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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部分

二十七

学校快要开学的时候,权虎和姐姐的案子也开庭宣判了。姐姐犯包庇罪,判处有期徒刑五年;冯伍犯窝藏罪,私藏枪支弹药罪,并处有期徒刑九年;权虎犯串谋杀人罪,买卖和私藏枪支弹药罪,窝藏罪,合并判处无期徒刑。

那一阵保良忙于联系落实雷雷上学的事情,但每次庭审还是会去旁听。姐姐被判后从看守所转押到监狱,在狱中给保良来过一封信,信是寄到“东富大酒店”的,信中要求保良给她寄些钱去,还说她的身体如何糟糕。保良马上给她寄了五百块钱,他知道寄多了在监狱里也花不了的。他同时还给监狱写了一封信,要求狱方批准他前往探望姐姐。

雷雷终于上学了。

雷雷的学校离保良的住处和单位都不太远,上学前保良带着雷雷在三点之间多次往返,好让雷雷尽量熟悉路线。上学后的雷雷已经能够自己回家,或者在路过“东富大酒店”时到酒店职工出入口等候保良下班,然后和他一起走回家去。

保良和雷雷的生活,进入了新的阶段。每天早上,两人一起起床,一起洗脸刷牙,一起准备早饭——上学后的雷雷应当有所成长,所以保良开始教他干些家务——雷雷不仅学会了使用煤气,厨房从此不用再锁,而且,他还得到了一把家门的钥匙,他们每次走出家门时保良都让雷雷动手锁门。孩子的动手能力需要点滴培养,而动手能力的培养又可大大启发智慧。所以凡雷雷能动手的事保良都要他动手去做,动手也可以养成劳动的乐趣和服务的精神。

锁好家门之后他们并肩下楼,一路走到“东富大酒店”的街口才告别分手,保良上班,雷雷往学校的方向继续前行。中午雷雷就在学校里吃学校准备的学生餐,保良也不用天天冲刺般地赶回家里热饭了,他终于可以安心地坐在职工食堂的椅子上,和同事一起有说有笑,享用一顿从容不迫的午饭。“享用”这个字眼对保良来说,并不夸张,恰如其分。

因为有了菲菲给的一千块钱,也因为“骆驼祥子”这份额外的工作,保良在交完雷雷的学杂费用、中午的学生餐费、上学应用的所有配备的费用之后,钱包里还余几百元钱可供机动。他从中拿了两百块钱,去分局还给夏萱。夏萱当初在他行乞被收容时给了他二百元钱,他当时就下决心一定还她。

他想,他今后一旦攒够了钱数,一定要向过去承诺的那样,把菲菲的钱全部还上。如果说,他偿还夏萱的钱是因为内心对夏萱始终若有的那份崇敬和感激,那么他偿还菲菲的钱则是因为他不想欠着菲菲。菲菲的钱是卖身的钱,用这种钱让人难以安心。

还有,他暗暗发誓,他以后一定要还掉张楠的钱。

想到张楠保良的心情总要陷入伤感,已经成了难以克服的一个“条件反射”。想到张楠他就不能不想起他们在一起的每个幸福时刻,那些记忆仍然保留着锋利的刀刃,让他的思绪稍一触及就会疼痛流血……

保良去了分局,去找了夏萱。

他和夏萱的见面,就在分局的食堂里边。

不是开饭的钟点,食堂里没有声音,这给保良带来一种异样的心情,有点紧张,也有点激动。而夏萱和他显然不同,她用她一向特有的平静,用一种事务性的表情,接受了保良的好意,拒绝了保良的偿付。

“我不记得我借钱给你,”她说,“我不记得了。”

保良把那两百元放在桌上,他说:“那天我在地下通道,碰上你们和派出所一起清查。后来在派出所你们把我放了,你给了我两百块钱,我当时……我当时连声谢谢都忘记说了。”

夏萱淡淡一笑,反问一声:“我们为什么把你带到派出所去了?”

保良愣了半天,不知夏萱是不是真的忘了,他说:“因为我乞讨。”

夏萱说:“既然你是乞讨,那我给你的二百块钱,就是施舍,施舍是不需要还的。”

保良低了头,并没有收回放在桌上的钞票,他说:“也许你不愿意承认,可我一直把你当成……当成是我的同学,我的校友,你可能不愿意承认……”

夏萱打断保良:“我没不愿意承认,你是公安学院的学生,我知道的,我为什么不承认呢。”

“因为我是被学院开除的,因为我犯过很多错误,有我这样一个校友,你也许觉得耻辱。”

夏萱沉默了一会儿,不知为什么,只说了一句:“你现在不是挺好的吗。”然后把话题岔开,“你姐姐的判决已经下来了,你知道吗?”

保良点头:“知道了,我前两天给她寄了点钱去。”

夏萱问:“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吗?”

保良想了一下,想不出什么,他说:“没有。”

夏萱说:“以后你有什么难事,需要我帮忙的话,就来找我。”

保良不知道夏萱是在表达一种由衷的友情,还是一种常规的客套,抑或是希望见面到此结束。但无论如何,他站了起来,向夏萱说了告别的话。

“谢谢你,”他说,“如果你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帮忙的话,也请尽管找我,我一定尽力而为。”

夏萱也站起来了,笑了一下,但很节制,她说:“我又不去你们酒店消费,你能帮我什么忙啊。”

保良想了一下,说:“我现在,是个体力劳动者了,有需要出力气的活儿,我都能干。”

夏萱很认真地接话:“不用出力气活儿,你能办吗?”

保良马上回答:“当然能啦,你说吧,我一定能办。”

“把这两百块钱拿回去。”夏萱说,“过去的事情别总放在心里,你已经有了新的生活,每一种生活都能找到幸福的感觉。我真心地祝愿你,能找到那种感觉。”

周三,保良接到了女子监狱寄来的通知,通知他在本周的周日,可以前往监狱,探视他的姐姐。

周日,保良和雷雷早早起床,天没大亮就走出家门,提着为姐姐买好的食物和用品,向公共汽车的车站走去。

女子监狱设在省城附近的一个镇郊,清晨出发,乘公交车和长途车在途中辗转,上午九点就能到达那个无名的小镇。那一天从全省各地赶来探视的犯人亲属相当不少,青年壮年,老弱妇孺,全都拿着刚刚领到的探视证,排在监狱巨大的铁门前面。

上午十点,保良和雷雷随着第二批会见的亲属被民警带进铁门,鱼贯进入会见大厅,肃静地坐在一面玻璃隔墙的一侧,等着自己的亲人出来。五分钟后,犯人们从隔墙的另一侧被带进来了,保良和雷雷竖起脖子紧张地张望,在列队而进的女犯当中,竟然没有找到雷雷的母亲。当进入大厅的女犯全都依序坐定,面对自己的亲人用通话机开始交谈以后,保良才看见一位女警扶着面色苍白的姐姐,从门外蹒跚地走了进来。

雷雷没有遵守和保良事前的约定,眼泪“哗哗”地哭起来了。保良本想忍住不哭来着,但看到姐姐病入膏盲的样子,看到姐姐顷刻哭歪的面孔,他的眼圈立刻红了起来。他听着雷雷用通话机叫着妈妈,看见姐姐边哭边叫雷雷,他听不见姐姐说了什么,但从她脸上的表情可以想到,日复一日的与世隔绝,日甚一日的疾病磨损,姐姐乍一见到她亲爱的儿子,那是怎样一种肝肠寸断的心情。

那次会见只有二十分钟,大部分时间由雷雷占用,保良和姐姐说话时注意到姐姐的目光,在他的左耳的耳垂停留了很久。那里有母亲留下的一只耳环,那只耳环一直是母亲和儿女之间彼此相思的念物。

姐姐的声音虚弱,先问保良雷雷听话不听话,说雷雷要是真不听话你该打就打,别惯他宠他。然后,姐姐又问保良能不能去求求父亲,让父亲替她去求求公安厅司法厅的头头,让她尽早出去,求父亲可怜她现在一身是病。保良含混地点头,答应姐姐去找父亲尽量说情。他没有告诉姐姐,他和父亲因为雷雷,因为陆权两家的前仇旧恨,已经中断来往,他不想让姐姐感到绝望。当一个人的肉体受到束缚的时候,内心残留的希望也许是生活下去的最后支柱。

会见结束的时间到了,犯人们听到民警的命令,纷纷站起身来。姐姐仍然由一位女警扶着,一步一挪地走在最后。

保良和雷雷从另一侧走出会见厅时,有民警高声在问:“谁是陆保珍的亲属,谁是陆保珍的亲属?”

保良不知出了什么事情,连忙出声答应:“我是。”

民警说:“你过来一下。”

保良便拉着雷雷,尾随那位民警走进旁边的一间屋子。在那间屋里,一男一女两位民警让保良和雷雷坐了下来,由女的开口,第一句先问保良:

“你是陆保珍什么人呀?”

“我是她弟弟。”

“你叫什么?”

“陆保良。”

“这小孩是陆保珍的儿子吧?”

“对,他叫权雷。”

保良表面镇定,心里紧张,他抓住那位女狱警低头在小本上记录的间隙,**去问道:“我姐,我姐在这儿有什么问题吗?”

“你姐姐进来已经一个多月了,”那位年长的女警说道,“进来后我们发现她的身体不好,经过监狱医院和省监狱局医院检查,诊断她患有多种疾病,特别是风湿病,比较严重,基本上已经丧失了劳动能力,生活自理也很困难。按照有关法律规定,我们考虑让她保外就医。根据我们掌握的情况,你姐姐除了她这个未成年的儿子之外,现在外面还有你和你父亲两位亲属,你回去和你父亲讲一下,家里也准备一下,等过两天这件事上面一批下来,我们会立即通知你们,把她接出去保外就医。”

保良怔了半天,因为他实在不敢相信,姐姐居然这么快就能走出监狱的大墙,和他,和她的儿子雷雷,重新团聚在一起。他想到姐姐大概从来没在省城生活过,这么多年跟着权虎颠沛流离,生活不能安定,感情若即若离,如果能够去省城和他们一起安定地住下,好好治病,好好静养,又何尝不是一种幸福。保良看着两位狱警严肃的面孔,相信狱中无戏言,可他嘴里还是习惯性地发出一声疑问:

“保外就医?”

姐姐保外就医的手续,办得似乎并不顺利。保良从那次探视回到省城的两周之后,才有一位狱警找到他的单位,和他取得联系。

保良是在酒店保安部的办公室里见到那个狱警的,是个男的,不是上次在女子监狱见过的那人。他们谈话时,保安部的头头也在座旁听。那位狱警首先通报姓名,说他姓丁,随即向保良问道:“你就是陆保良吧?”

保良马上急切地点头:“是,保外就医的事批下来了?”

那民警愣了一下,居然反问:“保外就医,谁要保外就医?”

保良说:“哎,上次我去探视我姐,不是你们告诉我我姐可以保外就医吗。”

民警似乎听明白了,说:“啊,我不是女子监狱的,我是青平山监狱的。权虎是你什么人?”

保良愣住了,半天才说:“啊,权,权虎?权虎是……是我姐夫吧。”

民警说:“权虎现在在青平山监狱服刑你知道吧,他就在我们那个监区。他入狱以后情绪很不稳定,我们还在做工作。权虎的父母都不在了,家里没什么人了。他的妻子,也就是你的姐姐,也押在女子监狱服刑,所以权虎一直没有亲人探视,也没有亲人给他送衣物和零用钱来,这对他的改造情绪非常不利。前些天他向我们提出想见见他的儿子,他的儿子现在在你这里吧,啊?”

