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的余辉，烧红了天边的云霞。残阳如血，平添几分凄艳。
赵错、徐廷锋顺着倭寇离去的行迹，转过几个山坳，登上了一道山梁，放眼四望，山下一条大河横杠，河面上看不到任何往来的船只。江这边，山峦绵延，树影婆娑，下山的道路快看不清了。如果打着火把追踪，一旦靠近则变成敌暗我明，只是徒增风险。
“不走了！”赵错喊住了前边的徐廷锋，道，“就在这休息一夜。”
徐廷锋皱了皱眉头，但知道他身上带伤，又追赶了这么些路，怕是多少有些吃不消了，但还是道：“再走一程，看看有什么发现。”
赵错望向天际，道：“你看这天都黑了，一路上还能找准倭寇走过的行迹吗？”
徐廷锋无奈的道：“也只能如此了。”
于是，在山的背面，找个平坦隐蔽的地方，清去杂草落叶，徐廷锋拾来干柴，燃起了篝火。篝火可以预防驱逐野兽，蛇虫鼠蚁之属。这个位置，倭寇只要不在近处看不到火光，而且给后来的人指明方向。
赵错站在高处放眼远望，山下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到。
回到篝火旁边，徐廷锋递过干粮和水囊，问道：“有发现什么？”
赵错摇头道：“没有。这时候，倭寇想必不敢轻易生火，就算生火，也会尽量遮挡住火光。”
“唉！”徐廷锋无奈的一声叹息，良久才道：“小兄弟，不知道曾在何时，老夫结怨于你，老夫能感到这怨气不是冲着我儿，而是结结实实冲我而来的。过往的事，也许是我的无意的过错，也许有着什么误会。现在只有你我二人，究竟什么缘由，尽管说出来。”
赵错张口，欲言又止，终究没有说话。
徐廷锋道：“既然你不愿提起，我也就不问了。无论怎么说，都得谢谢你！”
赵错转过身去，道：“我们之间没什么恩怨可言。”
徐廷锋缓缓道：“当日，如果不是你出手相救，犬子徐刚当真是废人一个了。练武之人对自己的身体最清楚不过，当时，我已经心力交瘁，归去之后怕是要大病一场。那酒里可是加了醉仙散，让我放下一切，这一睡两天两夜，这身子骨才没落下病根。”
赵错不耐烦的道：“这些事不提也罢。”
徐廷锋笑了笑道：“你这个人，口带刀子，心下却是不错。”
赵错不带理会于他。
徐廷锋倚在树旁，从脖子上摘下一块玉坠，在手中抚摸着，递到赵错面前。赵错迟疑着，没有伸手接过。这玉坠很是特别，似乎是从什么玉器上破碎下来的一块，未经修整，重新打孔做成的。自个自的道：“说个实在话。当初，一见到你的时候，我就有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很亲近，又很是疏远。这种感觉很奇怪，一直缠绕在我心里，挥之不去。今天，在茶寮里，你说我假仁假义，我当时心里没来由的就是一阵抽搐。”
说着，徐廷锋有一种感伤，继续道：“说个你不知道的事情，其实很多与我交往多年的人也都不知道。我还有一对儿女，是我另一位夫人所生，很是聪明乖巧。如果现在依然健在，那男孩现在也如你这般年纪了。”
赵错终于问道：“那他们现在呢？”眼神中带着的不是询问，更像是责问，好像已经知道结果。
徐廷锋凄然叹息，道：“我也不知道，这么多年没消息，多半是没了。”
“怎么回事？”
徐廷锋沉浸在回忆之中，缓缓道：“那一年，我那孩儿才八岁。我出了一趟远门，等我回来，才知道我元配夫人乘我不在，便将他们母子三个扫地出门了。”
赵错声音带着颤抖，质问道：“那，你就没有去找过他们吗？”
徐廷锋不觉眼眶湿润，道：“都是自己的孩儿，如何能不找？只是我回到家中，他们已经离开了三个月，我遍寻整个苏州再也没了他们的踪影，仿佛这世上就从没有他们母子三个。我那夫人心狠啊！人赶走了，将所有她们的东西，都付之一矩，却不肯给予分文，还把曾经偷偷接济过她们母子三个的家人给开了。当其时，又是寒冬腊月，叫他们怎么过活。”徐廷锋将玉坠压在胸口，道：“她们什么东西也没有给我留下。只有这块玉，是从我儿身上的玉佩，当时不知怎么摔碎的，一块掉在池塘里，后来清理池塘的时候无意间打捞上来的。总算，好歹留个念想。”
