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雅一步踏出门槛,门外突然起了一阵风,吹起一蓬碎雪,砸在萧雅脖颈间。一阵清醒,萧雅毅然不曾回顾,一任冰霜覆揉碎融于脸上。
萧鹿扶着门框,内心十分委屈。
不知庭霰今朝落,疑是林花昨夜开。
萧雅脚步踏在一层颗粒圆滚滚的薄冰上,欻欻声响,一路往前,穿门过院。不一会天空复飘起如盐冰的雪,那是被怪风扬起的冰屑在飞舞,落在地面添上一层新冰。
不一会拐上一条直道。宽阔的直道,路边两行落叶的柏树。大道上人迹纷纷,路上袅袅娜娜,尽是女子,三三两两,不避风雪,谈笑风声。突见萧雅一男子从中途闯到道上,不由顾目指数,状甚惊奇。
萧雅扳高了衣领,压低了头颅,加快了脚步。越走越觉得寒气逼人。神剑峰的风气太也冷漠了!萧雅突然有些后悔,没有要回自己来时穿的那件大氅。想起那件大氅始终还在龙雪衣病躯上盖过的,也是能救过人命的,心念一转算了算了,功德无量。
萧雅低头想着心事,走路不知不觉走的快了一些。没有注意到前面路行的一排人,差点撞上一名身材苗条撑伞彳亍的姑娘。猛然抬头,硬生生地止住去势,又出了一身的冷汗。
萧雅端起袖子抹去汗珠,前面人察觉风起,扭头回顾,望见一脸青汗萧雅的模样,露贝嫣然一笑。然后又转过头去与几名同伴窃窃私语。几人回顾,瞄萧雅指指点点,发出了的银铃般的笑声。
萧雅苦笑,这是群行人的样子。独行的人则不同大多行色匆匆,遇到萧雅这样的古怪的陌生人,则是漠然视之,或避之唯恐不及的。
一路未曾停歇,不久来到一片崖前。这里竖石如同天都峰停剑崖,写着神剑崖三字。不同于神剑台,这里空旷广漠,云气蒸腾,风清气正。
望着阳光和煦的崖口,和远处的冰雪皑皑,判若天地。萧雅心里一阵苦涩。
那满天的霰雪呵!一路上快把他浇成了雪人!随着和光普照在崩塌融化。而眼前呢,退一步海阔天空,敢进一步,却是万丈悬崖!
萧雅才知这高山之雪不可欺凌,亦知万千冰凌到了山腰自化成水。人生之变动不居,正如这高山之流水,挽集小流成江海,初初时一文不名,到了山下逐渐汇成大水,赴江河澎湃,直捣大海,人们才易知这水之深广堂皇。正如那一首《小松》诗曰:自小刺头深草里,而今渐觉出蓬蒿。时人不识凌云木,直待凌云始道高。
至若千流捣海,万法归宗,百代不相害,九转玄同,纵横相割,上下相和,文章相贯,叶落知秋,蝴蝶煽动翅膀,风起于青萍之末,察纳细微,则倚待贤人,顺乎天道,不可强求。
此刻到了数万八千丈的山下,恐怕又是艳阳高照,另一番景色的。但此刻萧雅才觉察到难处。来时是凭着一股勇气,再加上轻车熟路,从后山神剑台攀爬上来的,尚且体力不济。如今没有飞身符,也没有金丹做底,又不会御剑飞行,身体空虚未曾调养好,望着望不到边的山下,萧雅只能双腿打怵。神剑峰四万八千尺的高度,飞鸟鹰隼绝技,可不是浪得虚名,足成畏途!
以他现在的体力,是万不能爬不下去的。萧雅突然想起李虎,不知他那天之后去哪儿了。如果他在,还能画个符,起个咒什么的,断不致此穷途末路。望了前后左右,渺无踪迹,如何是好?
萧雅一生从未如此刻这般犯难,要说回去找神剑峰帮忙,那是万万不可能的。萧雅拉不下这脸。
天无绝人之路,萧雅正踌躇不前之际,远方棉花团般云海里,一叶扁舟,载浮载沉,远远迎来。悠悠的云海之中似有歌声传来传响:
浮生事,苦海舟,荡去飘来不自由。
无岸无边难泊系,常在鱼龙险处游。
……
歌分几阙,萧雅只听个开头就被吸引住了。只觉那辞意隽永,发人深省,不由心生感叹,这灵峰之上果然处处都有灵性。
不多时,只见那叶扁舟似慢实快,已然长篙一搭,在萧雅一边登峰靠岸。
舟上赤脚立着一个老翁,以耄耋之年而鹤发童颜,极有寿者之相,却是唱歌之人,他对萧雅喊道:“小娃娃,搭渡么?”
“那个,搭渡要给点什么的么?渡资呢?”萧雅两手空空,怯怯地问。
老翁哈哈爽笑,“你这小娃娃真有意思,似这人间仙境,谈钱恁地俗气!”
萧雅被老翁一说,闹个大红脸。只见老翁又一伸长篙,往萧雅脚下一搭,道:“上来吧,老头我只渡有缘人。”
萧雅又惭又喜,感激不尽。害怕船翁改了主意,顺着长篙登上了渡船。老翁喊一声“起竿喽!”长篙一点,扁舟行云履雾,如履平地滑行而去,如同船行水中那般安稳。
“老丈您是哪里人?怎么一个人在此操持渡业?”萧雅问道。
老翁专心持篙,闻言回答道:“我本是这仙都山里土生土长的人物,以猎为生,一生猎物最丰,弓矢最精。因我猎杀鸟兽太多,亏损了元气,伤了阴德,山上仙人罚我毕生长寿。年月流逝,也不知一两百年,我之亲人同伴一个个驾鹤西去。仙人罚我,就是要我眼看我的亲人一一谢世,而唯有我独留世间。实在是莫大的痛苦!我因此来到此处,想着离仙人近些,操持渡业,消磨业障,借此修一点灵机,赎我的罪过,以求仙人早日让我解脱。”
“呀?”萧雅讶然,“我倒是头一回听说,原来还有这等奇怪之事?不过长生也会变成是一种烦恼么?”