保良大概猜到是怎么回事了,他迟疑了一下,不得不答:“啊?啊……是。”

“你看你什么时候有空,是不是带孩子去看一看他。”

保良再次迟疑,没有马上回应。民警晓之以理:“权虎虽然犯了罪,但我们还是要尊重他的基本权利,他还是他儿子的父亲,他还有权利见到他的儿子。用父子亲情做做工作,也有利于我们软化他的反改造情绪,所以这件事希望你能积极配合……”

在民警滔滔不绝地论述之时,保良已经想好了他的态度。

“不行,孩子太小了,思想还很脆弱,我现在不想让他老是生活在他父亲的阴影里,说白了我希望他能慢慢把他父亲忘掉。他父亲判了无期徒刑,反正这辈子也不可能和雷雷生活在一起了,他要是真爱孩子,就应该为孩子着想。孩子现在生活得很好,他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情不能再受干扰。”

民警并不放弃,他也许早就料到保良的这个立场,所以继续动员保良:“孩子是小,但总有一天要长大的……”

保良打断民警:“那就等他长大以后再说吧,长大以后他要不要去看他的这个父亲,他自己决定。”

民警让保良顶得噎了片刻,不由放慢了语气:“我知道你现在……你现在算是孩子的监护人吧,可你也要替孩子想想,他现在是和你生活在一起,可他和你在一起才几个月的时间,而他和他父亲在一起生活了六年,而且毕竟有血缘关系。你不能保证他心里不想他父亲,你不能肯定他对他父亲没有感情。孩子的心理我们大人常常摸不透的,他失去父母心里肯定非常伤心,只不过他在你的面前,可能有意压抑这种心情。”

民警的话让保良的态度开始动摇,但依然嘴硬,而他的嘴硬,实际上已经迹近一种自我辩护:“孩子没有压抑呀,他现在生活、上学都很好,我没有给他压抑……”

民警不急不迫,继续下去:“我跟你说小伙子,就你这岁数,你的人生经验还不行呢,小孩的心情你真不一定了解。我七岁的时候父母离婚了,我跟我父亲一起生活,我父亲总在我面前骂我母亲,他当然希望我跟他同样,憎恨我的母亲。我那时候就压抑自己,有时候也随着我爸骂我妈,这样家里的气氛就会好些,就不用和我爸发生矛盾,可我心里确实很压抑,因为我……我确实想念我的母亲。”

保良不说话了。

保安部的头头也从旁劝他:“陆保良,我看人家民警说的有道理。孩子想父亲这是人之常情,是孩子的天性啊。你现在虽然是孩子的监护人,可也要尊重孩子的权利。”

民警显然意识到保良退却在即,于是趁热打铁地说:“而且孩子总有一天要长大的,等他有了独立思考的能力,或者说,有了独立行为的能力,他肯定会想到他的父亲。如果他以后知道他父亲当初想见他但是见不到他,他肯定会伤心,甚至,会对你产生怨恨。”

民警的威胁恫吓非常婉转,因而也就巧妙地消弭了刺耳的感觉。保良走出保安部时一脸郁闷,心里非常别扭,非常抵触,却又知道自己理亏。

青平山监狱与女子监狱处在省城的一南一北,方向相反,却同样偏僻,同样荒凉。

据说青平山监狱是全省设施最为先进的一座监狱,专押重刑犯的,亲属会见室果然比女子监狱讲究多了。这一天不是囚犯亲属探视的日子,保良带着雷雷风尘仆仆赶到青平山时,时辰已近中午,偌大的会见厅里,只有保良和雷雷两个探视者,隔着宽大的玻璃,面对着孤零零坐在那一面的犯**虎。

权虎见到雷雷,泪流满面啊。他的脸上除了痛苦的抽泣,几乎看不见他和雷雷说了什么。雷雷也掉了眼泪,但比他父亲冷静多了,他按照保良前一天晚上教的,告诉父亲他现在生活很好,让父亲安心服刑。这些话也是那位狱警教给保良的。保良教雷雷时雷雷还问保良什么叫服刑来着。保良说服刑就是在监狱里生活。保良还对雷雷说:

“监狱的生活也挺好的,在里边可以上学,可以打球,可以下棋,可以演节目,还可以看电视,只是不能出来。但里边也有商店,商店里的东西和外面一样,想买什么就买什么。”

保良这次到青平山来,给权虎带了三百元钱,以雷雷的名义交给了管教干部。权虎本来已经止住了哭泣,听雷雷说他给爸爸带钱来了,又一次泣不成声。保良隔着玻璃看他哽咽着和雷雷说话,说的什么听不见的。他说,雷雷听,听一阵就点一下头。保良远远地站在雷雷身后,心里胡乱猜测着父子交谈的内容。

这次单独会见,是受警察之邀而来,时间因此放得比较宽松。权虎和雷雷谈了二十分钟,又让雷雷叫保良过去,表示和保良有话要说。雷雷脸上拖着两行泪痕回头,叫舅舅过去,保良就过去了,坐下来接了通话机的话筒。

他此时面对的,是他的姐夫,是雷雷的生父,是他的仇人,是把他一家拆散揉碎折腾得死去活来的祸首。在权虎眼中,他无疑也是同样,是妻子的弟弟,是儿子的舅舅,是仇人的后代,是杀死挚友并带着警察把他绳之以法让他终生为囚的不共戴天的死敌!

但现在,他是他儿子的监护人,扶养者,他将和他的儿子,长久地共同生活……

保良坐在权虎的对面,把话筒贴在耳边,他和权虎彼此对视,他并不打算首先开口。他猜不出权虎一动不动的赤红的眼睛,究竟是冰冷还是灼热。

“保良……”

权虎哭哑的嗓子备显苍老,但保良仍然从那似曾相识的音节中,听到十多年前权虎第一次到他家来找姐姐的时候,叫他名字的那份亲熟,那亲熟的感觉让保良猝然不知如何回应,是该叫他一声姐夫还是直呼其名。

保良支吾了一下,张了嘴却没叫出声音。他尚未来得及露出尴尬,权虎的态度已经让他吃惊。

权虎说:“谢谢你。”

权虎的第一句话,就是向保良表示感谢,保良不知道这一声简简单单的谢字,在权陆两家十年恩仇尘埃落定的今天,是否意味是相逢一笑,干戈化玉帛?

但权虎的脸上,并无一丝笑容,他的声音,通过有线话筒的传导,多少有些失真。以至他的眼神和话语,包括刚才那声谢谢,都随之真伪难辨,虚实不清。

“雷雷就托给你了,你是他的亲舅舅,他的血管里,也流着你们陆家的血。我相信你会对他好的。现在我只求你一件事,我希望你能答应。”

保良浑身血液加速,从他九岁开始直到现在,这十多年来几乎所有爱恨,所有欢乐悲伤,所有必须铭记于心的历史时刻,都在此时此间,从朦胧的眼前,无序地涌过。他突然发觉自己已经成熟老练,已经是一个经风历雨的沉稳的壮年。

他对权虎说道:“什么事,你说吧。”

“你别让雷雷忘了……他还有个爸爸。”

这个要求如此简单,如此合乎自然,甚至,如此令人可怜。但这个要求对保良来说,对他今后的生活来说,可以料想,将会带来多大的麻烦。

但这个要求保良无法拒绝,他冲权虎点了一下头,对他说道:“我会的,我会带你的儿子雷雷,定期过来看你。如果你今后在这儿生活上有什么困难,你儿子雷雷会帮助你的。”

权虎也点了一下头,脸上露出了感激的笑容,眼里淌下了感动的泪水。保良看得出的,那笑容是真的,那眼泪也是真的。

“谢谢你……”权虎的哽咽,也是真的,“我这一辈子,都会谢谢你的……”

他这一辈子,都将在这个高墙电网的牢狱中渡过,从现在的年轻精壮,一直到将来白发苍苍。他这一辈子,如果还会有人一直爱他,并且让这份爱陪伴他到老到死,那么这份爱只能出自一个人的心里,那就是雷雷。

保良平静地说:“你不用谢,因为他是你的儿子。”

从青平山回来的第一个雨天,大概也是这一年当中的最后一个雨天,保良接到了省女子监狱的正式通知,他的姐姐已获准离开监狱,保外就医。

保良冒雨独自去了他曾经去过的那个小镇,在位于镇西的女子监狱的铁门之外,迎接步履艰难的姐姐出来。姐姐身上穿的衣服,就是保良从涪水姐姐家中取来送到看守所的那件秋装外套。季节已是秋末冬初,姐姐的外套里面,虽然套了好几件外衣内衣,但秋风秋雨的阴潮,还是让姐姐瑟瑟发抖,也将她的病状凸现无遗。

在回省城的公共汽车上,保良始终把姐姐搂在怀里,从他十四岁以后,他和姐姐还从来没有这样相依相亲。他知道在这条秋雨泥泞的路上,姐姐一定需要他胸前的灼热,一定需要他有力的臂膀。

车到省城时姐姐睡着了。

保良推醒姐姐,扶她下车。

保良看到,姐姐醒后双目呆滞,举步蹒跚。

姐姐是被保良背回家的,保良一只手还要拎着姐姐带出监狱的一包衣物,他背着姐姐走在他住地的派出所登记后回家的路上,已经有些体力不支,因此他不得不在往八楼爬的时候,中途休息了两次。而姐姐似乎对这幢她将在此将养的楼房,甚至对这座与监狱天壤有别的城市,都缺乏应有的兴奋与好奇。

傍晚,雷雷回来了。他自己用钥匙开门,一进门先进厨房,给正在做饭的保良看老师批在他作业本上的评语。当然,那是夸奖的评语。保良看后也夸奖了雷雷几句,然后揽着雷雷的肩膀一起走出厨房,走进卧室。于是,雷雷在卧室的床上,看见了他的母亲。

雷雷并不知道母亲今天回家。

和保良预想的情形不同,雷雷与床上的母亲只是彼此呆呆地对视,并没有互相扑向对方抱头痛哭。保良推推雷雷的后背:“雷雷,你不认识妈妈啦?”雷雷没动,他也许对床上躺着的这个女人,真的感到陌生。

保良也感到陌生,姐姐在他十四岁离家出走那年,有多么青春美貌。多年以后,保良第一次在涪水重新见到的姐姐,竟是那样虚弱苍老,而现在床上躺着的姐姐,只剩了一副枯萎的躯壳,一张蜡黄的面皮,一口游丝般的气息,一双虽然睁着但了无光泽的眼眸。

“雷雷……”

姐姐的嘴唇微微开合,发出似有似无的一缕气喘,然后她伸出一只手来,想让她的儿子近前。

保良推着雷雷的双肩,让他靠近自己的母亲。雷雷听话地让母亲拉住手臂,在保良的催促下叫了一声“妈妈”,叫完之后,雷雷没哭。

也许他是被母亲的样子惊吓住了,这与他印象中的母亲极为不同。也许他还没有完全适应家里的床上,忽然多了一个如此难看的面容。

姐姐也同样没有流泪,她的眼睛看去已彻底干涸,脸上倒是挂出了一丝难得的笑容,笑得非常疲惫,非常凄凉。

第二天保良请了假带姐姐去了医院,医生诊断姐姐确实患有多种疾病——严重贫血,内分泌失调,心率不齐……最严重的还是风湿。和上次在涪水看病一样,医生要求病人住院治疗,但保良一问大致的费用,只好取了些药,背着姐姐又回来了。

第二天保良上班,分别找了酒店工会和人事部的相关领导,说了姐姐的情况,问单位有无政策可以给些困难补助或者预支工资,以后按月分摊倒扣。他得到的答复都是不痛不痒的官话——政策暂时没有,但你这情况,我们可以向上面汇报,上面要是研究出什么意见,我们尽快向你转达……