赵错背对着他，双肩微微颤动，偷偷抹去眼角的泪花。
徐廷锋长舒了一口气，道：“这些压在我心里将近二十年，从没对人说过。今天是不吐不快，让小兄弟你见笑了。小兄弟你怎么了？”
赵错赶紧往嘴里塞着干粮，含糊不清的道：“是我错怪你了……白天。”吃得太急，险些给唵着。
徐廷锋赶紧拿起水囊递过去，关切的道：“喝口水，不用吃得这么急。”
赵错接过水囊，抿了一口，艰难的将干粮咽了下去。
徐廷锋道：“说来，早先我还真不知道，原来你是东璧先生的高足。难怪接骨疗伤的技艺如此了得。”
赵错顺了口气，不以为意的道：“我不过学了老师的一点皮毛，实在不敢拿他老人家的名头出来显摆。”
“小兄弟过歉了！你这门技艺早已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呵呵……”赵错不置可否的干笑两声，虽脸上不动声色，心中难免几分受用。
徐廷锋有意无意的道：“对了，小兄弟你是怎么拜入东璧先生门下的？”
赵错沉吟一会，才道：“那年我还小，四处飘泊无依。说来可笑，那天我拣到一个布包，说来可笑，我就傻傻的拿着布包在那里守了半天，只为了失主找来能讨几个钢板的赏钱。终于，好不容易等到了他老人家急匆匆的回来认领，我见他为人和善，便向他讨个能管吃饭的活计。工钱多少我不在乎，只要管饱就行。没想到，他老人家当真就答应了，收我在他身边做个药童。我从未曾正式拜师入门，但如果没有遇到他，便没有今日的我。他于我实有再造之恩，今生不敢相忘。”
徐廷锋道：“那布包本来就是你顺走的？”
赵错不好意思的一笑置之，定定的看着徐廷锋，似乎早就知道他会有如此猜测，但既不点头承认，也不出声否认。
徐廷锋感叹道：“你这小子够狡猾的！当真好胆略！能人所不能！所谓医者治病容易，医心难！东璧先生能将你导入正途，实为一大幸事！”
……
用过干粮，左右无事，赵错回想着这两天相斗，临敌各种得失，揣摸着八卦五形拳的各种变招以及后手，不知觉的不时伸手比划。这是他长年形成的惯，没有明师，实战就是最好的师父，每次战斗过后，都会如此。不然，他也不可能有今天。
徐廷锋看了一会，道：“八卦五行拳，可练得怎样？”
赵错一愣，道：“还凑合吧。”
徐廷锋道：“这武功看似平常，但其中各种变化，如果没人指点，恐怕没有几年苦功夫难以完全揣摸透彻。“
赵错难得的点头道：“毕竟是你几十年的心血，其中精妙之处，确实难以体会入微。现在偶有所得，在你老面前班门弄斧，见笑了！”
徐廷锋道：“拳谱终究只是死物，哪怕标注再细，往往也是记一而漏二。现今左右无事，我便演示一番，你再看拳谱会大有助益。”
赵错难以致信，道：“当真？”
徐廷锋道：“拳谱既然已在你手中，何苦再藏着掖着？”
江湖中人对各自绝艺向来是敝帚自珍，绝不轻易示于外人。就算传于至亲弟子，也会有所保留，并设留种种关卡，不到最后一刻绝不倾囊相授。以至于多少绝技，因得不到真正的传承而从此失传。看徐廷锋样子不似作伪，分明就是全盘相授之意。
赵错心中不由得多了几分敬重之意，正容道：“那却之不恭了。”
徐廷锋在平地上摆开那架式，气沉丹田，一招一式的开始演练。为了让赵错领会更加清晰，特意放缓了速度。这一路拳法耍起来，拧裹钻翻间，圆转不滞，身随步动，掌随身变，步随掌转。周身一动则无有不动，拧旋走转似流水，上下翻动如骄龙。拳化五形，变幻莫测。有虎之刚猛，鹤之清而巧，龙之合刚化柔，蛇形气沉连绵，猴之快速轻灵，无不形神兼备。一套拳路，打完收招，也就不过一刻钟左右。
徐廷锋又将一招一式拆开，边演边讲。讲到同一招中，内力如何精妙运行，虎鹤龙蛇猴五形间如何变化，又有什么后招变化，这些实在不是拳谱中所能描述清楚的。
正所谓，师父带进门，修行看个人。徐廷锋这一番演练，让赵错许多朦胧，甚至没意识到的地方，豁然开朗，只差娴熟通达。至少，省却五年独自的摸索的功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