老翁继续摆渡,恍若未闻。萧雅心里一动,道:“老丈既然是本地人,可曾听说过小叶村么?”
“哦,当然知道。”老翁听见了,他道,“一百多年前,就在大山之阳,来了一户姓叶的猎户。谋猎制陷阱补兽为生,有伤天和,后来在老汉我劝说之下,那户人家才稍改种田了,猎少打了,为此少了许多杀戮。也就是那时起,小叶村缓慢开枝散叶,但发轫就是那户人家。”
“哦!姓叶么?”萧雅黯然神伤,“老丈可知道那里已经没有小叶村了?”
老翁停篙片刻,船停止不行,他抚须微息。萧雅奇怪问道:“老丈,怎么停船了?”
老翁手上长篙复一动,船又复行。他向萧雅问道:“方才船停过么?”
萧雅道:“停住了。”
又问:“现在船行了么?”
萧雅道:“又行了。”
老翁拍掌哈哈一笑。
萧雅奇怪道:“老伯因何发笑?”
老翁道:“小娃娃方才说船停了,如今又说船行了。同在一船里,你说可笑不可笑?这就跟你说小叶村存不存在一个道理——船会停,也会行。小叶村一百年前没有,有过白驹过隙的一百年,如今又没有了,只是恢复了之前的道理。说不定一百年后还会有个小张村,小李村呢!”
萧雅沉默半晌道:“老丈人贵姓?”
“你叫我老丈也好,老乡也好,我就姓老得了。”
“老丈,如果我是那个仙人,我就助你解脱。”
老翁笑了,突然一振长篙,大声道:“船停了,登岸去!年轻人,下一站去!”萧雅顿时只觉扁舟有倾覆之危,接下来天旋地转,耳边生风呼啸,落入云雾团中。须臾烟消云散,居然已登上崖岸,岸边云松芊芊,竟已落至小玉峰顶,昆和洞面前。
这老丈人真是神器奥妙……由始至终,萧雅都未曾透露过他的目的地!可老丈人竟似是未卜先知。萧雅在小玉峰再次安然了下来。
有限期的等待与无止境的耗费不是一回事。岁月荏苒,韶光易逝。
看着八叶琼花从当年的一棵种苗,如今已经亭亭如盖。造化之功潜移默化真不知改变了多少人和事!有多少人忘事前端,有多少人初心未改!
细细算来,萧雅自离开小叶村已经六年。他也从一个无知懵懂的少年,有幸名列仙都,如今已长成朗朗俊年。论修为,虽只是启蒙阶段,却难掩年少积极向上的热情。
也许是日日勤勉不辍,或是经历人生变故风霜的缘故,萧雅少年初稚,面部线条却颇硬朗。腰细膀阔,把个萧骏才的衣服撑起来有模有样。头发随便往身后后一扎,荆钗藤挽,余长辄削割去,不自饰而觉修朗。
却说这一日无风无雨,高天无云,万籁俱寂。萧雅一如日常,修炼于琼花树下。盘坐间身枯寂如老树陈根,心观想己身如赤子,彩虹色于四周,真元盈于府内,真个如梦似真。修炼至于紧要之处,忽觉精神处突然塌陷,跌足陷入一片空蒙的云雾世界里。
这一跌足是一片以前从未到达过的境界,无形无我,仿佛无身。十分神奇的是,这世界并不止是可以看见,仿佛还能摸见,听见,闻见,同时又不知是谁在摸见,听见,闻见。觉识本在方寸之间,忽觉已延伸到眼界开外,奥妙无方。硬要譬喻,可比于身体在上古之真人提携之下,上窥紫府天庭,下游于幽都黄泉,遨游嬉戏于八方之内无有之中。
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其复。天之道也。不知是谁在低诉?
萧雅收功醒来,颇有有神明通达之感,精神上说不出的酣畅淋漓。他所不知道的是他其实已经突破了启蒙末阶。只隐隐有破阶之感,却又不敢相信。
萧雅略微听说过,若是修为突破了启蒙末阶进入筑基初阶就可以练习御剑飞行的本事。此时,萧雅自觉有所进步,不确定是否已经突破筑基的藩篱,只隐隐感觉心中通透,经脉抒发,同时只想要一试锋芒。
“有物浑成,先天地生。天一以清,地一以宁。剑本凡铁,有性而灵。神剑服膺,御剑飞行!”
萧雅默念着御剑诀,同时按照仙都派心诀所教授方法导引灵气,将之注入随身铁剑之中(道枢剑已被回收至藏剑阁)。足足花了大半个时辰方才练习顺畅,这时只见铁剑剧烈颤动,嗡鸣一声,如着了魔一般灼灼发光,直至不可逼视。萧雅眼泪不由夺眶而出,喜极而泣,灵力一泄,铁剑立刻泯然如凡。
萧雅收拾心情,良久才平心静气下来。再度念起御剑诀,灵力如水一般漫涌入剑身,这回铁剑发出巨大的亮光,剑身涨大了数倍有余,缓缓漂浮于空中。萧雅闭目数息,清理出私心杂念,双脚放上了剑身。站稳之后,屏一口气,眼望前方,双掌捏诀,心中无形之指指向远方,铁剑瞬间放出一阵耀眼的光焰,发出“嘭”地一声爆鸣声之后,带着萧雅飞向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