保良思来想去,无可奈何。他在夜市广场的那份工作,因为天气冷了,夜市管理处已经告知他做到月底即停,等到来年春天再说。但看来他已经等不到月底,姐姐病在床上,雷雷年纪又小,饮食起居都要照顾,他如果继续去做那份活体雕塑的兼职,不仅时间,而且体力,都难以兼顾。想到下午保良再次请假,他先给夜市管理处打了电话,说明自己现在的难处,请求准许从今天开始不再上工。管理处的人也理解他的困难,确实属于事起突然,对他未按合同规定提前一周请辞,表示不会追究,还表示来年春天他要是对这份工作还有兴趣的话可以再和他们联系,态度诚恳而又宽容。

打完这个电话,保良拨通了刘存亮的手机。

也许刘存亮这一阵学做生意真的修炼了头脑,保良刚刚叹息两句他就先发制人唱开了苦经,说有一批服装砸在手里,要不赶紧周转出去,他只有去找根绳子再去找一棵歪脖树了。他居然还求保良替他找找关系看看谁有兴趣接下这批货来,价钱好说。他说:

“保良你在‘东富大酒店’工作肯定认识不少来来往往的有钱客人,你一定帮我打听打听,一定帮我打听打听……”

保良无言以对,搞不清刘存亮是真的面临生死存亡,还是一种巧妙的推托。

挂了刘存亮的电话,保良又拨打李臣的手机。他这些年认识的同学同事,关系虽然都好,但没有私人往来,伸手借钱这种事情,只有从小磕过头的兄弟之间,才不显得冒昧滑稽。

李臣在电话里像是刚醒,旁边还有一个女人在问:“谁的电话?”李臣先答一句:“我弟!”才和保良寒暄。保良不多啰嗦,开宗明义:“李臣,你能借我一点钱吗,我实在没办法了,我想救我姐一命!”

李臣先问了保良姐姐的情况,然后表示万分同情,接下来他说了他的苦衷:“不是我见死不救兄弟,上次彩票挣的那笔钱我爸爸开餐馆全都用了,结果餐馆是开了可是光赔不赚,要不我怎么又回来找工作呢。工作到现在还没找到,我手头的钱也花光了。保良我这人和刘存亮不一样你都知道,我行就行不行就不行爽爽快快……”

保良其实也知道自己病急乱投医,也知道兄弟各自谋生,借钱这事万难开口,开口也是白开。而且谁都了解他日常的那点收入,借了钱不偷不抢拿什么来还?所以难怪兄弟们王顾左右,乱找借口。

挂了李臣的电话,保良呆愣了半天,忽然拔脚就走。

保良走上了大街,搭上了出城的公共汽车。

保良以前来到武警的这个训练基地,不是春天就是夏天,山垄上万木皆绿,水田里映着白云,晴天时也有片片浮雾在山脊间缓缓移动,从车窗远远望去,眼里总是一派生机。

但此番再来这里,已是深秋叶黄的时节,梯田里干涸无物,山野间寒气逼人。基地门口站岗的士兵换了秋装也换了生人,盘问保良半天也没让进。电话打进去很久,才从里面出来一位军官,那军官倒还记起保良,还能热情寒暄,问明保良来意,才告知保良他的父亲早已搬走,早就不在这里了。

“冬天快到了,山里太冷,老年人住在这里不适宜啦。”军官操着上海口音埋怨保良,“你应该先打个电话过来问问,这么远的路不要白跑嘛。”

保良的心和山里的风一样冷,他吸着气问:“我父亲……您知道他到哪里去了?”

“这个不晓得,省公安厅老干处跟我们打了一个招呼,他就搬走了,那天好像是有人过来帮他搬走的。”

保良愣愣地:“老干处?”

保良此行的路上,预想了很多结局。父亲是不准他再来的,但他又来了。他是来求父亲挽救姐姐,姐姐毕竟还姓陆,她病到这个地步,做为父亲应当救她,应当给她一条生路。他想父亲会拒绝吗?过去的仇恨,难道会把人心变得像铁一样坚硬?

保良更愿意相信,父亲终会伸出援手。父亲一生个性强硬,如果你强势相逼,他必然以牙还牙,如果你弱势相求,甚至临死呼救,他一定会施以怜悯,尽到责任。

成败保良都已想过,惟独没想到的是,父亲已经走了。

回城的路上,天黑了下来,出了山换车进城变得比较艰难。来时乘座的那路公交车天黑后就见不到了。保良便拦了一辆私营的小公共汽车,车上又挤又脏,而且比国营的公交车要贵。

上了这辆车走没多远,就在一个路口被几个穿制服的公路稽查拦住。稽查人员上车一看,马上抄了这辆车的牌子。保良听司机跟他们争来吵去辩了半天,才知道这次查的就是超载。

这辆车确实超载。

车被抄了牌子,又开票罚款,肯定是不能继续往前开了。稽查们罚完钱后说你们要开也可以,三分之一的乘客必须下来。司机一脸气恼,把车停在路边,说什么也不开了,乘客有求的有骂的,司机一概充耳不闻。保良心急如焚,不知姐姐和雷雷在家饿着肚子见不到他该是怎样的情景。公路上又有车子路过,有乘客跑过去扬手拦车。保良找售票员要求退回车钱,售票员开始不退,后又说只退三分之一,保良和他各说各理,直至争吵起来。那司机正有一腔无名火无处发散,上来揪住保良粗口骂街,保良这些天聚积心中的所有焦灼,也突然找到了一个发泄的出口,在对方恃众拉拉扯扯你推我搡之际,保良控制不住手上用力,将那司机和售票员抡倒在地。车上的乘客中有司机的几个熟人,上来劝架并责问保良。司机从地上爬起来疯狂反扑,保良被劝偏架的人拉着难施拳脚,脸上徒挨几下,鼻血流了一嘴。他奋力甩开那几个乘客,和司机售票员打成一团,在混战中保良知道对方至少有三个人上了手,他无论身后挨了多少拳脚,只把攻击的目标对准那个司机。他的各个击破的战术很快奏效,那司机终于被他打得滚在路边。打倒司机后保良又集中全力回身打那个售票员,那小子年龄和保良差不多少,但瘦弱力小,招架几下便落荒而逃,他一逃其他人也都且战且退。保良身上和脸上沾满灰土鲜血,从伤势看似乎最重,从结局看则大获全胜。

尚未走远的稽查人员呼来了110警车,把打架的和愿意作证的全都拉上车子,拉到了附近的一个派出所里处理问题。询问当事人和证人得出的结论,是保良寻衅滋事好勇斗狠。民警来找保良谈话,说:“这事你是主要责任,你是愿意赔人家医药费损失费调解解决啊,还是愿意拘留十五天罚款处理啊?”

保良昂着头说:“我都不愿意!”

警察被顶得直吸气:“嘿!”

保良要求给省公安厅老干处打个电话,民警恼了:“你别找人,找人没用!你认识省公安厅的是不是?没用!有本事你找公安部长给我们这儿打个电话,我接了电话,我告诉你,我也放不了人!”

保良说:“我不是让他们过来捞我,我是让他们上我家去,我家有一个下不了床的病人还有一个七岁的孩子没人管,我有多大错不能让他们饿死病死!”

这话把警察说愣了。

为了避免麻烦,警察在问清保良的情况之后,又查验了他的身份证件,登记了他的单位地址和家庭住址,就先把保良放了。

保良在公路上走了一个小时才拦到了另一辆小公共汽车,几乎所有的车子看见保良脸上的血迹都不敢停车搭载。他回到家往八楼爬时坐在楼梯上休息了两次,每次只要一坐下就再也不想起来。

用钥匙打开家门前保良下意识地抬腕看表,才想起手表在打架时不知飞落到哪里去了。其实他不用看表也知道此时已近**,他进门看见卧室里亮着灯心就放了一半。他跌跌撞撞冲进去看见了姐姐和雷雷,姐姐躺在床上歪过头来看着保良,雷雷坐在床边,脸上挂满肮脏的泪痕。保良看见他们平安无事不知该哭该笑,倒是雷雷最先开口高兴地叫出了声音:

“舅舅!”

二十八

第二天保良去了省公安厅,找到了省厅老干处的王叔叔。

保良鼻青眼肿的样子吓了王叔叔一跳,还以为保良是在哪里惹了麻烦找他求助,但保良未谈昨夜在公路上发生的那场斗殴,只想询问父亲此时确切的下落。

王叔叔对保良表示,他已经知道保良的父亲离开了武警基地,因为当初他去武警基地休养是通过老干处联系的,所以走前也向老干处打了招呼。王叔叔只知道是保良父亲以前的一个朋友要接他过去住些日子,具体去了哪里则全然不知。

不过王叔叔答应帮保良尽量打听,对保良的处境也表示了同情,但对姐姐的医疗费用,则有些爱莫能助。因为姐姐并不是离退休干警,不归老干处负责,看病吃药的钱原则上还是亲属自行解决。王叔叔建议保良再找找亲戚朋友,当然他这边也可以向厅领导反映反映。

保良心里明白,所谓反映反映,也不过是一句缓词,比彻底拒绝总要好听得多。

保良走出公安厅的办公大楼,站在高高的台阶上低头思索,想自己到底还有什么亲戚朋友。想了一阵他缓步向下,走到街头,上了一辆公共汽车。

街上有些拥塞,汽车缓慢如蜗,车上的乘客都穿上了厚厚的秋装,只有保良身单衣薄。但保良并不瑟缩寒冷,身上的伤痛几乎已将神经麻木。

车到站后保良抬手看表,时针指在上午十点十分。他知道过夜生活的人这个钟点肯定没有起床,但他还是大步向前,朝那个既定的方向疾走。

他敲开房门时菲菲果然蓬头垢面,睡意未醒。但她看见保良突然来访还是面露喜色,高高兴兴地把保良让进屋子,并且一直带往卧室。

她说:“进来吧进来吧你怕什么,我又不会**你。”

保良走进卧室时菲菲早又钻进了被窝,口里吸着气连说真冷真冷。

保良在菲菲对面坐下,看见床头柜上的一只烟缸里堆满烟头。于是疑问:“你也抽烟了?”

菲菲说:“没有啊。”

她也看了一眼那只肮脏的烟灰缸,淡淡地解释:“啊,老丘刚走。”

保良默不作声。

菲菲歪头看他,猜他在想些什么。继而主动挑衅:“哎,你大早上的就这么过来敲门,也不怕撞上老丘?”

保良皱眉,说:“我怕他什么。”

菲菲坏笑,说:“噢,对了,他应该怕你。”

保良不想贫嘴:“他怕我什么。”

菲菲理直气壮:“我是你原来的女朋友呀!老丘是夺人之爱呀……”

保良打断菲菲:“瞎扯!”

菲菲说:“瞎扯什么,上次老丘看见你找我,还问我来着,我都跟他说了。说你是我过去的男朋友,后来我把你甩了。”

保良不语,在想如何尽快介入正题。

菲菲笑道:“伤你自尊啦?我要不说是我先烦了你,你再来找我老丘还不得找人把你剁了。”

保良对与菲菲打情骂俏毫无兴趣,他趁菲菲停顿的片刻插话进去,直奔主题:

“菲菲,我又有难处了,还是想求你帮忙。”

菲菲愣了一会儿,冷笑一下:“我还想呢,这么多天不见你是不是想我了。呸!我这人就爱自作多情,老不接受教训,你主动找我,没一次不是找我要钱办事!”

保良厚着脸皮,不管菲菲的脸色如何难看,继续说了下去:“我姐姐让法院判了刑……”

菲菲不客气地打断保良:“你不会是找我要钱去捞你姐姐吧,判多少年呀?人家跟我说一年十万,你姐要是判个十年八年你是不是先把我卖了再说!”

