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幽身后,老妪的脸上,露出了神秘而诡异的笑容!然而下一刻,她的笑容尽去,取而代之是些许狐疑些许诧异,却没有丝毫害怕恐惧,即使锋利的刀刃直直刺向她的头颅。
老妪忽而化成一阵黑色雾气,离幽也一并消失不见了,匕首便扑了个空。
黑雾飘至远处,复又凝成人形,只是这一次,巴务望见了却是自己,一个被黑雾缠绕着的自己!
黑雾中的“巴务”笑道:“我很好奇,你是如何识破的。”
离幽是假的,阿婆也是假的,可身体所受的伤害,却是真真切切的,巴务颓然坐倒,方才蓄力一击已经将他仅有的气力耗竭,失血过多造成的虚弱与眩晕越来越严重,他喘息着,却不肯在气势上输给对手,道:“你藏匿了我的记忆,又编织了一个半真半假的梦境,你以为这样我就会上当么。”
“至少,之前两次,你还是很听话的。”
“你很聪明,知道什么是我最害怕最不希望看到的,也十分清楚仇恨是最能够蒙蔽人的双眼的,那些修罗般的回忆,但凡经历过,避之尚且不及,还有谁会去辨别它的真伪呢,你不仅聪明,而且非常了解人性!”
“这一切都要归功于你,每当夜幕降临,睡梦中的你总是将我唤醒,我们所思所想的是一样的,否则你以为我凭什么对你如此熟悉,或者说你即是我,我即是你,也不为过吧。”
“不,我与你不同,你不过是我的怨念,我不是圣人,我承认我放不下那些过去,但是我也绝对不会允许你来左右这一切!”
“是么,可是现如今的你除了任我摆布,又能如何?放心,我会让你永远轮转在往昔回忆当中,至少,你还可以再见到他们,不是么?”“巴务”的手高高举起,天际突现一轮黑色漩涡,如同噬人的野兽,连同四周的虚空,也一并吞噬掉。
“你不是问我为什么能摆脱你的束缚么?”
“哦?愿闻其详。”
“那是因为,你的眼中只有仇恨和杀戮,你永远不知感动与喜爱是什么感觉。”巴务的嘴角忽而露出一丝微笑,似是想到了某件美好之事,他的目光渐渐迷离,那一弯新月,仿佛在向他招手。他继续说道:“因为你不是我。”
“或许你说的都对,不过很遗憾,这些我不需要,而你,乖乖去吧!”
意识一点一滴散去,巴务闭上了眼,贪念着记忆中一切美好的片段,正如人到了弥留之际,方才发现难以割舍得实在是太多了,而这一切,往昔却从未真的珍视过。
也许,从今往后,只能在记忆的漩涡之中奔走往复,终将与之一同消亡。
但至少,还是有些许弥足珍贵的内容吧。
苍穹之上,骤然亮起的白色豪光,耀眼夺目,如惊鸿贯日,如雷霆万钧,从天而降,不偏不倚地笼罩了“巴务”,它甚至来不及发出最后一声喊叫,已然消散于无形。
光柱退散,只留下离幽的身影,她抱起了已然昏迷不醒的巴务,纵身而起,汇入苍穹云端,消失不见。
一切,仿佛只是一场梦。
梦中,见到了太多故人,看到了太多往事,一路走来,天地寂寥,终于只剩下孤身一人,形单影只,只有那一缕似曾相识的温存,久久不散。
***
一场梦,一场生。
曾经的人,念念不忘;或是恨之入骨。
曾经的事,刻骨铭心,或是痛彻心扉。
再经历一次,那些不想、不肯、不敢去面对的人和事,才发现,原来一切并不曾忘记,所谓放下终究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有时候,逃避得久了,人是会麻木的,渐渐的,也就以为真的已经放下了。又或许,这也是一种本能吧,对于躲避伤害的本能。
人性是一件十分奇妙的事,倘若一人生来优越,天地垂青,众所仰慕,仿佛与生俱来便注定高人一等,这样的人眼中,顺我者理所应当,逆我者罪不可赎,优越的人生未必真的带给他多少欢乐,如遇不遂心的事,往往难以自已。
倘若一人生来不幸,体肤之苦,心扉之痛,每每伴其左右,这样的人纵然可怜可叹,然而正是由于其命运多舛,其人生便如同行走在一条没有尽头的黑暗道路上,阴冷恐惧,如影随形,任何一缕不经亮起的光芒,都能够让他铭刻于心,任何一丝转瞬即逝的温存,都足以令他终生难忘。
