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朝十八城,城城具雄名。
东连珀尔沁草原,西接暗夜森林的渭城,除了雄踞大炎帝国最西北端,外拒异族内连大陆外,更因为前贤一句“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而多了些许诗意。
珀尔沁草原的雨季已经来临,漫天的乌云遮挡住了漫天的星光,只能依稀看到些什么。这是一个寂静的雨夜,甚至听不到草原狼的嚎叫,原野上草木葱茏伴随着雨滴摇动。
灰抬头看向月亮。
天空没有月亮,密集的雨点,像是一面细致冰凉的网覆盖下来。他挠了挠头,似乎是感觉到有些疑惑。
在眼前这片沼泽中,因为雨水的缘故,草木更加稀疏,大片的水洼上涟漪荡荡。一些气泡从水洼中升起,啪的散开,一个个淡淡的虚影从气泡中幻化出来,轻轻的风中漂浮着。
有些影子向灰飞过来,围绕着灰无声的舞动、旋转,舞姿轻灵欢快,汇集在灰的身旁。雨水穿透这些影子,影子的颜色渐渐淡了下去,直至消失,又有一些气泡冒出水面,幻化成另外的影子。
灰漂浮在雨中,伸出手,想去碰触那些影子,却什么也触不到。
“你碰不到他们,没有帝流浆,他们就只是影子。”一个声音在他的后面响起:“但是他们很喜欢你。你看,他们为你而舞。”
灰扭过头去,身后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一个少年,少年无疑是远途而来,身上溅满了满身泥浆,一手抓着一只长长的探路树枝,一手裹着一块毡布挡雨,抖抖索索的眯着眼睛盯着沼泽地上出现的影子,向灰靠近了些:“魅在晚上出生,在月光下跳舞,等到月亮落下的时候,他们就会消失了。”
“我属于这儿,跟他们一样。”灰执拗的扭动了一下身子,如同一个想要糖果的孩子,又象是陷进沼泽地就要沉没的人,渴望的仰起脸来:“我属于这儿。”
“我知道。”少年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淡淡的声音里有些自嘲,因为秋雨的凉意,嗓音稍微有些颤抖:“四年前,我就是从这儿遇到你的,不过那个时候,你象他们一样。现在,你是一只特殊的魅。”
灰定定的看着这些不停幻化不停消失的影子,伸出手去,试图接住一滴雨水,雨水从他的手臂和身体穿过。他觉得身子渐渐的轻浮起来,便又把胳膊紧紧的抱在胸前。
“等明天,他们就会死掉吗?”灰看着空荡的沼泽,看的久了,那些影子的舞蹈看起来有了些淡淡的忧伤。空濛的夜色里,灰觉得自己应该投入进去,象那些影子一样跳舞,迎接朝阳。
“会消失,也就是会……死掉!”看着眼前的黑夜,跟刚才灰一样,少年挠了挠头:“你也一样,如果离开我的时间太久,没有了印月诀的支持,你只能比他们多存在一会儿。”
“我喜欢那些舞蹈。”魅从沼泽地里幻化而生,生而起舞,天明则逝,一生的时间只有一夜,在流淌的月色中,无数舞动的影子,霎那光辉。
对一个存在了足够长久时间的魅来说,找到自我并不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像一只喜欢奔向火焰的飞蛾,影子永远的向往光明,这种天性显得灰有些执拗。
“我知道,我还知道你为什么回来,所以才能找得到你。”少年向灰靠的近了些,抬头望望天空的绵绵秋雨,努力把毡布举到灰的头顶上:“我想让你和我一块回去。”
“回去?”灰没有动,又看了看少年。影影绰绰的脸上有些疑惑,这儿是死地沼泽腹地,很少有人能够来到这里。
“我很笨,你知道的。我知道你觉醒了,就要回来。”旁边那个少年低下头,看着刚刚露出水洼中的膝盖,继续说道:“我的朋友很少,你也知道。如果你消失了,我也会很难过……”
灰转过身来,看着少年,努力的想些什么。
过了片刻,灰把紧紧抱在胸前的胳膊放开,飘到毡布底下,眨眨眼睛,说:“誊道,回去,我们一起。”
围绕着灰旋转的影子们忽然飘散了开去,舞动的更加轻快,好像一首歌曲到了高潮部分,活泼急促的华彩响起,在灰的身边画出一些优美的曲线。
“你最近变聪明了好多。”誊道边举着挡雨的那块毡布,一手抓着一根长树枝,试探着沼泽地里哪儿能通过,而不是陷没下去,边与灰絮叨:“你懂得了思念,所以回到你出生的地方来看看。”
“你甚至懂得了悲哀。因为你知道,那些魅已经消失了。他们没有看到月亮,但是他们的舞蹈依旧还是那么美丽……所以,你有些悲哀。”誊道向着灰解释。
“悲哀?”灰漂浮在誊道的身后,跟他一起躲过那些能够让人和动物陷没的陷阱。“悲哀就是心里不高兴、难过、有点想哭的意思。”誊道继续解释。
“难过?”灰又问:“你刚才是不是也有些难过?”
