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祁斜倚在门框上,注视着泌河端着药走近巴务房中,一言不发。
离幽拎起茶壶,给盏中满上方才煮沸的茶水,清茶幽香,顿时散开开来。她将茶壶放回小炉上,端起茶水自饮了起来,丝毫没有邀请他人一同入座的意思,即便四方小桌的另一端,也同样摆放着一盏斟满的茶水。
临祁转过头,忽然道:“怎么,还在气我下手太重?”
离幽不去看她,淡淡道:“他是活该,我只是心疼我的屋顶罢了。”
临祁似乎来了兴趣,啧啧道:“可是,我怎么觉得有人在吃醋。”
离幽似乎不太愿意在这个话题上继续下去,便岔开道:“莫非你大老远的赶回来只是为了拆我房子的么,而且你一早传书过来,说你大祭之前便能返回谷中,怎的迟了这么多,害我胡乱担心。”
“路上遇到些许事情,耽搁了。”临祁说得轻描淡写,便似慵懒之人睡过头一般,再平常不过,但离幽深知临祁向来是个火爆脾气,且说一不二,能够将她绊住的事,绝非寻常之事。
“能耽搁住你的人,这世上怕是没有几个吧。”
临祁扬手抛出一物,那物件不偏不倚地落在离幽面前桌上,发出一记沉闷响声,原是一块碎木,离幽拿起碎木仔细端详,这碎木看似平凡无华,几乎找不出任何特意之处。
临祁见离幽投来询问的目光,道:“我听秦人说,此木取自东海海底,极其珍贵,有拒水之能,便是载上百倍于己的重量,也不会沉入水下,若以之制成舟船,比之寻常木材,确是躲避水下暗流暗礁的绝佳选择。”
在临祁诧异的目光中,离幽自腰间取出一物,原来是又一片碎木,只是二者纹路色泽全然不同,显非一物。后者是当日巴务于岸旁拾到的,两相一对比,离幽心下已是了然,秦人只怕早早便打算藉由水路直下,不料河道凶险,多半是落得个船毁人亡的,这才费尽心机找来这稀世珍木,只是不巧又被临祁撞见了,也该他们命中该有此一劫,又是功亏一篑。
“此外,我在秦军营中见到一个人。”
“什么人?”
临祁看向外面,只见屋外阳光明媚,只是这光亮之下,总有着抹不去的阴影。
有光明的地方,就一定会有黑暗。
“一个,始终隐藏在黑暗中的人。”
***
夜幕再度降临,深秋的夜晚,显得有些寂静,在这远离族人聚居之处,一路走来,也只有岸边不住巡逻的队伍还显得有些人气了。
一行三人,踏着月色而来。
离幽与临祁走在前面,独自落单的巴务丝毫没有凑上去的意思,虽说喝了阿婆的灵药,风寒好得极快,但只要是个神智正常的人,都绝对不想再做一次飞鸢了!
前面二人不知聊到些什么,突然一起咯咯直笑,间中离幽还回头望了望,巴务也只好傻笑回应,前面的笑声,似乎更欢畅了。
也许,她们又在谈论幼年时的那些个糗事吧。不知为何,巴务觉得有些心神不宁,不知元未情况如何了,已经过了这么久了,他仍是没有醒转的迹象,着实叫人担心,不过有泌河那丫头照看着他,倒也不用自己操心太过。
“二公子。”
巴务从万千思绪中回过神来,见郑戍成正大踏步而来,点头回应道:“郑领军这几日辛苦了,目下情况如何。”
郑戍成也不知是出于习惯,还是担心什么,意有所指地看了看前面不远处的两人,又转向巴务,似有避嫌之意,离幽倒是没什么想法,谁还不能说些悄悄话呢,但是落在临祁眼中,便似是一种戏谑挑衅一般,若非离幽眼疾手快拉住了她,只怕巴务立马又得回去裹被子,灌药汤了。
巴务只觉背后一阵刺骨寒意,忍不住一个得瑟,连忙朗声道:“郑领军,这里没有外人,有话但说无妨。”
方才的敌意郑戍成自然也感觉到了,许是他尚未领教过临祁的厉害,又许是艺高人胆大,并不认为这个纤弱的女子有何厉害之处,丝毫不以为意,但他性情孤傲已久,自来轻易不服人,也是毫不客气地瞪了回去,这才说道:“近日来未发现有秦人踪影,但昨夜突现大量碎木顺水而下,大小不一,似乎是从船体上崩离下来的。”