保良吞了一口气,真的是忍气吞声!

他说:“不是,我姐生了重病,现在是保外就医,可我现在没钱给我姐治病,医生开的好多药好多针,我都买不起。”

菲菲说:“医生现在都是为了自己捞钱,尽给病人开贵药,这谁心里都有数的。要照着医生开的方子抓药,全国广大农民谁还看得起病啊。”

保良说:“医生知道我们没钱,所以开的药都是必须用的。我姐现在都站不起来了,医生说如果不赶快治,就有生命危险……”

菲菲再次打断保良:“你就直说你想跟我要多少钱吧。”

保良声音发抖,因为屈辱,也因为他必须说得恳切焦急。他不知道恳切焦急该用什么词句,所以话一出口不免有些口吃:

“按医生开的疗程,一个月……得,得将近两千元药费,再,再加上检查费化验费……”

“不就是要两千块钱吗,什么时候要,现在?”

保良闷了一下,说:“菲菲,你能多借我点吗?”

菲菲本来已经掀开被子下床,半裸着身子翻她的钱夹,保良此言一出,她又把钱夹扔回床上。

“你到底想借多少?”

“我想……想先借一万。”

“先借一万?”

菲菲把“先”字说得有点夸张。她走近保良,忽然一咧腿骑着坐在了保良的大腿上,双手托起保良低垂的下巴,嘴里的热气直喷保良的脸颊。

“我欠你的吗?”菲菲问。

保良不答,想扭头躲开目光。可菲菲的双手坚持把他的头颅扳正固定,放肆地凝视了一会儿,然后笑出声来。

“你这人,要不怎么说你是个妖精呢,你装起可怜来,让谁看了都得动心。”

说完,乘保良不备,菲菲竟在他的嘴唇上用力一吻,保良笨拙地反应躲闪,动作表情狼狈不堪,菲菲笑着从他的大腿上挪开了身子。

“跟你亲嘴,还是过瘾。”菲菲拣起床上的钱包,说,“别看我认识你都这么多年了,你这张脸还是没有彻底看腻。”

保良擦着嘴巴,看菲菲数钱,看她数到两千,忽然收手不再数了。菲菲把钱递了过来:“两千,等下个月再要,你再来找我。我要一下给你多了,你能半年不见人影。你这人我知道,你找谁不找谁,都很实用的。”

见保良接过钱去,菲菲再次跨上保良的大腿,她双手勾着保良的脖子,声音突然变得娇嫩。

“保良,就算我每月给你发薪,你也总得给我干点活儿吧?”

保良紧张地问:“你需要我干什么活儿?”

菲菲一笑:“要不咱俩还好怎么样,你愿不愿意?”

保良把钱装好,回避着菲菲嘴里的热气,他说:“你不是有老丘了吗,老丘对你不好?”

“老丘,老丘是对我不错。可我跟你,我是说咱们两个可以私下里好上,不让老丘知道就行。”

“我希望你彻底离开老丘。”

“彻底离开老丘,彻底跟你?”

“跟我干什么,我现在要带孩子,要照顾我姐,我没这份精力。”

“你不是跟张楠吹了吗,不过你没吹也没关系,反正我暂时离不了老丘,所以我也不要求你整天守着我过日子。我不管你和张楠的事,你也别在乎我和老丘。”

“那怎么行。”

保良意欲起身,可推了两次推不动菲菲。菲菲骑在保良腿上,坚持控制住保良,而且越说越认真了:

“怎么不行,你跟我好,是我愿意。老丘养着我,我养着你,还帮你姐姐治病,有什么不行。你是不是背着我又和哪个女人搞到一起去了,不是那个张楠了吧?要是的话你应该找她要钱去呀!对了,你还没告诉我哪,你脸上的伤是谁打的,是男的打的还是女的打的?我看像是女的打的,这怎么还有指甲抓的道子……”

菲菲的手捏着保良的下巴指来点去,保良使劲推开菲菲,站起身子:“你胡扯什么,我现在只想给我姐姐治病,别的事情都没兴趣。”

菲菲冷冷地笑笑:“你跟别人装正经可以,你跟我还装什么正经,我还不了解你吗。那时候你和张楠,你们那个德行,我都懒得再说。那么有钱的女人都让你放平了,你这方面的本事我太了解啦,你骗得了别人可骗不了……”

保良打断菲菲:“菲菲,我一直当你是我妹妹,你以前那么单纯,怎么现在变得这么粗俗!是老丘教的还是谁教的!你那么年轻现在说话就像个刁婆似的,你再这样下去我估计连你妈都该认不出你了!”

菲菲不急不恼,见保良要走的样子,拦在卧房门口笑道:“怎么,拿了钱就急着走啊!你跟那些出来嫖的男人一样,提起裤子就不认人了。”

保良忍着气,随她污言秽语,他说:“我急着给我姐买药!”

菲菲这才放了保良,放之前她又重复了一句:“再来找我可得想清楚再来,我可不是你的自动取款机。你要的钱我已经给了你了,我要什么你心里清楚。你不是老嫌我是个卖的吗,我非让你也卖一回体验体验。你要不想当卖的,你就自觉自愿跟我,两样感觉随你挑吧,下回见!”

医生建议姐姐用的药,保良都给姐姐用上了,两千元药费转眼花得精光。

但一个月过去,姐姐的病状并未好转,身上还是浮肿,脸色依旧青灰,时有低烧,骨节疼痛,呻吟凄切,呻吟中还夹杂着满口胡话。保良看出来了,姐姐的精神有些不太正常,情绪总是忽好忽坏。好时流着泪感激保良,说保良你对姐这么好姐真难为你了。坏时保良一让她吃药她就破口大骂,骂保良害她男人害她一家。骂完自己号啕大哭,哭的时候还会把小便遗在床上。几次一来弄得保良不得不在姐姐身下垫上塑料布,省得再尿又洗床单又凉褥子。

而这时雷雷也开始贪玩作乱。他的老师在一次家长会的会后告诉保良,雷雷最近学习成绩明显下降,年级里组织的参观活动也不参加。不参加要按旷课处理,所以要和家长打个招呼,也想了解一下家里最近是否出了什么事情,影响到孩子表现反常。

保良万分诧异:“家里没出什么事啊,他妈妈生病治病也没让他操心啊。他回家说学校组织到农村参观,要交的餐费路费我也都给他了呀,他没去?”

老师说:“没去。”

保良说:“他没去上哪儿去了?”

老师说:“问他他说起晚了没赶上车。”

保良觉得问题严重,雷雷长大了,已经开始尝试撒谎。保良那天回家后把雷雷叫到跟前,直截了当责问他为何旷课。雷雷辩解说没有旷课。保良说那为什么没去参加农村的参观活动?雷雷磕巴了一下说没赶上车。保良说你那天又没起晚为什么没赶上车?雷雷先是无言对答,后又说路上走得慢。保良问没赶上车为什么没回家来?雷雷说怕你骂我。

雷雷说的无论真假,样子还是蛮可怜的。躺在床上的姐姐护着儿子,责骂保良虐待雷雷,而且,她又提到了雷雷的父亲:“连他爸爸都不这样骂他你凭什么骂他,你害了他爸爸你还要害死他吗!”

姐姐又发了神经,骂着骂着竟从床上爬过来推开保良,拉过雷雷,抱在怀里,紧张地瞪着保良,仿佛保良真会把雷雷抢过去害死似的。

保良看着姐姐的样子,皱着眉嘀咕一句:“神经病!”

每次带姐姐去医院复查,都必须趁她精神正常的时候,否则姐姐根本不肯离开家门。好在保良以前在单位攒了一些倒休,跟领导和同事的关系又混得很铁,所以只要他打个电话,就可以换休一天半日。带姐姐去医院是个体力活儿,不光要从八楼背上背下,连在医院的药房排队取药,都要把她背在肩上。因为药房附近没有椅子,把姐姐放太远了又不放心,怕她万一发了神经,乱爬乱尿也未可知。

根据医生的建议,保良给姐姐做了一次脑透视。透视的结果让保良大吃一惊。姐姐的头颅里有个不大的肿块,医生诊断为过去的旧伤,疑为头部曾遭重击,曾有出血,但后又愈合。保良那天背姐姐回家后盘问姐姐,是否在监狱或看守所受过拷打,姐姐摇头否认,再问便泪流不止。她告诉保良,她脑袋里的伤是几年之前被权虎打的,那时权虎不知怎么知道了他父亲是死于陆为国之手,便把仇恨撒在她的身上,回家发疯一样打她,虽然冷静之后也跟她说了后悔和道歉的话,也带她去了医院疗伤,但从那以后她们夫妻之间的关系,就变得时好时坏,一切要看权虎的心情是否异常,好时仍然恩爱,坏时就把妻子划入陆家的范围,非打即骂,视之如仇。最让姐姐难以承受的,是不让她单独接触雷雷,好像她要把权家的这根独苗拐走似的。

做完脑部扫描之后,医生把情况私下告诉保良,保良才明白,姐姐有时脾气狂暴、痴傻、偏执,都是病的反映,而非性格和思想的表现。因为扫描证实,姐姐头部旧伤复发,导致间歇性癫痫以及幻听、幻视、幻觉等等症状,精神方面自然时迷时清。

从医生的口气上不难听出,脑子里的病如要彻底根治,恐怕很难很难。

姐姐的脑子真的病了。

她跟保良说到权虎时,眼里总是泪汪汪的,这让保良心里非常难过,不知该表示同情还是予以批评。这个时候的姐姐,脑子是清醒的,正常的,因为保良能看出她眼里的眷恋和痛苦。姐姐迷糊的时候,发癫痫的时候,很少提到权虎,总是责骂保良,有时,还责骂儿子。雷雷有时看不出她是清是迷,上去要和妈妈亲昵,因此不止一次,被他妈哑声吼开。

“走!走!走开!”

有时,姐姐还会喃喃地呼唤母亲,要看母亲给她的镶钻耳环。保良就把姐姐耳朵上的耳环摘下来给姐姐看。姐姐问还有一只呢?保良就把自己的也摘下来。姐姐把两只耳环捧在手里,眼泪一颗一颗地往下滚。她会连声地叫着“妈妈,妈妈,”然后哭上很久很久,直到保良劝她躺下,替她把耳环收好,她才会慢慢平静下来。

保良也不知道姐姐是在清醒的时候还是在疯癫的时候,她的眼泪和语言才更代表她的内心,才更触及她的灵魂。

即便是在姐姐迷糊的时候,只要姐姐呼唤母亲,保良也会备感亲切。因为这个呼唤,能再次唤起保良心中的向往——关于家庭,关于团聚,那是他永远不能化解的一个心结。

所以,当有一天半夜三更姐姐忽然从床上坐起,推着保良让他带她去见母亲时,保良真的穿好衣服背了姐姐下楼。那个夜晚省城下了入冬后的第一场大雪,雪飘在天上,积在地上,使整个夜晚明亮起来。姐姐坚持说母亲就在前边的路口等她,到了路口看不见一个人影。姐姐又说是更前面的那个路口,保良就再往前走,到了以后还是没人。整条大街只有保良背着姐姐的影子,天地间只有姐姐的喃喃和保良的气喘,和雪落街巷的窸窣的声音。

天冷极了,保良身上却出了汗,他喘着气对姐姐说:“你看,妈不在这儿,咱们回家吧。妈可能在家呢,咱们回家看看。”

姐姐似乎睡着了,伏在保良肩头越来越沉,可当保良转身往回走的时候,她又忽然发出声音:

“妈在河边呢,在河边等着咱们呢!”

