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贾篷矢又去了拆迁办，不是他主动来的，是被请来的。贾篷矢刚进院子就被小赵拉住了手。
您来啦，正等您呢，上次您的情况我都如实做了上报，领导也都核实了政策，我也帮忙查了一大堆资料，您知道，78年落实的政策，这得去档案局查，不过功夫不负有心人，档案我不光查出来了，我还特意请来了领导，专门负责您这事的。您看，我们唐主任迎出来了。
贾篷矢一抬头，看到了一个梳着分头，28-9岁的胖子站在自己跟前。他的手还没被小赵松开，又被唐主任拉了过去。
贾老先生，您好，你的情况我全清楚了，前些日子委屈您了。说实话，什么政策补政策的，在我这，无所谓，只要您搬走，钱多点少点都好商量。
贾篷矢看着唐主任，伸出舌头轻轻添了一下嘴唇，不说话。
可进到了办公室，当贾篷矢张嘴说第一句话的时候，口若悬河的唐主任和小赵都哑了口。
只见贾篷矢的手指飞快的敲击着计算器，如同弹着钢琴，而算出满意数字的时候，他把计算器往唐主任面前一推。
唐主任看着计算器上边一串阿拉伯数字。
唐主任长大了嘴巴说了一句，500万？
贾篷矢点点头说，没错，一分都不能少，我要现金。唐主任，糖衣我留下了，炮弹您留着，主任我见过不少，能办正经事的可不多，当初我记得有个革委会的主任就跟我说，这房子值钱，得归他，哎，这句话我就记了一辈子。您刚才说这房子得归您，可不一样的是，您愿意给钱。
不一样，还是不一样的，我们这是拆迁。
拆不拆是您的事，对我来说就是拿钱走人，房子一样是归您。不过您肯定跟那个主任不一样，你一看就是年轻有为，你一看也做的了主，你一看，更不会难为我这老头子。
唐主任听着贾篷矢不软不硬，绵中带针的话，迟疑了半天，只说了一句话。
您可真是见多识广。
那请主任再考虑考虑，我等您消息。
贾篷矢起身缓步走了，而小赵和唐主任没动身，相互看着。
贾篷矢走到门口的时候被一根绳子绊住了脚。他一回头，看到了绳子的另一端拴着一只大公鸡，大公鸡扑棱着翅膀乱叫着。贾篷矢一扭头，顺着绳子看见了身材高大，一脸横肉的男人。
贾篷矢被这一脸凶相吓住了。他偷偷的看着穿着灰布工装的大个子，尤其是那双眼睛，平静的眼睛，平静的有些让人害怕。
大个子看着贾篷矢不动，越是不动，贾篷矢越是觉得可怕。
对不起对不起，老了，眼神儿不济，差点踢着您的鸡。
贾篷矢看着绳子，又看了看男人的大手。
这是您的宠儿？……别致！
贾篷矢露出笑，男人也笑了，笑容像个孩子，单纯。
可就因为这一笑，男人暴露了。贾篷矢知道，这是个弱智，是个傻子，是个低能儿。
贾篷矢又开始欺软怕硬起来，又开始“作”。
他觉得自己刚才有失男子汉的气度，他想他应该、也完全可以在这个傻子面前拔个头筹。
这孩子，一笑还挺好看的，多大了？怎么没人领着你啊？养个鸡当宠物啊，呐，这不是我说你了，没有养个鸡牵着满街走的，好说也不好听啊，再说，走多了，这鸡掉膘啊，你看看你这，挺好的大公鸡，呦，有日子没睡觉了吧？看这俩眼凸凸着的，跟熬鹰似的，再看看毛，这一块一块的，什么样子啊。
男人不笑了，又板着脸，看着他。
贾篷矢也不说话了，他闹不清楚这大个子接下来要干什么，正尴尬的时候，唐主任出来了。
贾老先生，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500万现金，不是个小数目，转账行不行？
贾篷矢发现自己在一个傻子面前都没占半点上风，而这个救命稻草唐主任，正是自己扬眉吐气的好机会。
唐主任！我跟你讲，不要再多说了，500万！现金！少一分也不行。
是，是，可干嘛一定是现金呢？
