面前,一切明察暗探之举皆布鼓雷门矣。那大车店所处街市行者稀疏,若瞧不出门外哪个是鬼鬼祟祟的盯梢之举,他这官岂非白做了?许州城今日提前宵禁,他叫你酉时和他们相见,那时城门关闭不得出入啊。”

窦染蓝依然半信半疑,想起盯梢的人兴许还在左近,不由歉疚道:“王兄,你和我凑在一起,只怕也要卷进去了。”

王生摆手笑道:“无妨,那后门盯梢的人跟你跑了几步后,定然也怕中调虎离山之计,想来此人早就回客栈前门寻其同党,然后上楼扑空了。那个叫做成奎远的人是否头无发髻,无髭而少须?,”

“正是如此!”窦染蓝奇道:“这你也知道了?”

王生笑道:“那人不久前在邓州闹出过些许风波,从许州直至襄阳早就传得沸沸扬扬,嗯……跟踪他们的是谁,兴许也能猜测一二。”

他忽然猛地站起身来,将那古琴包裹好,而后淡淡的说:

“窦兄,你现在有两个选择:一者遁身而去,和他们再不往来,二者再去找他们,你选哪样?”

注1:尴尬死我了……勉强编出来的玩意,狗屁很是不通,实在让大家取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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