保良坚持往回走,姐姐在背上拼命挣扎,哭叫声凄厉而又悲惨:“妈!妈!你让我见见我妈,你让我见见我妈!”

保良只好返身,往河边走去。省城的鉴河与鉴宁的鉴河风景不同,气息相近,河水在雪雾中同样迷离万般。看到鉴河姐姐终于安静下来。保良放下姐姐,和她并排坐在河边的长椅上,望着夜暮下几乎凝固不动的鉴河,以及河对岸若隐若现的灯火,姐姐脸上这时居然现出从未有过的安祥与轻松,嘴角和眉宇,都挂出了幸福遐想的笑容。

保良背着姐姐回到家时已是凌晨五点,他们在雪夜无人的河边与街道,已经走了整整三个钟头。保良开门时听见雷雷正在卧室啼哭,而这时的姐姐,却在他的背上睡熟。

保良给姐姐穿衣服背她出门时雷雷醒过,保良还告诉他舅舅带妈妈出去看病,让他在家好好睡觉呢。其实雷雷只是朦胧中的假醒,翻了个身应了个声又沉入梦境,再醒来时发现母亲和舅舅都不见了,才害怕地哭起来了。

雷雷七岁了,这种半大不大的孩子,最让人操心。

保良半宿没睡,第二天上班干活总是恶心。中午回家给姐姐热饭喂药,还在厨房坐着打了十分钟瞌睡。下午他接到了雷雷班主任老师的一个电话,说学校已经查清,那天年级里一共有三个学生没参加去农村的参观活动,这三个人——包括你们家雷雷——都到网吧上网去了。

上网?保良简直不敢相信。雷雷刚刚七岁,而且,他从没玩儿过电脑!

但老师言之凿凿,根据老师的调查,雷雷是让那两个孩子带着去的。那两个孩子家里都有电脑,以前就在网上玩过“传三”。“传三”是什么连保良都不知道。还得老师费舌解释一番。

“‘传三’就是‘传奇三’,是一种最新的网上游戏。”

老师这一状告的,让保良立即坐立不安。他知道孩子一沾上网吧这种地方,麻烦可就大了。对雷雷的年龄来说,一旦迷上网络就等于吃了白粉!怎能不让保良心急如焚。

惶惶然盼到下班回家,保良进了门在门厅里见到雷雷,不说缘由劈面就问:

“雷雷!你过来!你给我老实说,你上次没去参观,到底干什么去了?”

雷雷吓得有点发傻,支吾着说没干什么,就在街上闲逛来着。保良见他撒谎更生气了,扯过雷雷的胳膊在他的屁股上狠打了一下。

“你再说没干什么,你这么小年纪怎么就会撒谎!”

雷雷不再说话,眼睛盯着保良,那目光不知是憎恨还是委屈还是恐慌。保良冲他屁股上又给了一下,这一下打得更重,雷雷失声哭起来了。雷雷的哭刺激了床上的姐姐,连滚带爬地爬出了卧室,抱着雷雷大骂保良:“走!走!走开!你凭什么打他,他不是你的儿子,你凭什么打他!他爸爸都不打他,你有什么权利打他!”

保良气坏了,他最讨厌姐姐动不动就提到权虎,还提到对孩子的什么权利!他有点受不了姐姐这副说来就来的疯癫样子,如果真是疯癫了怎么还懂权利?怎么还说得出权利这种法律上的词句!保良怒火上头,转身走出门去,摔了门气冲冲地跑下楼梯。

保良在街上自己转了一会儿,雪后的城市,冷得有些离奇。空气也变得浓稠起来,吸进肺里仿佛压了重量似的,两条腿也都压得沉重难移。保良看到街边有一家火锅店生意火爆,门口的灯箱广告上,那个色泽鲜艳的火锅诱人口水。论脾气保良真想进去喝个半醉,饿他们母子一顿就知道他有没有权利了!可他在这家火锅店门前发了阵呆,心里的火气渐渐小了,熄了,想来想去还是迈开脚步走回家去。

他在他家的街口看见了雷雷。

雷雷在哭,往东走了几步又往西走,一边走一边喊着:“舅舅!舅舅!”喊着喊着他看见了保良,蓦地站住,哭声也立刻变得畏畏缩缩。

“舅舅,舅舅,我再也不撒谎了,再也不骗人了,你回家吧舅舅!”

保良难过,过去抱住了雷雷。雷雷的脸蛋已经冻红,保良抱了半天才用冻僵的声音去哄雷雷:“你哭什么,舅舅又没跑,你哭个什么。”

雷雷止住了哭声,但身体还在抽泣,两只胳膊紧紧搂住保良,让人意料不到他有偌大力气。

雷雷说:“我怕你生气了,就不管我和妈妈了。妈妈在家里哭……我就害怕了……”

保良说:“怕什么,你们都不听舅舅的话,舅舅生气了,出来透口气。雷雷你饿了吗,舅舅回家给你做饭好不好?”

雷雷身体里的抽泣这才渐渐平息,他用最乖最乖的声音答道:“好。”

“那你答应舅舅两件事,好不好?”

“好。”

“第一,以后雷雷再也不许进网吧去玩儿了,谁带你去都不许去,好不好?”

“好。”

“以后舅舅挣够了钱给你买电脑,咱们自己在家玩,好不好?”

“好。”

“第二,以后不许再撒谎,以后雷雷必须做个诚实的人,舅舅最讨厌撒谎的人。好不好?”

“好。”

雷雷全都一口答应,保良知道,孩子的承诺,其实最不算数。但雷雷听话的样子,还是让他满心喜欢,他站起身来,伸出右手,说:“来,把手给舅舅,咱们回家做饭。雷雷做作业了吗?”

“没有。”

“那快点回家。”

他们手拉手走回家去,在上楼时保良忽然停下,转头去看雷雷,雷雷也疑惑地看他,保良笑了一下,说:

“雷雷真不撒谎了吗?”

雷雷说:“真不撒了。”

保良说:“那舅舅试试,雷雷你告诉舅舅,你爸爸真没打过你吗?”

雷雷说:“打过。”

保良又问了一遍:“爸爸也打你吗?”

“打,爸爸生气就打。爸爸还打妈妈。”

“爸爸经常打妈妈吗?”

雷雷说不出来似的,先是摇了一下头,接着又点了一下头。保良又问:“爸爸打的疼还是舅舅打的疼?”

雷雷立即答:“爸爸。”

保良拉着雷雷继续上楼,保良说:“以后舅舅不打雷雷了,但是雷雷必须听舅舅话。雷雷听话吗?”

“听。”

他们上了八楼,保良让雷雷用钥匙开门。他注意到,他们开锁进门的时候,雷雷笑得非常开心。

姐姐的病情恶化很快,在第一个月的药快要吃完的时候,再次发起了高烧,不得不住进了医院。

姐姐的病多久才能治好是一回事,还能不能治好是另一回事。而保良首先要想的事情则是,从哪儿能弄到住院的费用。

菲菲的那个样子,保良本来是不打算再向她伸手了。但医院要的押金还欠着,姐姐现在用的药打的针,一天也不能停。保良只有厚着脸皮,重新敲响了菲菲的家门。

他是在午饭之前来到这里的,午饭之前菲菲一般还在床上。但他刚刚在门上敲了两下,一位邻居便告诉他菲菲不在,一早上就出门走了。走前给了邻居五十块钱,让邻居中午给她做顿午饭。菲菲的邻居经常给菲菲做饭买饭,菲菲图个方便,邻居也挣点闲钱。

于是保良就坐在楼门口等着菲菲,等她中午回来吃饭。

午饭时间已过,快一点的时候,菲菲回来了,在楼门口见到保良,表情有些意外。

“哟,你怎么来了?”菲菲问。

保良说:“找你有点事。”

“什么事?”菲菲问。

保良没答。

菲菲一笑:“我知道什么事。”

保良问:“什么事?”

菲菲说:“你找我还能有什么事!”

他们一前一后上了楼。菲菲打开房门,让保良进屋。屋里像是很久没有开窗,空气有些浑浊。保良关上门刚刚转身,就被菲菲一把抱在怀里,嘴唇猝不及防,被菲菲一口咬住,他的牙关下意识地紧紧闭合,双唇却被菲菲用舌尖顶开。

保良摆头拼命闪躲,菲菲的热吻却紧逼不舍。她把保良挤在门上,双手放肆地从保良衣服的下摆伸了进去,直触到保良腰部。保良随后感觉那双手已经果断地往上拉他的衬衣,试图接触他的皮肤,保良气急败坏地往外推她,肢体和语言同时表达了愤怒。

“你干什么你!”

菲菲被保良推开,不到半秒又贴了上来,她的双手抱住保良的头部,将他用力拉向自己。

“你问我干什么,我还问你干什么来了呢!我上次早就告诉你了,你干什么我干什么!你要不干什么,也就别让我为你再干什么!”

保良明白她的意思,他的抵抗顿时瓦解大半。他的双臂还在下意识地拒绝,面孔依然厌恶地躲开,但与菲菲进攻的能量相比,似乎已经进入屈服的阶段。

菲菲的双手重新进入保良的棉衣,重新把他的衬衣从皮带和裤子里拉了出来。那双冰凉但却带着汗渍的手开始侵犯保良的腰腹和胸脯,嘴上的两片红色也坚决地咬住了保良紧闭的双唇,连保良脸颊和下巴,都很快被她搞得一片湿润。

“你的腹肌还是这么好呀。”菲菲松开保良的嘴,又笑着去亲他的脸,“我摸摸还有几块……”菲菲的手在保良的腹部上下移动,“六块,还是八块?”

接下来的这个刹那,保良突然发力,一把推开身上的菲菲,因为他看到卧室的门口,不知何时竟然站着一个男的。保良的心几乎从嘴里跳出来了,推开菲菲之后才看清那人就是老丘。

老丘的样子像是刚刚睡醒,脸孔歪着头发乱着,上身背心,下身短裤。他或许是被菲菲和保良的声音吵醒的,扶着卧室的房门,瞪着吃惊的眼睛。菲菲看上去也并不知道屋里还睡着个活人,因为老丘平时并不经常来的。她被保良推开后身体与保良并排靠墙而立,眼中的惊恐也许比保良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还用问吗,老丘当然看得明白。短暂的惊愕过后,便是恶胆旁生。骂了一声便直奔厨房去了,再出来时手里提了一把大号的菜刀。菲菲上前试图好言相劝,哆哆嗦嗦地刚开口说了一句:“丘哥,你听我……”就被老丘一掌抡在脸上,朝后踉跄几步被墙托住。老丘一把揪住保良的衣领,菜刀横着,却并不砍来。也许他看出保良已经慌得无意抵抗,所以他的气焰也就格外嚣张。

“妈的你不想活了跑我这儿寻死,那我今天就成全你了!你搞到我头上来了,今天就别打算我能饶你!你不想活了吧你,你不想活了吧你,你信不信我用膝盖就能阉了你!”