踏实，我踏实，放银行里就是个数，靠不住，说不承认就不承认了，连钢镚都说不收就不收，存折更是说不认就不认，新闻不说了吗？几十年的存着就取不出来钱了，500万啊~取不出来怎么办？必须是现金。
贾篷矢说完，心中如释重负，扭头，梗着脖子走了。
高个子男人站在原地，愣愣的看着贾篷矢的背影，一言不发。而他身边却多了一抹红色。
一个女人的声音轻巧的说道，500万，卫家，你听见没有，还是现金。
女人扭头看着男人。
男人满是横肉的脸，再次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8
暖瓶厂的宿舍小区。十字街头东北角，一个霓虹招牌写着--镜花水月。
红裙子搭在暖气管子上，旁边还有一条白色的蕾丝内裤。淋浴间有个磨砂推拉门，水声从哗哗作响转成了滴答跳跃。
“唰”
推拉门开了，伸出一直手，拎起了那条内裤。
手非常白，手指修长，手背平滑，手腕纤细，手臂散发着香气。内裤被她的中指勾起，手腕向上灵巧的一转，内裤被攥在了手里。当秀发夺门而出的一瞬，内裤的蕾丝边已经整齐的贴在了她圆润的屁股上。
秀发又是一甩，白皙的肩膀和柔嫩的背，已经在逆光中散发出难以阻挡的诱惑，如同行军数月的士兵看到了一张天鹅绒被面儿的软床，想扑上去撒个娇。
只见她一扭身，披散的秀发间，藏着一张瓜子脸，明亮的双眼，含羞闭月，长长的睫毛，触人心弦。高挺而且尖尖的鼻子下边，有一双性感的唇。她点着脚尖，手撑着老式陶瓷面盆，对着一面镜子，认真的画上了口红。她又随手从一旁的衣柜里拽了条花裙子，一边提上肩膀的吊带，一边朝门口走。
她叫余悯菲，也是个贼，一个有私心的贼。
她是吕寿长的干女儿。
余悯菲从后门进了前厅。镜花水月的前厅。里边一边是红木搭的玻璃展柜，一边是半堂红木家具，条案和方桌。房间里摆满了各种生活日用品，手表电器，服装皮鞋，油画和进口自行车。吕寿长坐在方桌边看着报纸，不像是个老板，更像个居家的老头。而余悯菲进门，一边吹着头发一边看着玻璃柜自己刚刚摆进去的胖男人的金表，那块欧米茄碟飞。
赵三四真的去弄警察了？
哼，教训。
余悯菲扭头看了一眼了吕寿长，微微一笑，似乎讥讽着赵三四自大，又好像迎合着吕寿长的自大，可这一笑，也笑出了千般的妩媚。
您也是，拦他那一道干嘛？为了他还和那个警察打了个照面儿，我真得劝您一句，不值当的，别冒风险，您这岁数大了，多在家里看看电视。
吕寿长听了也是一笑，他这一笑，透出一股寒意。
你也觉得我老了？扛不起镜花水月这个家了？
余悯菲听了这话，一扭身，故意把脸一沉。
您这就是糟蹋我良心了，我也是，替您瞎操心，您爱怎么着怎么着吧。
“啪。”
吕寿长把报纸往桌上一撂，反倒吓了余悯菲一跳。
生气啦？我错了成了吧？
余悯菲把吹风机一关，羞愧又傲娇的绕着电线。
吕寿长观察着余悯菲，在确认了余悯菲没有挑衅的意思下，又露出笑，这次，笑里藏着得意。
成了，多大的人了。我知道，这家里就你操着心，还带着季卫家，不容易，我是老了，这个家迟早交给你。
您说什么呢？您当家！我不想操这个心，您吃什么，我做饭去。
小炒肉。
成。
多放辣子。
余悯菲进了后门，前门却又是一响。金佑程进来了。
吕寿长瞧着金佑程点头一笑，可金佑程却傲着，不理，跺着步，轻描淡写，不屑一顾的瞧着橱柜里的奢饰品名表，最终停步在那块金色欧米茄面前，他怀疑，那就是当时赵三四要切的那块表，可赵三四没切，是谁下的手？什么时候切的？他完全不知道，但他敢肯定，切这块表的人，当时就在现场。他在脑海里回放着当初每一个细节，赵三四一伙打掩护，跟进，做分包儿的准备，赵三四下手，吕寿长拦住，胖男人不知所措的表情，他们身边的行人，买菜的，推车的，吆喝的，吵架的，他不得要领，回过神，吕寿长已经用一张笑脸挡在了他的面前。
您喜欢什么？我送您了。