巴务点了点头,来的路上,离幽已将临祁带回的碎木拿与他看,并告诉他一个好消息,便是秦人似乎已经窥探到了灵息谷的所在,并打算借由舟船之便,直捣盐阳腹地,但偏生被临祁发觉,那时临祁虽尚不清楚他们此行是为了捉拿巴务等人,但他们意图入侵盐水部落,已是不争的事实,因此潜伏下来,伺机毁掉了秦军的船队。
巴务得知此事后,也是忍不住欢呼雀跃,这一生中,他从未像今日一般,觉得临祁这般顺眼过,不过他再如何放浪形骸,也依然不敢冲动到对临祁有什么冒失举动,除非他活腻了!巴务抱起离幽原地转了一圈又一圈,倒是把惊魂未定的离幽给吓得不轻。
了解了事情经过,见到了这般情形的临祁,也只是鄙夷地走了开去,这两个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她才懒得瞎操这份心。
两相一对比,更是印证了先前泌河所言,想来秦军的舰只船队确是毁了,但不知为何,本该一直高兴下去的他,此刻反而冷静了下来,以他对秦人的了解,秦人是决不会这般轻易放弃的,只怕一波虽逝,一波又起。
离幽道:“既是如此,我看大家这几日也都累了,不如回去好好休息休息吧。”
巴务摇了摇头,道:“郑领军,我心中仍是觉得有些放心不下,你且再辛苦数日,带领弟兄们严加把手水道,秦人狡猾,绝不能让他们钻了空子。”
“哼,瞻前顾后,胆小如鼠,男人,不过如此……”
就算只用脚指头去想,也知道这话出自谁人之口,巴务很识时务地装作什么也没听见,毕竟保命第一嘛,谁料郑戍成压根不买这账,怒喝道:“哪里来的无知妇人,我见你一介女流,不与你一般见识,你再口出狂言,休怪我拳下无情!”
虚空中生出一股寒气,巴务只觉空气瞬间都被冰封凝固了,连忙一脚将郑戍成踹开,呵道:“少磨磨唧唧的,快去巡逻!还有你们,都别看了,巡逻去!”
郑戍成一脸疑惑,不过他素来不会违背巴务的命令,便即去了,心想自己与一个女子起了冲突,若真动起手来,赢了也是无光彩,还是二公子想得周到,替我解了围。
四周寒气一点一滴退却,巴务终于松了口气,心想最好他们两个以后永远都不要见面了!
“哼!”临祁拂袖,愤然转身,离幽摇了摇头,冲巴务吐了个舌头,追了上去,待二人走得远了,巴务这才悻悻然地跟上,永远只是与她们保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
“临祁,小妹与你多日不见,依她的性子想必有许多话要与你说,况且你连日兼程,也该累了,你先回去吧,我与阿务去就好。”
临祁颔首,往回走去,与巴务擦肩之际,似笑非笑地向他看了一眼,巴务一个机灵,几乎连大气都不敢喘了。
离幽与巴务的身影消失在山洞入口处,穿过这山腹,便是祭坛所在了。
临祁的确感到有些疲惫了,她抬头望天,明月之侧似乎多了些乌云,不过依然遮挡不住皎洁的月光铺漫整个灵息谷,去找泌河丫头吧,许久不见,这小妮子似乎又长高了些。
临祁加快了步伐,似乎只要想要泌河丫头,总是能让她心情好起来。
远处的山林间,无人瞧见的阴影中,似乎有道黑影一闪而过,再看去,仿佛又只是错觉。
***
远远望见河岸旁的三间竹屋,临祁忽而停下了脚步,奇怪,怎么漆黑一片,难不成阿婆还有泌河都已睡了?
临祁奋起飞奔,她自幼不辨五行灵力,于身法一道却是天纵奇才,不论力道、速度均是大大超乎常人。此刻飞奔之下,只觉一切事物尽都飞逝而过,耳畔风声疾锐,整个人犹如一支离弦之箭,携破空之势,无可抵挡。
临祁猛地停来下下,只见正对的的那间竹屋门户洞开,月光从门外照射进去,不偏不倚地照见地上一动不动的阿婆。
临祁大惊,急忙上前扶起阿婆,只见她面色苍白,气息衰败,显然已是受了极重的伤。
临祁叫了许久,阿婆这才幽幽转醒,见了来人先是一喜,随即面色一红,忍不住一口鲜血猛地喷了出去,可见伤得不轻,她无力地摆了摆手,用极其虚弱地声音说道:“还死不了……快,快去看看泌河……”说着用手指了指右侧的屋子。
临祁将阿婆扶正,背倚着门,起身望见右边的屋子也是漆黑一片,且门窗紧闭,心头掠过一丝不好的感觉,只怕泌河此刻也是凶多吉少了!