老丘的菜刀就在保良的身边晃动,但老丘攻击保良的武器却是他粗壮的膝盖。他每骂一句便用膝盖猛烈顶击一下保良的裆部,第一下就顶中了保良的要害,疼得保良脸上一下就没了血色,张嘴差点叫了起来。

在老丘顶第三下的时候保良恢复了镇定,他被攻击的部位让他耻辱大于疼痛。也许出于可杀不可辱的男儿气节,保良忽然发力反攻,在老丘顶第四下时闪开身子,然后以迅猛如电的速度一脚将老丘踢得飞了出去。

用踢飞这个词来形容老丘挨的这一脚并不过分。保良用了在警院学习擒拿格斗时练的脚法,一脚踹在老丘的胸口。那一脚力量很大,老丘虽壮,个头却矮,扛不住这样有力的腿击,整个人仰面朝天飞了出去,撞在距离保良两米以外的墙上,然后重重坠地。

这一脚有如此巨大的威力,也和老丘毫无防备有关,他没想到这个男孩在他的地盘上被“捉奸成双”之后,还敢冲他撒野。他摔在墙边好半天没有缓过神来,手上的菜刀也“咣当”一声不知飞到了哪里。他从地上爬起来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去拣那把菜刀,他在菲菲面前这一跤跌的,有点威风扫地。因此他再次扑向保良时的疯狂,有一点真要拼命的意思,那把开了刃的菜刀劈下来时带出的风声,表明这一刀劈得不留余地。但保良敏捷地闪开了身体,并且在闪开的刹那又是一脚飞起,老丘再次狠狠地摔了出去,他再爬起来抹着嘴里的血满地找刀的时候,保良已经拉开门跑了出去。这第二脚大概踢中了老丘的下巴,老丘张着血口挥刀追出,正和做好饭菜想要进门的邻居撞个满怀,老丘脚下打滑再次摔倒。和他一起摔在地上的,还有一碗滚热的肉汤和两盘油腻的炒菜,门里门外满目狼籍!

二十九

保良跑出那幢居民楼时并无一点胜利的快意,他脑子里想到的只是姐姐的住院费又成了泡影。那天下午他面对医生的催问低头无语,心里乱得没有一点主意。

医生大概也觉得他的样子实在可怜,也没再用语言逼得太紧,松口说道:“你再抓紧想想办法吧,反正你姐姐现在已经到了关键时期,治疗方案应该尽早决定。”

保良只能点头,只能对医生的宽限表示谢意。但住院的费用再怎么宽限也不能不交,这笔钱他又该上哪儿找去?

那天晚上医生还是照常给姐姐打了吊瓶,吊瓶里还是照常注入了退烧、消炎和镇痛的一应药物。保良看着护士一针一针地将那些包装讲究的药液推进吊瓶,心里说不出是焦灼还是感激。

姐姐睡了。

保良回家。

回家后先做晚饭。

雷雷已经放学,正在家里复习功课,功课上的许多问题要问保良,保良机械地一一解答,心里其实失了方寸。

饭好了,刚盛出来,雷雷最先听见,有人敲门。保良拉开门一看,很意外的,门口居然站着省公安厅老干处的王叔叔。而王叔叔的背后,还站着另一个人,高大魁梧,看着面熟,但保良一时想不起姓甚名谁。

王叔叔不请自进,嘴里抱怨:“你这地方一来就得爬八楼,我这岁数的人,中间要歇两次才爬得上来。哎,保良,你看看这个人你认不认得?”

保良正面去看那人,那人倒先叫了一声:

“保良!”

“……于,于叔叔!”

保良认出来了,这个魁梧的男子,就是父亲过去的战友,鉴宁刑侦大队的小于叔叔。

小于叔叔的出现,保良感慨多于亲切。小于叔叔就像一条河流的源头,从那个源头开始,保良一家命运的流向,就变得不可预知。直到今天,直到他和雷雷一起,在这间简陋的小屋里,和同样满脸沧桑的小于叔叔无言相对的此刻,这条充满旋涡与转折的河流,也没有抵达最后的终点。

老干处的王叔叔和站在卧室门口瞪着眼发愣的雷雷亲热了一句:“雷雷刚放学吧,你现在功课好吗?”

雷雷没有吭声,保良督促:“雷雷,叫王伯伯。”

雷雷叫:“王伯伯。”

保良看着小于叔叔,又说:“叫于伯伯。”

雷雷叫:“于伯伯。”

雷雷也许感觉到了,舅舅看那位于伯伯的眼神,与看王伯伯是不一样的。舅舅和于伯伯像是早就认识,早就相熟,但,像是以前吵过架似的,到现在还有些拘谨和记仇。

而那位王伯伯,似乎也看出了于伯伯与舅舅之间的欲语还休,他主动打破尴尬,冲舅舅吆喝道:“保良你们吃饭哪,让我们进屋坐坐!”

舅舅这才从局促中解脱,把他们让进卧室。这间卧室也兼做客厅和餐厅,一张小桌两把木椅,会客吃饭都在一处。

小桌上刚刚摆了简单的晚饭,舅舅让雷雷拿到厨房自己先吃,然后请两位客人在椅子上落座,他自己则坐在了对面的床沿。

三人坐下,于叔叔先说了一句:“保良你真长大了,如果在街上碰见,我绝对不敢认了。”

保良说:“啊。”

这句应答之后,三人都沉默下来。王叔叔只好再次打破尴尬,放开爽朗的声音:

“保良,听说你姐姐病了,于局长今天特地从鉴宁过来看看,今天晚上他还有急事要赶回去,不然的话明天还想到医院去看看你姐姐呢。”

于叔叔用动作接了这话,他从皮包里取出几捆钱来,放在桌上。那些钱还用银行的封条封着,保良用眼数了一下,竟是五万。于叔叔突然拿出这么多钱来,确实吓了保良一跳。

“这钱,是你爸爸让我带过来的,是给你姐姐治病用的。你爸爸现在,在我那里。”

“我爸?”

保良几乎不敢相信,父亲会用这种方式,主动和他联系,更不敢相信父亲会拿出钱来,为姐姐治病。

“我爸在鉴宁?”

“对。他已经回了鉴宁,一直住在我家。”于叔叔说,“你爸身体非常不好,我爱人和我母亲在家正好可以照顾他。他把他在省城住的那个小院子,又退还给公安厅了,拿到了一点钱,准备把你们家原来在鉴河边上的那个小院买回来。人老了,还是想落叶归根,还是原来住的地方最能适应。现在听说你姐姐病了,他就先拿了一点钱出来,托我过来看看你们。你爸爸说,如果钱不够,让你再给我打个电话。你姐现在好一点了吗?”

保良刚答了一句:“好一点了……”声音就哽咽住了。他深深地深深地压住呼吸,却压不住发自肺腑的一声抽泣,“我爸,他……他还想着我们吗……”

“他还想着你们。”于叔叔说,“不管怎么说,你们都是他的儿女。但你爸身体不好,以前和你姐姐,结了一点疙瘩。人老了思想也比较脆弱,比较固执,也经受不了刺激,有些事,让他回头也难。保良你是一个很孝顺的孩子,你应该理解你爸。你现在长大了,成熟了,可你爸老了,老人就像孩子,心理和行为,都像孩子。儿女长大了,就得像对待孩子那样,哄着老人。老人的性格,有时比孩子还倔,还要幼稚。”

王叔叔在一边呼应:“保良,我也快老了。你没到一定的岁数,你就真是体会不到。人老了,先是两条腿,爬八楼都爬不动了。然后是这儿,”王叔叔指指脑袋,“用了一辈子,用得也累了。你对我们,就要像你现在对雷雷那样,就要像你小时候你爸妈对你那样,要有耐心才行。有耐心是因为有爱心,你爱你爸吗?”

保良流着泪点头,他说:“我爱我爸,我现在才知道,我爸也爱我们。他就是再打再骂,也还记得我们是他的孩子,我们谁生了病,他还是管的……”

保良的眼泪,流得那么简单纯粹,就像父母儿女之间,无论有多么复杂的矛盾纠葛,说到根上,还是简单纯粹。这世界上简单纯粹的东西真的越来越少,因而才愈显珍贵,才愈显优美……接近老年的王叔叔,正当壮年的于叔叔,也都因此湿了双眸,都因此面露欣慰。

保良送王叔叔于叔叔走的时候,把雷雷从厨房喊出来让他说了伯伯再见。保良无论两位长辈如何劝阻,坚持要把他们送下八楼。他的恭敬是出于重新被父亲惦念的一腔欣喜,也出于对两位叔叔的感激之情。

保良送走他们,回到八楼,雷雷正站在桌前,看那几叠钞票。也许雷雷从未见过被打成捆的钞票,以致满脸好奇地询问保良:

“舅舅,这是钱吗?”

保良坐下来,将雷雷揽在怀中,他说:“这是钱,这是外公送过来的钱,专门给妈妈治病,给雷雷读书的钱。”

手里有了钱,保良当天晚上就带雷雷出去,到不远的“麦当劳”里,去喝巧克力奶昔。

雷雷很高兴,喝完奶昔意犹未尽,虽然他已吃过晚饭,但保良又给他买了一份炸鸡翅,看着他仔仔细细地吃下去。

回家的路上,他们沿着河走。河面刚刚上冻,却能看到薄冰之下,河水仍有活力。他们穿过河岸的那片树林,脚下还有零星枯叶,雷雷有意去踩,要听那声沙哑的破碎。他忽然仰脸问道:“舅舅,那外公到底是好人坏人?”问得保良心酸难忍。

保良说:“外公是好人。坏人怎么会给妈妈和雷雷钱呢。”

雷雷问:“那爷爷呢,爷爷是好人坏人?”

保良不知怎么回答,他说:“等以后,舅舅就把爷爷和外公的故事,全都讲给雷雷,雷雷听了就知道了。”

雷雷性急:“以后是什么时候,要等到明天吗?”

保良笑笑:“不,要等到雷雷长得和舅舅一样高了,舅舅就讲给雷雷听。不光是爷爷和外公的故事,还有爸爸和妈妈的故事,还有舅舅自己的故事,全都讲给雷雷听!那时候雷雷自己去想,谁是好人,谁是坏人。”

有了这五万块钱,保良对治好姐姐的病,有了很大信心。他去医院交钱时医院收了一万。另外的钱保良盘算,要先把过去借的钱还给菲菲。

这一天早上,保良下了夜班回家,做了点姐姐爱吃的东西准备带到医院。他拎着一只盛了热汤的保温罐刚刚走出楼区,就在路上被两个男的迎面拦住。

那两个男的上来就问:“你是陆保良吧,麻烦你跟我们走一趟,有事找你。”

保良以为他们是公安的便衣,开始没太在意,只是习惯性地问了句:“你们是哪儿的,找我什么事啊?”但马上发觉那两个人的形状口气,不像便衣,倒像地痞。

“你最近惹什么事了,得问问你自己呀!”