正如白昼与黑夜,光明与黑暗,看似相反相克,实则相生相伴,亘古已然。
睁开眼,是熟悉的竹屋,有风携着潮湿的气息从窗柩旁掠过,窗外传来阵阵沙沙声,如涛似浪,那是风过竹林的声音。
离幽轻倚在床头,鬓边的青丝垂下,微风过处,轻柔起舞,微微颤动的睫毛下,是均匀的呼吸,已然睡得深了。她的一只皓腕从被褥边缘伸了进去,即便是在睡梦之中,仍是仅仅抓住了巴务的手,丝丝暖流顺着五指相扣的手掌传入巴务体内,游遍四肢百骸,如同涓涓细流小心翼翼地浸润着干涸龟裂的土地。
醒来的巴务没有说话,没有动作,只是这般静静看着她,静静感受着手心的温暖,既像是怕惊扰到她休息,又像是在贪恋着这美好的一刻。
命运总是叫人捉摸不透,原来一晃眼,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只是昔日的一切,仍是历历在目,便如发生在昨天一般。
那时,离幽还是个还不及泌河这般大的丫头,天真活泼,俏皮可爱,尤胜泌河。而巴务,父母双亡之后亡命流离,如无根浮萍一般,兴许哪一日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也没人知道。
那一日,失足跌落山洞的巴务受伤昏迷,饥寒交迫之下更是大病一场,眼见便要死在这无人知晓的地方,阴差阳错之下,离幽也到了这里,心地善良地她见到几乎快要冻死的巴务时,丝毫不以他的肮脏褴褛为意,反是一直抱着他,以体温助他康复,也不知是巴务命贱而硬,还是离幽的举止感动了上苍,半脚踏入鬼门关的巴务竟尔逐渐恢复过来!
只是,醒来后的巴务却忘记了自己是谁,从哪里来,要往哪里去……他失忆了,而唯一能证明他身份的,唯有一块刻有一个务字的石牌,戴在他的胸口。
离幽将他带回族中,他没有名字,大家便喊他阿务。那段时光,此刻回想起来,当真是有着太多太多美好的回忆,他还记得,那时的泌河,还只是个婴孩,自己与阿幽总是喜欢逗弄她,谁料今日已然长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了,当真是恍如隔世。
也许,如果他就这样安安稳稳地渡过此生,忘记过往一切不幸,才是最好的结局。
只可惜造化弄人,父母之仇,不共戴天,纵然他忘记了过往,但心底深处总是有个声音告诉他,一定要手刃仇人,此刻想想,便是从那时起,心魔已然深重了吧。
终有一日,他不辞而别,怀着满心不舍与愧疚,踏上了一条寻回记忆的荆棘之路。
也是一条,不归之路……
“唔……”离幽睁开了还带着些许惺忪迷蒙的睡眼,微微打了个哈欠,自言自语地道:“我怎么睡着了?”
“阿幽,好久不见。”
离幽刷的一下睡意尽去,盯着似笑非笑的巴务,目光中满是复杂的神色,时而欢喜,时而感慨,时而又似有些委屈,万般情绪终于化作一滴喜悦的泪水,滑落脸庞。
“阿务……”
“嗯,是我,我回来了。”
***
夜幕降临,一轮满月遥挂天际,人们燃起熊熊篝火,或纵情舞蹈,或欢畅谈笑,热闹非凡。
有顽皮的孩童,追逐打闹,嬉笑玩耍。
有把酒的朋友,酣畅豪饮,不醉不归。
有相偎的恋人,互诉衷肠,许下山盟海誓,此生不渝。
有垂幕的老人,静静看着这一切,眼中流露出深深的眷恋与欣慰。
这是盐水部落一年一度的秋日大祭,缅怀先祖,庆贺丰收,同时也促成了数不清的佳话。即便就在不久之前,部落遭到了异族入侵,有人受了伤,也有人丢了性命,但仍无法阻挡大家内心深处,对这样一件盛事的渴望。
巴务盘膝坐在篝火堆旁,时而张望,似乎在寻找什么,但无一例外,脸上总是流露出失望之色。远处,一对青年男女挽手走过,言笑晏晏,虽听不清他们说些什么,但见总是男子开口居多,女子则总是笑个不停,似乎极为开心,巴务不禁有些失落。
他的身边,是唧唧喳喳个不停的泌河,不停有人上来劝酒,泌河倒也豪气,来者不拒,过不多久已然面泛桃红,映着火焰亮光,更有一股别样之美。
“巴务公子,是否愿与老朽喝一杯?”