“难过?——这片沼泽地里到处都是陷阱,是很他妈难过。”誊道用胳膊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咧着嘴笑了起来,露出一口白牙。
“……”
在远处停留着两匹马。马上的少年骑士正在焦急的抬头四望,看到走过来的誊道,如释重负:“格里斯大神在上,你终于回来啦”。骑士拨马迎上誊道:“草原上最勇猛的狮子不会独自走入狼群,最聪明的勇士也不会一个人在下雨的夜晚走进沼泽地。你找到灰了吗?”
誊道点点头,带马奔驰了起来:“找到了,咱么回去。”
“这个可恶的灰,居然挑了这么个日子离家出走,害我们冒这么大的险。”少年骑士急忙拍马追向誊道:“四年前你就是从这儿捡到的灰吗?四年前你才十岁,一个人就来过沼泽腹地?”
“整个就一怪物!”纳加看到誊道没有回应自己,摇了摇头,把手中的短刀在空中虚劈了一下:“我英勇的纳伽对格里斯大神发誓,如果你去猎一只青狼、打一只鹰鸠,我也会第一个冲在前面,将它们撕裂。”
“我知道,暮城第一勇士的箭矢象闪电一样快捷,弯刀向狼牙一样冷冽。就是面对妖兽也不会退缩……”誊道笑嘻嘻的声音从风中传来。
“我……现在还不是第一勇士,有一天我会是的。”纳伽大声呼喝着,一把短刀在指尖上旋转,瞬间插入进刀鞘。
两匹马,两个少年骑士,在雨夜的草原上像风一样疾驰,哒哒的马蹄声与雨声响成一片。
南山在珀尔沁草原的东部,在山谷后面,索伦镇依山而建,戈纳尔河绕镇而过。在炎国西端边境的渭城领地中,象是索伦镇一样的镇子随处可见,宁静的小镇,生活着农耕渔猎的人们。
晨色微熹,前面一箭之地,有火光闪闪烁烁,几顶帐篷隐约可见。誊道和纳伽放慢速度,带着马想从侧面绕过这个营地。在珀而钦草原东部,是暗夜森林,时常会有赏金猎人的团队从这儿扎营。深夜里,闯入一个佣兵营地,无疑是不理智的举动。
“咻”的一声,一只狼牙箭擦着他们马头扎到地上。一个人影从树后闪了出来,乌亮的箭簇上反射着冷冽的光芒。人影向前压了几步:“翼虎斑斓驻地,生人勿近。”
“索伦镇的旅人,夜过赶脚,无意惊扰。”纳伽赶到誊道的前面,把手中的刀横向举起,展示了一个请勿动手的姿态。
“是索伦镇的人。”又一个人从另一边的树丛里钻了出来,应该是翼虎斑斓兵团放在外围的暗哨。歪着头,擦亮火柴点燃嘴上的香烟:“从死地沼泽的方向过来……索伦镇也有勇敢的少年。”
“走吧……”那人抬起手挥了挥,示意他们可以离开。在烟头的火光下,苍白的脸上紧皱着眉头:“最近不要远离镇子,暗夜森林这儿不太平静。”
……
“刚才的那人好像是翼虎斑斓的首领纳姆松,咱们渭城的第一勇士,”誊道和纳伽已经远离翼虎斑斓的驻地,纳伽忽然长叹,把短刀在手上玩了个花样:“以前我见过,偶像啊,抽烟的样子太帅了……”
“翼虎斑斓是很强。”誊道点点头“比黑魇怎么样?灰告诉我,刚才有一队黑魇与咱们交错而过。”
“黑魇?京都御林军?”纳伽悚然一惊,扭身向后面看去,后面是一片晨曦,雨雾茫茫。
…………
炎朝八十六年,秋。
帝都白水城,夜空晴朗,弯月高悬。
观星台上,七十三岁的钦天监对着夜空观看了许久,颤巍巍的提笔,写下:星辰漫天,行之有迹,主无事。因为手臂抖擞,一滴墨汁滴落,被风吹落到了纸面的“无”字上。老人停下笔,轻轻叹了口气。
这一年,秋风起的好像早了些。
这一年,誊道十四岁,与自己的少年同伴雨夜在珀尔沁草原上奔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