“我没惹什么事啊……”

保良话音未落,背上已经挨了一棍。保良一下被打倒在地,手上的保温罐也摔了出去。保温罐摔在坚硬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破碎声。原来他们不止两人,保良倒地后才发觉他的身后还有两条汉子,手里各执的一条短棒,显然是从皮夹克中抽出来的。保良不用想也能想到,这些人肯定系出老丘一伙。他从地上爬起来时四个人已经围到眼前,从他们漫不经心的动作和表情上,能看出他们肯定以为保良寡不敌众,只能哭嚎乞降,他们谁也没有料到保良会在刚爬起来重心未稳的时候,就敢一个鱼跃扑向其中一人,那种拼死一搏的决心和勇气,几乎没有经过任何酝酿和犹豫。

保良的速度和对方的轻敌,使力量的悬殊不再决定胜负。一个手执短棒的汉子被保良扑倒后棒子居然失手,虽然他和保良只在地上滚了一圈就挣脱出来,但保良正巧滚到了那根短棒的前面。有了短棒的保良顿时变得杀气腾腾,不思退却反而进攻。四个男人很快被这条疯狂劈杀的短棒抽散,人各一方无法形成合力。街上开始有人远远围观,有人在用手机打电话报警,那几个家伙无心恋战向街头街尾四面逃窜,围观的人见无危险才纷纷围拢过来,察看保良脸上的伤势,保良则扔了棒子去看他那个新买的汤罐。

汤灌破了,汤汁泼溅路边,连香味都已随风飘走,散得一星不剩。

打他的人既是老丘派来的,保良想,他更应当赶紧把欠菲菲的那些钱,全都还清。

可这一天到了医院,姐姐的病床空着,问同屋的病友,才知道姐姐心脏出了问题,刚被推到抢救室去了。保良急忙去找医生,医生告诉保良,姐姐的肾脏和心肺都出现衰竭症状,已经上了呼吸机在全力抢救,让保良不要着急。保良怎能不急,两手扑在医生的办公桌上大声恳求:

“医生你们给她用好药吧我现在有钱了,真的,我爸给我带钱来了,你们无论如何要把我姐治好……”

医生说你别急你别急我们肯定尽最大努力这不是钱不钱的问题。

中午,姐姐出了抢救室,依然神志不清,暂转危重病房。但从医生的口气上,能听出姐姐的病势基本稳定,已无大碍。保良松了一口气,问医生他昨天交了一万块钱够不够用。医生又去问了问情况,建议他明天再交一万块来。你姐姐这病现在很难预料,说不定什么时候发生反复又要抢救,抢救用的药物通常价格较高,这点你们家属要心里有数。

保良没有等到明天,他当即回家,又取出一万块钱返回医院,全部交到了医院的账上。交完钱他又去找了负责姐姐病房的那位医生,那位医生正准备下班回家,保良告诉他自己又交了一万,让医生有好药千万别不给他姐姐用上。

医生有点感动,认真地答应一定照顾好他的姐姐,也答应和夜班的医生做好交待。保良这才放下心来,又去危重病房看了姐姐,他从医院出来的时候忽然想到,是否该给医生本人塞个红包?

白天一天没怎么休息,晚上上夜班时,保良有点瞌睡。幸而一到夜里俱乐部里没有客人,几个工作人员各在各位,大部分时间全都闲着,发愣或者打盹。

天亮得很迟。

早上七点半钟,快下夜班的时候,俱乐部值班台接了一个电话,说是找保良的。保良很少有私人电话打到班上,何况又是一大清早。他胸口跳着去接电话,心想千万别是医院打过来的。结果出乎他的预料,电话里传出的竟是雷雷的声音。

保良家里没有电话,这又是雷雷上学的时间,所以保良一接电话便满腹狐疑,先问雷雷人在哪里。

雷雷的声音还算正常,他说舅舅我在上学的路上,有个叔叔来送我上学,他让我给你打个电话,让我告诉你我和他在一起呢。

保良有点不祥的预感,他问雷雷:“哪个叔叔?谁跟你在一起呢,你叫那个叔叔听电话!”

电话里很快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先是笑,笑声短促,接着便是一通亲热的寒喧:“保良,还没下班呀,挣钱真够辛苦!”

保良听那声音耳熟,但一时想不出是谁,他问:“请问您是哪位?”

对方又笑,笑完说:“我都听不出来啦,我是老丘啊!”

保良的脑袋“嗡”地一声大了,头皮像有无数针扎,他的声音忽然失控,抬高八度地吼叫起来:

“你放了他,姓丘的,你有什么事找我,你放了雷雷!”

值班台旁边的同事全都大惊失色,来俱乐部用早餐的宾客也都纷纷驻足,刚刚上班的俱乐部经理跑过来冲保良低声喝斥:“保良!你怎么回事!”但这时保良已经扔了电话,脸色惨白地跑向电梯。

经理见保良发了神经,连连安抚客人表示歉意,追到电梯厅时保良乘坐的那部客用电梯正巧关门。按规定工作人员是绝对不准乘坐客用电梯的,经理叫了一声,但已来不及了。

保良不可能再到职工更衣室去换衣服,他跑出酒店大门冲上大街时还是一身西装笔挺。街上的人个个棉衣皮草,看见保良如此单薄,无不好奇注目。保良疯狂地向雷雷上学的路上跑去,快跑到学校门口时看见老丘正和雷雷站在路边等他。

老丘没有伤害雷雷,但校门遥遥在望,却不让雷雷再走。保良赶到时雷雷着急地说:“舅舅我快迟到了……”保良未及答话,一把将雷雷从老丘手上拉过,搂在了自己怀里。

“走,舅舅带你上学去!”

保良拉着雷雷的手往学校走,老丘和他的两个打手神态怡然地跟在后头。保良回头看他一眼,他便冲保良微微笑笑。雷雷看保良瑟瑟索索的单衣单裤,奇怪地问道:“舅舅你怎么不冷?”

保良说:“没事,你不冷就行。”

送到学校,保良一直目送雷雷走进校门,他冲雷雷的背影喊了一句:“放学就在学校里面等我,我来接你回家!”

老丘和保良的“谈判”,不去茶座,不去酒吧,就站在学校的门口,寒冷的街头。

老丘说:“咱们两个人的账也该算算了吧。你偷我的女人,还动手伤我,昨天又伤了我的弟兄,你是给钱还是给命,总不致于黑白不提了吧。我不能让我的弟兄笑话我吧。”

保良冻得索索发抖,上下牙打架地挤出一句话来:“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老丘抽烟,保良望着那烟气也觉得一丝暖和。老丘笑着说:“我不要你的命,你的故事我都听菲菲说了,你的命太贱,你自己都不觉得值钱。我就要你们家这孩子的命。”老丘又笑,“其实要命也不致于,我就找他的麻烦。我让人每天给他俩大耳刮子,每天给,这不难吧。让这孩子见人就怕,不敢上街。除非你什么都不干天天陪他。”

保良说:“你敢打他,我就打你。你别看你人多,你敢打雷雷,你以后就别一个人上街!”

老丘说:“你真行。要不菲菲喜欢你呢。但我告诉你,你要真不想让这孩子受欺负,你就现实点,打来打去你就别过日子了。再说打你个缺胳膊断腿我也得不到什么好处,你还是给钱吧。你拿五万块,我刚才说的那几档子事,就全扯平了,怎么样?你没钱没关系,我可以帮你挣钱,你有钱出钱,没钱你就出力。”

保良说:“我除了上班之外,没本事挣钱。”

老丘说:“菲菲说你挺喜欢***的,那玩意儿我有,你要的话可以到我这儿拿。我可以先垫给你一百粒,你自己用也行,倒出去也行。在哪儿能倒出去你也不是不知道。反正一百五十块钱一粒,价格公道,倒出去咱们三七开,倒一百粒你能挣四千五。你干的好用不了多久就能把钱全还给我了。你要还想挣就接着干,不想挣了咱们就说声拜拜各走各的。”

保良说:“我知道你们是干什么的了,你就不怕我去告你们吗?”

老丘说:“我不怕,到时候你又不是从我这里拿货,你告我什么。告之前你也好好想想,你和你这孩子在省城还想不想待了。现在花五千块就能找人卸你一条胳膊,砍了你人家拿了钱就远走高飞,警察找都没处找去。砍人这种活儿又省力来钱又快,想干的人可大有人在!”

这天傍晚雷雷放学的时候,保良早早就等在了学校的门口。雷雷从学校里走出来见到保良,马上高兴地从书包里拿他的作业本让保良过目。那作业本上老师给雷雷盖了三个小红旗的戳子,当然是一种嘉奖的象征。但雷雷也许看出来了,保良心不在焉,看了一眼便帮他把作业本塞回书包,然后拉着他的手迅速离开校门。

他们走得很快,雷雷以前和保良上街,两人总是有说有笑,但今天舅舅似乎满怀心事,神色紧张,一路瞻前顾后,雷雷问他什么,也答得极其潦草。他们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途中的那家“麦当劳”餐厅,舅舅为雷雷买了奶昔和汉堡,让雷雷坐在墙角的一个座位上吃。不多时来了一个女的,和舅舅坐在邻桌小声谈事。雷雷听不清他们谈的什么,但看到双方情绪都很激动,特别是舅舅,说话说得面红耳赤,头上的青筋都跳出来了。那个阿姨被舅舅说得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和舅舅争吵分辩,他们故意压低的争执被周围的噪音和音乐淹没,以致雷雷像看哑剧似的,只能呆呆地看着他们肢体比划,做着各种难解其意的面目表情。

雷雷吃完之后,就静静地坐在墙角,舅舅注意到雷雷的目光,放大了声音问他:“吃完了吗?”

雷雷点头。

舅舅又问:“饱不饱?”

雷雷又点头,他看到舅舅转脸和那位阿姨又说了两句什么,便结束了谈话,起身拉着雷雷就走。那阿姨坐在原位未动,雷雷从她眼前走过时她用哭肿的眼睛冲雷雷勉强地笑了一下,雷雷回头看她,不知该表示什么。他心里有点奇怪,因为舅舅拉着他走得很急,而且没像以往那样,让他说“阿姨再见”之类的话表示礼貌。

那天晚上回家以后,雷雷趴在桌上写作业,舅舅在厨房煮面条。饭后,舅舅又让雷雷看了半小时电视,就说洗脚睡觉。雷雷本来不困的,但舅舅今天的神色表情,都和以往不同,总在皱眉想事,脸上若有笑容,也是勉强挤出来的。所以雷雷不敢违拗,乖乖地洗脸洗脚,上床前舅舅问他:“刷牙没有?”

雷雷说:“没刷。”

舅舅说:“刷去,吃完‘麦当劳’必须要刷牙的。”

卫生间小得只能容下雷雷一人,雷雷刷牙的时候,舅舅站在卫生间门口,从镜子里注视雷雷。雷雷以为舅舅是在监督他刷牙,于是使劲认真地刷个不停,不料镜子里的舅舅却说开了别的。

“雷雷,今天舅舅到医院看妈妈去了,妈妈昨天病得很重,但今天好多了,能跟舅舅说话了,等这个星期天舅舅再带你去看妈妈,好不好?”

雷雷冲着镜子点头,嘴里含着牙刷牙膏,囫囵地应了一声:“唔。”

舅舅又说:“雷雷,舅舅可能要换工作了,一换工作咱们就得搬家,一搬家就得给你换个学校。咱们可能得搬到远一点的地方去住,再在这个学校上学就不方便了。”

雷雷的牙刷停了下来,脑子有点发木,一时反应不过来了。舅舅又安慰他说:“咱们找个更好的学校,到了那儿老师肯定还会喜欢你的。只要你听老师话,功课又好,老师肯定会喜欢你的。”

雷雷把牙刷拿出嘴巴,嘴里还含着一口牙膏,他说:“可我跟我们班的张东培和李强强特别好,我们已经分不开了,我不想换学校。”

舅舅说:“咱们肯定得换学校,到了新学校你还能认识新朋友,朋友多交几个才有意思呢。你快点刷吧,刷完睡觉。”

舅舅回卧室去了,雷雷想哭,却没哭出来,漱完口回到床上,心里郁闷得不想说话。舅舅叠好他脱下的衣服,说:“明天早上,你不要自己上学,舅舅会找个阿姨来送你上学,你就在家等着。”

雷雷头朝墙没有答腔,舅舅说:“你听见了没有?怎么不说话呀。”

雷雷在鼻子里应了一声。

雷雷不想说话。

舅舅也不再说话。

整个晚上直到关灯,谁都没再说话。

关灯之后,舅舅走了。

夜班的上班时间是晚上十点,一般要求提前一刻钟到岗,以便与中班的员工做个交接。

保良九点钟就赶到了酒店。

他先找了中班的领班乔小鸥,问她这两天能否帮忙去送雷雷上学。乔小鸥曾经去过保良家一次,因为保良姐姐出狱治病,酒店工会为了表示关心,特派俱乐部的工会委员带着二百元钱的困难补助,去保良家看望。那天就是乔小鸥陪着工会委员一起来的,因此她见过雷雷,也很喜欢雷雷。