常言道,关心则乱,临祁却是不然,往往越是危险的境地她反而越是能够镇定下来,否则这么多年来,怕是早已不知死了多少回了。她一面掏出火折子点燃,一面蓄力右拳,须知这世上能抵挡得住她全力一击的人,着实不多。
门,缓缓打开……安静,异常的安静,安静的仿佛都能够听到心跳声。
火光驱散了黑暗,也让临祁看到了地上的泌河。
临祁在确认房中没有第二个人后,这才将泌河扶了起来,走出屋外。等等,第二个人,她分明记得这床上白天还躺着一个昏迷不醒的人,她扬起火折子再次环视四周,除了那个叫元未的人,便是连挂在床头的黑袍也不见了。
临祁冷笑一声,眼前一切莫不是这人所为,男人果然都是忘恩负义的王八蛋,这般说来,那巴务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说不定他也根本是贼人所扮,如此说来,岂非阿幽有危险!
念及于此,她也忍不住有些慌了神,但毕竟眼下泌河情况不明,只得先将她扶到屋外。
阿婆颤巍着将一颗黑色药丸送入口中,见临祁掺扶着泌河走出来,招手示意她们过去,临祁依言将昏迷不醒的泌河送到了阿婆面前。受伤之后,阿婆似乎显得更加苍老了,她迟缓却仔细地检查着泌河身上每一处地方,奇怪的是,泌河似乎并未受伤,只是昏睡了过去。
临祁将泌河放到床上,阿婆道:“你速去告知阿幽有贼人侵入,此人极是厉害,一定要小心!”
临祁道:“我不能走,那负心贼人若是去而复返,你们就危险了!”在她心中,已然笃定打伤阿婆迷晕泌河的正是泌河日日夜夜废寝忘食也要照看好的那个男人,果然是处心积虑,蛇蝎狠毒!
阿婆摇摇头,道:“你莫要管我,快去告知阿幽知晓,此贼人必是冲着我族禁地而去,禁地之中的有我族时代守护的秘辛,断不可让贼人掠去!”
临祁心知阿婆所言非虚,盐水部落禁地之中,藏着一个天大的秘密,盐水部落避世已久,能够寻到盐水部落且觊觎这个秘密的人,又岂是易与之辈!只见她冲着夜空吹响了口哨,一只浑身赤黑色的鸟儿盘旋而至,她附在鸟儿耳畔轻声说了几句什么,手臂一震,那鸟儿便振翅离去。
“我已报知其他族人知晓,稍后便有人过来,我这便去助阿幽御敌。”言讫狂风一般飞奔而去。
阿婆目送她离去,又转眼望了望兀自昏迷未醒的泌河,忽而叹了口气。
***
月儿似也有些娇羞起来,不时躲在层云背后,只透出情人般柔情地目光,凝视着人间。
途径祭坛之时,巴务仰头望着天际景象,心想莫不是要落雨了吧,前一刻还是皓月当空,只这一会功夫,似是又聚了不少云朵。
风云变幻,本是常态,天地之息,凡人也只有仰止的份,巴务自嘲般地一笑,下雨便下雨好了,又没碍着什么,恁地多心。
当他们的身影,再一次消失在幻象所织就的石壁上,山的另一面,入口的地方,郑戍成正巡视完一遍,便就近找了块巨石,休息片刻。
抬起头,云层似乎越发厚重了,他有些担心,若是下起雨来,巡视的兄弟们可就要吃些苦头了。
远处的山林深处,不知名的地方,隐约传来一声怪异声响,郑戍成起身望去,却又看不到有什么异常景象,或许只是错觉吧。
突地,一股凶猛异常的罡风从背后袭来,郑戍成也是反应极快,纵身已跃出三丈外,剑光寒芒,已然在手!
只一瞬间,他的气势散开开来,岿然不动,却恍如睥睨天地的战神,叫人心生敬畏!
他方才站立的地方,此刻却只剩下一堆碎石粉末,一只拳头从碎石堆中缓缓抽离。
“是你!”
“是你!”
当看清对方的面目后,二人俱是吃惊不小,方才这险些要了郑戍成小命,几乎可以用惊天地泣鬼神来形容的一拳,不是出自别人,正是临祁!