销赃啊？
金佑程径直走到放桌边上坐下，毫不客气的说：倒茶。
吕寿长陪着笑脸上了杯茶，借着缓缓升起的水雾偷看着金佑程。
金佑程目视前方，一脸威严，依旧透着一股高傲，一种审犯人，皇帝一般的目空一切。
金佑程喝了一口茶，撇了撇嘴，把嘴边的茶叶用力的吐进茶杯。
这些都是偷来的？金佑程不慌不忙的问。
哈，您可真会开玩笑，我这每件东西都有票，有执照。吕寿长不慌不忙的说。
办个个体户的照就不是贼了？
您要是拿我当个朋友，我欢迎你来，和气生财，可您要是找茬，我可叫警察了！
吕寿长不大的眼睛一瞪。
金佑程依旧不屑一顾。
好啊，110，我替你播？
金佑程掏出手机，在手里掂量着，眼中写满了挑衅，看着吕寿长。
吕寿长顿了一下，又笑了。
哎呦，我可真是老糊涂了，您不就坐在我跟前儿吗？
金佑程看吕寿长服软了，也稍微放下了点架子。
我问你，你这还有什么人？
一闺女，一儿子。
儿女双全啊？亲的？
不是，儿子过继的，傻子，闺女捡的，伺候我们做饭。以后我死了，我那傻小子也有个人照顾着。
教育孩子，可得身正。
他也40了，21岁过继给我的，不声不响的，我可不爱说教，跟您不一样。
金佑程听着这话里有话，故意不理会。
赵三四，跟你什么关系？
谁？
金佑程冷不丁问了一句，可吕寿长毫不思索，天衣无缝的答上了，一个“谁”。金佑程反而觉得奇怪，毕竟答的太快了。
此刻，他断定，赵三四和吕寿长认识，而且就是一伙的。可他不想打草惊蛇，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问。
哦，没事，就是上次你拦的那小子，圈了。
唉，都是不知深浅的东西，手艺不精偏要显世。
要说你这一辈子也是坎坷啊。
嗨……谁不是呢，您不是也不容易。要说咱们这一代，谁容易啊？旧社会我是没赶上，可好时候咱一样没赶上啊，不说了，都过去的事喽。
吕寿长低头泡茶，不经意间抬眼瞟了下金佑程，透着警惕。
话不是这个理儿，不一样有考学的，下海的吗，还是个人本事，不能什么都怪国家，说到头都是怪自己。
吕寿长不说话，也搭不上话，眼睛看着远处，透过了玻璃，看过了对面裸露的工厂宿舍特有的管道，又好像透视过一栋栋住宅楼，看穿了整个城市，看穿了海洋和天空，最终他找到了自己，那个年轻的，梳着当年少有的披肩发的背影，那个背影回身，看着现在坐在椅子上的自己，一笑，转身远去了。
吕寿长沉浸了，他不想看到过去的自己，他也曾经认为自己很帅，很英雄，可现在，他也觉得自己当初很傻，他几次看到那个背影，几次想叫住他，但几次都知道无济于事，只能看着他走远。
中苏铁路的事，你知道多少？
金佑程直奔主题
不知道。
吕寿长表情一下变得严肃了，甚至有些愤怒。
一点传闻都不知道？一条线上混的？
不知道！我还就纳闷了，是，我是个偷钱包的，可不是伤天害理的人，当年你们就盘问个没完，20年了，还问！你要想知道什么回去查笔录去，该交代的我都交代了！
你什么态度！
你说我什么态度？干嘛？还要打我啊？
金佑程一愣，脑袋里瞬间回忆起当年用皮带抽打吕寿长脚心的画面。他看着吕寿长，不说话了。
饭好了，我上班去了！
余悯菲隔着门帘喊了一声，故意不露脸，从后门走了，只留下一声门响。
吕寿长看着金佑程，起身去门帘里端出一盘小炒肉，肉上散落着辣椒籽，油汪汪的。
吕寿长把小炒肉往八仙桌上一放，
一起吃？
回头我再来。
金佑程看都不再看吕寿长，起身就走。吕寿长看着他出门，堵着气把筷子往桌上一丢。
门外的金佑程皱着眉头闭眼站了1秒，环顾周围，又走向了自己破旧的自行车，而他身后的镜花雪月里传出了苏联歌曲《这里的黎明静悄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