当然,她也喜欢保良。

乔小鸥属于比较内敛的女孩,再喜欢也不会表现得特别露骨,但保良还是看得出来,所以他从不开口求她办事。这次实属万般无奈,保良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不出所料,乔小鸥当然愿意,一口应承,说好早上七点二十准时到保良家去。反正她到下午两点才来接班,整个上午都有空闲,只是这事要影响她早上的懒觉,所以保良一再表示衷心的感谢。

谈好这件事情,保良又去找了经理,对今天早上他接电话时的失态做出检讨。白天保良回酒店换衣服时已被叫到餐饮部聆训,对事件的原因做了说明。俱乐部经理显然已经知道他是为了孩子的事情,所以和部门头头的态度一样,只是说了保良几句,要求下不为例,没有再做深究。

那天晚上俱乐部接了一个美国公司举办的活动,保良忙到凌晨两点才稍稍轻松。他为了将功补过干得特别卖力,累得脸色发白几乎虚脱。这些天他白天去看姐姐晚上还要上班,还要给雷雷做饭,自己的睡眠时间都得见缝插针,都是零打碎敲凑出来的。昨天早上又穿一身单薄的西服在外面与老丘等人对峙,之后便有了一点感冒的症候。他在酒店医务室要了点药加倍剂量地吃下,体内的寒热好歹没有发作出来。

那天直到夜里两点,客人才尽欢而散,把俱乐部里里外外收拾干净,已是凌晨五点。保良困得要命,趴在桌子上想打个盹,脑子里却总在想白天的事情,想姐姐昨天脸上那些不无反常的表情。

昨天下午他去看姐姐,姐姐的神志依然混沌不清,但偶尔也有片刻清醒,连医生护士都为之喜形于色,姐姐居然和保良谈到了父母,这是姐姐以往很少谈的。尤其是对父亲,姐姐尚有余悸余恨,一谈便不开心,但在这个撒满阳光的下午,姐姐居然主动问到了父亲。

“以前,你跟爸在一起的时候,爸爸提到过我吗?”

姐姐说话的气息微弱,但口中词句,竟然出奇的清晰。保良出于安慰的目的,犹豫了一下才说:

“提呀,爸常说也不知道保珍上哪儿去了,也不知道保珍还想不想家。”

姐姐笑了,笑得很腼腆似的。

“其实我特别想家,特别想回家看看,可我一想起爸那张脸,我就害怕,再说咱爸肯定是不认权虎的。我就是回也回不来啊。我既然嫁了权虎,又和他有了雷雷,我也只能死心塌地的跟他过了。我就是觉得,对不起咱妈。”

姐姐说完便闭上眼睛,那样子是睡过去了,睡了一会儿又醒了,醒了以后又接着刚才的话说:“我应该去看看妈。等我好了以后,应该到妈的墓地看看妈去。将来我要死了,就和妈埋在一块吧。爸爸将来死了,也和我们一块吧。活着不能在一起,死了凑到一起,一家人也算团圆啦……”

保良眼泪都快下来了,却不得不堆出一脸嗔笑:“早着呢,别老说死死死的,你就好好想你病好以后都想干些什么,都想吃些什么……”

姐姐说:“我病好以后,我想回咱们鉴宁老家看看去,也不知道咱们家的院子还在不在呢。转了一大圈,还是觉得咱们那个院子好。出门就是山,山就靠着河,空气多好啊。我现在做梦还老梦见咱们家呢,过去总想出去闯,现在总想回家去,也不知道爸是怎么想的……”

保良刚想告诉姐姐:“爸爸已经回老家住去了……”话说了一半发现姐姐又睡着了。

保良也就睡着了,就趴在姐姐的床沿上,很快睡着了。

昨天下午他也不知这样睡了多久,醒来时姐姐依然仰脸睡着。他离开医院去学校接雷雷之前,就是用医院门外的公用电话,拨了菲菲的手机号码。

三十

正如雷雷看到的那样,昨天傍晚保良和菲菲的见面,就约在了那家“麦当劳”餐厅,他们确实压着声音谈了很久,而且,确实发生了激烈的争执。

争执的内容当然还是昨天早上发生的事情,在保良的反复逼问之下,菲菲承认老丘确是黑道人物,这一阵主要靠卖***为生。卖***是个危险的事情,所以老丘自己不干,跟着他混的那几个死党一般也不会到场子里去抛头露面,他们专门搜罗那些兜里没钱而又胆大妄为的年轻“炮灰”,代替他们铤而走险。他们只是告诉这些人到哪儿取货,挣的钱打进哪个账户,账户的人名都是假的,到提款机里一取就行。这帮卖货的小子就是栽了也很难连累到老丘他们。他们找保良寻衅的目的也是如此,不为报复,只为借此勒逼保良“上船”。

老丘从菲菲口中知道保良就在“东富大酒店”里工作,找人跟了两天就摸清了保良的住址行踪,这过程菲菲不说保良也能想到。他和菲菲争吵的矛头主要是他和老丘在菲菲家里的那次遭遇。保良怀疑菲菲那天和他亲热是和老丘共同预设的圈套,而菲菲则极力申辩那绝对只是一场无端的邂逅,之前没有任何阴谋。但保良还是认定菲菲与老丘已成一伙,他让菲菲警告老丘别再惹他,更别去找雷雷的麻烦。他们人多没用,人多顶不上一个敢拼命的!保良就是扔下这句话以后拉着雷雷走出“麦当劳”的。其实他也知道他斗不过老丘,但他现在惟一能采取的策略,就是摆出一副拼命三郎的面孔。他的这个策略就像一只小猫在遇到危险时,肯定要弓起腰身,乍开背毛,尽量扩张身体,口中还要吼出风声,以彰显自己的强大。

和这副强硬姿态相辅相成的另一个措施,就是逃。

这实在是万不得已,保良思前想后,想不出其他万全之策。他曾经想去找省厅老干处或者古陵分局的夏萱,可后来细想一下,又没敢轻举妄动。因为警方一旦把这事当做案子处理,肯定要抓到证据才行。如果抓不到证据,公安们也不可能天天派人接送雷雷,一切麻烦和危险还得他自己面对。即便孩子老是挨打,找警察出面也没大用。这种事不要说对省公安厅了,就是对古陵分局来说,也算不上什么大事。对这样一个治安个案,不可能扑上多大警力,一劳永逸地把后患根除。老丘完全可以收买几个市井无赖,今天给孩子一个耳光,明天又在半道扔块石头,直到把雷雷弄成惊弓之鸟,把雷雷的个性弄得扭曲,至少弄得他胆小敏感,疑心重重,那这孩子可就毁了。

所以,他最后的选择,还是逃。

俗话说,惹不起躲得起。这原则很适合对付这种老丘式的人物。和这种地痞斗狠赌命,既无价值,也难有输赢。

于是他决定,他要带着雷雷和姐姐,消失在这座城市的茫茫人海,去重新开始他们一家人相依为命的生活。反正他也不去歌厅夜总会那类老丘们经常出没的地方,他在这个拥有几百万人口的大都会中偏安一隅,可能过一辈子也不会再见到老丘。

他也不打算再见到菲菲了!

他甚至做出了一个更痛苦的决定,他以后也不打算再见到李臣和刘存亮了。李臣和刘存亮都是快嘴婆娘,一旦知道他的去向,肯定会和菲菲唠叨。

做出这样的决定于保良来说,犹如一次痛苦的蝉蜕,如同告别过去的人生。菲菲曾经给过他一个女孩全部的爱心,他也曾决心保护菲菲一生。他那么爱她也那么恨她,现在做出永别的决定,心中的感伤谁可解得?“鉴宁三雄”则是他少年的写照,十年前他们发誓同生同死,十年后两人反目成仇,一人又要悄悄溜走,同样是理不清的沧桑,道不完的哀愁!

做出这样的决定对保良现在的生活,也将是一次重大的调整。他首先要放弃他在“东富大酒店”已经胜任愉快并已人脉成熟的工作,去寻找一个新的职位,还要在新的工作单位附近寻租一处合适的住房,之后还要落实雷雷转学的学校。学生转学据说比大人转业还要麻烦,但也必须转的,因为雷雷才是这次秘密迁徙的目的和理由。

决心即下,事不宜迟。保良决定下了夜班之后,先回家小睡一会儿,中午之前就出门去找工作。但在换好衣服尚未走出酒店专供职工出入的后门时,却被一个匆匆跑来的同事叫住。同事告诉他医院刚刚打来电话,说有急事让他马上过去一下。

保良有些慌,最先想到的可能又是姐姐病情恶化,或者医院做出什么重大治疗方案,需要亲属点头认可。他匆匆乘车赶往医院,赶到后看到省女子监狱的两位干警也赶过来了,才知道情况与所料完全不同。

姐姐死了。

保良哭了。

保良说:“我不信!”

昨天下午,姐姐还那么清醒,还和他聊起了爸爸妈妈。还说想回老家看看,还说想去妈妈的墓地看看。保良走的时候她睡得十分平稳,呼吸均匀,怎么会一夜之后,就发生了这样的不幸?

但姐姐确实死了。

姐姐死于多种疾病并发,死于多个脏器衰竭,她昨日下午的忽然清醒,忽然大发思乡思亲之情,大体可用回光反照加以澄清。何况姐姐昨天也确实说到了死亡,说到了她的后事,还说到了他们一家在天堂团聚的情景……

姐姐的离世,是保良一个梦的破碎,而姐姐反而显得鹤去如归。她可以到另一个世界去和母亲会合,那个世界也许就是姐姐昨天向往的仙境。而那个仙境在保良的想像当中,则更像一个炊烟袅袅的俗世,充满了人间的笑声。

医生们带着保良去了太平间,在那里保良见到了姐姐。姐姐的遗容平静安祥,仿佛灵魂真的去往了极乐之乡。姐姐安详的时候和母亲很像很像,让保良那一刻充满了回顾与遐想,他没有放声大哭,只是含了清澈的眼泪,心里默默地向姐姐保证,一定要让雷雷好好成长。

据医生描述,姐姐死前出现过昏迷,昏迷前的痛苦比较短暂,昏迷后一直到医生放弃抢救宣告死亡,历时三个小时。其间姐姐没有苏醒,没有遗言。

也就是说,前一天下午姐姐关于想见母亲,想回老家看看的那些呢喃,就是她最后的遗言。

整整一个上午,保良都在医院处理姐姐的后事,又与女监的民警商量了丧事的安排。他的悲伤已经能够退守于灵魂的深处,而肉体表面的哀恸则隐忍不显。

下午离开医院,保良先给酒店行政俱乐部打了一个电话,找乔小鸥询问早上送雷雷上学的情形。想到雷雷保良的悲痛似乎被强烈诱发,这个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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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狼神进化史:狼灵—狼人—狼魔—鬼狼—狼尊—魔狼尊—狼神—终极神狼尊】楚凡自幼在孤儿院长大,七岁那年被一伙神秘人物带走,从此开始了倍受操控和残害的人生。他对自己的身事还留有片断的记忆,对孤儿院里一同长大的小伙伴更是难以忘怀。为了揭开充满疑团的身事和寻回往昔的旧友,他忍辱负重,十八岁就登上了人生巅峰,成为跨国财团的总载。可表现的风光掩盖着私下不堪的屈辱,涌动在身体里的狼性又呼唤着遥远异域的真身……当旧时的伙伴突然闯入自己的生命,楚凡才惊觉,原来他们之所以被自幼囚禁在孤城般的深深院落里,就因为他们异常的兽性既是无敌的超能,又是灭世的元凶……在毁灭与保全之间,这群绝世遗孤又该何去何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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