临祁四下张望一番,道:“喂,赶紧把那负心汉交出来,不然可别怪姑奶奶不客气!”
郑戍成满心疑惑不解,不过之前巴务交代过,毕竟是人家的地方,若是再遇到这位脾气暴躁蛮不讲理的女人,能躲就躲,总之惹天惹地都不要惹她就对了。
虽然也讶异于方才那一击之力,但若说郑戍成因此便怕了,那也太过小瞧了他,只是巴务反复叮嘱,他不愿令巴务事后为难,何况巴务说得也没错,毕竟盐水族有恩于他们,知恩图报尚且不及,又怎么好意思多生是非呢?
临祁咄咄逼人,郑戍成不欲与他多作纠缠,转身欲走,临祁见他丝毫没将自己放在眼里,更是恼火异常,随即想到他原本就是与元未一伙的,替他掩护逃逸又何须多问,方才自己觅得黑衣人行踪,追赶至此,黑衣人便即消失不见,若说与他不相干,自己无论如何也是不信的!
“想走!”
临祁一声呵斥,人已化作一阵幻影,那是她在急速移动之下留下的残影,呵斥声中,只见她以拳为锋,以掌为盾,没有丝毫花哨地攻了上去。
临祁的攻势既快且猛,郑戍成几时见过这般强横之人,而且还是个女人,顿时被她打了个措手不及,不敢托大,只得挥舞长剑,拼命护住周身。
二人你来我往,转眼斗了上百个回合,虽说郑戍成守多攻少,处于下风,但他也是无数次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虽说自负武艺了得,但心性也是一等一的坚韧,心知形势于己不利,便全力防守,叫对手无计可趁,时不时还要找准时间反上一击,倒也叫临祁头疼不已。
这边二人斗得热火朝天,那边聚集过来的人也是越来越来,不仅有巴务带来的兵士,也有许多盐水族人,至于是闻声赶来还是因先前临祁飞鸟通报后赶来支援的,就不得而知了。
双方的氛围也变得有些诡异起来,毕竟这段时间以来,双方一直都是和和气气,盐水部落对这些外来之客也是帮助良多,可眼下二族站得泾渭分明,显然也是在各自提防,只是大家不明就里,一时倒还不至于真的厮杀开来。
临祁忽地停止攻势,退后数丈,目不转睛地盯着郑戍成,口中却道:“大家听着,这些异族俱是狼子心肠,打伤了厉长老还有少祭祀,不能放过他们!”
盐水部众人顿时炸开了锅,有的已然开始破口大骂,郑戍成虽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听临祁所言也明白定是有人伤了盐水部的人,只是不知为何,这黑锅莫名其妙地背在了自己身上。
相较于盐水族人,郑戍成身后的兵士越积越多,但都十分安静,也许是军纪使然,又或许是他们根本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此时的天穹,已然见不到月光了,层层乌云笼罩下,是一片漆黑的世界,翻滚的云海深处,偶有一丝亮光,稍纵即逝,那是桀骜不驯的闪电光芒,似性情暴烈的野马,纵然被套上的缰绳马鞍,也无法令他屈服。
“啊!”
黑暗之中,忽然飞出一直箭雨,直直插进了一名盐水族人的胸膛,他惨叫着倒了下去。
“是他们!箭是从他们那边飞过来的!”
“打!打死他们!”
……
场面瞬间失控,盐水族人发了疯似的冲向了巴族士兵,巴族兵士只得奋起反抗,虽然他们甚至都没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初时他们仍旧十分克制,因为毕竟这些都是救过帮助过他们的人,而且大多数人手无寸铁,近乎只是原始的厮打,可是随着情况越来越复杂,终于是一发不可收拾。
有人在辱骂,有人在嘶喊,有人在恸哭……
终是,红了眼……
郑戍成拼命约束手下的兵士,他声嘶力竭,然后天际落下的惊雷,瞬间掩盖了他的声音。
雨水落下,磅礴而浩大!
临祁呆立当场,雨水无情地拍打着她的脸,她却犹然未觉,她没有料到会演变成这样一场混战,她忘了大多数的族人常年生活在这世外桃源般的地方,不知谷外凶险,除了劳作的工具外,他们甚至连武器是什么都不知道,自己却因为一时冲动将他们送上了死亡的刑场,他们又怎么抵得过尖兵韧甲的军队!
这里是战场,不论你承不承认,这都已是事实!
哪怕一方手无寸铁,哪怕一方克己隐忍!
战场就是战场,有受伤,有死亡,才叫作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