巴务回过神来,见是前些日子见过的陈爷爷,心生好感,道:“实是抱歉,我已多年不饮酒了,如不介意,聊以这杯清茶代酒吧。”
陈爷爷摇头苦笑,道:“巴务公子年纪轻轻的,怎的反而还不如我这老头子呢,哈哈,也罢,老朽也不好强人所难,请!”言讫仰首将杯中酒水干了。
巴务似乎是想到什么,忽然道:“您还是少饮些酒吧,要不这风湿可就更不容易好了。”
陈爷爷一怔,有些费解地点了点头,道:“巴务公子所言甚是,只是我这一把老骨头,说不得,明年大祭也就没我了,偶尔总要张狂一把才是。”他心想,巴务刚来不久,自己这风湿的老毛病他何以知晓,许是少祭司说与他听的吧。
巴务笑道:“您性情洒脱,巴务极是佩服,只可惜郑戍成将军有任在身,否则我想你们一定可以成为一对忘年之交。”
陈爷爷哈哈一笑,二人又聊了一会,陈爷爷这才离去。望着他的背影,巴务也是感慨万千,想当年他遭逢大难,初到此地,便是寄住在陈爷爷家中。陈爷爷本是一人独居,他到来后,二人便如祖孙一般相待,不想一隔已是多年。
巴务并非不想与他相认,只是他毕竟再不是当年的少年郎,身上的担子如何卸得,相认不过徒增多一次离别的悲伤罢了。
巴务举头仰望,只见无垠苍穹下,一轮满月悄然悬挂,有些清冷,也有些寂寥,他忽然想要走一走,身随心动,便站了起来。
泌河奇道:“咦,巴务大哥,你这是要去哪?”
巴务道:“我随便走走。”
泌河道:“可别走远呀,一会有精彩的可看呢。”
巴务笑道:“好。”
巴务信步而走,也不知道要往哪去,忽而来到一处岔口,不由得苦笑一声,原来是到了当日泌河带他上山的路口了,他迟疑片刻,再度朝着山道走了过去。
月下荼蘼还未盛开,浮台清冷如昔。
巴务走了过去,延边坐了下来,双脚悬空,下面依旧是一片热闹喜气。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响起了女子的声音:“你果然在这里。”话音方落,离幽已飘然而至,挨着他的身旁坐了下来,她的双脚有一下没一下的晃悠着,俏皮一如当年,她问道:“怎么不去喝酒?”
巴务冲她笑道:“戒……”话未说完,迎面飞来一物,他本能地接住,才发现原来是一个酒壶,轻轻一摇,水声相击,便知是满满一大壶酒了,他本欲再说些什么,却见离幽微微昂起头,露出洁白臻颈,喉头轻轻蠕动,已然饮了起来。
那是怎样一种惊心动魄的美,巴务已然看得痴了。
“呆子,看够了没!”耳旁响起了离幽似嗔还喜的声音,巴务干咳两声,似乎有些尴尬,正想着要说着什么,打破这尴尬的氛围,只听离幽继续说道:“我说你呀,当初怂恿我跟你一起偷酒喝的那股劲头哪去啦,居然还好意思跟我说戒了,害不害臊!”
巴务有些无奈地耸耸肩,道:“好吧,就为你再破例一次。”说着举起酒壶,仰天灌了一口,酒入喉头,冰冷的液体迅即化作燃烧的烈焰,巴务皱了皱眉,这酒还是这么烈呀。
“说说吧,这些年你都去了哪里,还有!”她忽然提高音量,板起了脸,道:“既然把这里都忘了个干净,还回来做什么!”
巴务没有立刻回应,许是多年不沾酒水的缘故,牛饮已变得有些勉强,他缓缓喝下一口酒,酒水划过舌尖,浓烈的醇香下隐隐带着一丝清幽的芬芳,那香气轻柔如烟,似有还无,若不是细细品尝,怕是根本尝不出来。
“唔,好香啊,让我猜猜……定是加了荼蘼花,不对不对,似乎又有竹叶清香,好像还有……”
“行啦行啦,算你识货,此酒乃是我收集竹叶晨露,辅以广寒花,幽兰草所酿,比之族中烈酒,又多了几分清淡幽香,像他们这般海喝豪饮,那是尝不出来的。”
欢声笑语,把酒畅言,巴务记不清多久不曾这般,三年五载,抑或是十年二十年。
酒已过半,人已微醺,只是不知是酒醉了人,还是人醉了酒。
自古酒不醉人人自醉,有的时候,因何而醉,又何需弄得这般清楚呢?
离幽面色泛红,艳如桃花,目光已有些迷离,她望着巴务,道:“这些年,你过得可好……”
其实好或者不好,此时此刻,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在我眼前。
“……好……我那日不辞而别,你是不是还在恨我?”
“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